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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被一遍遍告知,无神论是近代的发明,是欧洲启蒙运动的产物。在一些人看来,倘若不存在与宗教真理相对立的世俗国家观和科学思想,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这种看法其实是由“新无神论”论辩双方共同培植出的神话:无神论拥护者希望把对超自然的存在的质疑,看作科学进步逐渐抵消宗教影响的结果;而宗教信徒则希望把它看作颓势的西方世界在资本主义消耗下呈现的一种病态。双方所持的观点,都有虚荣的现代主义之嫌。对于超自然的质疑自古就存在。早在公元前4世纪,柏拉图(Plato)就曾描述过一位信徒斥责无神论者的情景:“你和你的朋友绝不是对众神持这种看法的人!这世上或多或少总会有人罹患这种病症。”我们未必赞成柏拉图用疾病来比喻,但他的基本看法无疑是正确的。上下数千年,一切文化环境中都存在许多拒绝信奉神明的人。

无神论的历史非常重要。之所以如此,不仅出于理性缘由,即有必要尽可能充分理解过往,而且出于道德,尤其是政治上的考虑。权威性和正当性是由历史赋予的。正因为如此,威权独裁体制国家总想否定他们不喜欢的人,毁灭与之相关的历史遗迹,并把它们视为历史上的非法活动。无神论存在的历史并不被具化为一些风格样式大致相同的建筑物或仪式礼仪,而是呈现为相同的思想原则。假如以为宗教信仰深远、古老而无神论浅近,那么,无神论极易成为人们眼中无足轻重的过眼云烟,甚至有可能就连无神论者所受的迫害在人们心目中也比不上宗教少数派所遭受的迫害。历史久远的无神论问题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人权问题,即是否应当承认无神论者在现实生活中理应和其他人一样得到尊重和包容,并且可以不受打搅地度过他们的人生。

本书想要讲述的是历经千年历史巨变的希腊无神论,它伴随着希腊世界从“黑暗时代”进入有文字的城邦国家时代,伴随着公民和民主制度的发展、亚历山大征服以及帝国的解体、希腊语世界被纳入罗马帝国,乃至基督教终的来临。古典世界并非一夜之间突然被基督教同化,各地基督教化也非整齐划一的过程。基督教教派支脉繁多,每一派别此前各有其自身与希腊文化传统的冲突和关联。然而,即便如此,基督教帝国还是从根本上改变了许多事情。长期以来,许多令人尊敬的思想家一直致力于从根本上探索神的本质,但基督教的产生终结了这个漫长的时代,甚至连这些思想家也全部被湮没在历史中。前基督时代的无神论当然引起过争议,有时还会受到严厉压制。但是,与对待一神教的态度相比,占主导地位的多神教对待无神论的态度已经算是相当友善了。与之相比,无神论者在基督教时代则很难自处。无神论对于基督徒赖以界定自身的前提,就是一种否定。

如此一来,本书的工作便成为一场对宗教怀疑论的考古发掘。其中,部分工作是努力从基督教上千年攻击、谩骂的肮脏瓦砾之下,挖掘出古代世界的无神论,同时,也需要铲除覆在瓦砾表层的其他积尘。在现代无神论形成的18~19世纪,古典知识在欧洲非常普及(至少在有教养的阶层中如此)。在这一时期,那些为建立没有神明的世界而奋斗的人可以求助于伊壁鸠鲁(Epicurus)和卢克莱修(Lucretius)的权威,也可以借助米洛斯的迪亚戈拉斯(Diagoras of Melos)和昔兰尼的西奥多罗斯(Theodorus of Cyrene)的思想,满怀信心地期待世人的理解。但是,从20世纪初期起,对古典的认知以惊人的速度萎缩。我们的教育体系忽视了古代希腊罗马思想在西方国家世俗现代性形成中的关键作用,从而让历史悠远的无神论因我们的集体蒙昧而备受责难。对古典遗产认知的缺失,导致“现代主义神话”深入人心。对古典传统的极度无知弄得人人都曾以为,是18世纪的欧洲人先对神发起了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