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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在山鸡的叫声中醒来。

辋川谷中正飘今年好大一场春雪。王维头一回这么清晰听到雪花的声音,宛如万千的春蚕在啃桑叶。他坐起来,抱着一罐热水,焐着手,嘴里喃喃念着些话。

裴迪蹬上树皮靴,牵着猧儿,推门踏雪去了。

吃午饭了,雪还在纷纷扬扬。裴迪回来了,问,诗呢?

王维点头。“写好了。”

裴迪问他,写得好不好?

他叹了口气。“是一首好诗。”

裴迪要读,他又说:“再等等。我想再等一会儿罢。”

午后,雪停了,山中一片白、一片静。王维立在窗前,呆呆看了很久。那首诗,他投进了火盆。他画了一幅尺寸很大的画,画到掌灯,兴尽而墨尽。他把那首烧毁的诗画进了这幅画:《江山雪霁图》。

裴迪说,可不可以把这幅画也烧了,再把它写进一首诗?

王维说:“可以的。不过,要等一个机会……我们都等不到了,你没有耐性。”

“可你有耐性啊。”

“我有耐性,可我没有时间了。”

 

 

化雪

 

后半夜开始化雪了。化雪比下雪更冷些,王维被冻醒,听到屋檐、树枝上的融雪滴滴答答。地坑里的火已经熄了很久,没柴了。老厨子昨晚为裴迪宰鸡熬汤,把自己的指头剁了一小节……他平日灰衣、佝偻、低眉、少言,就像个不停动着的影子。现在,这个影子不动了,整个庄园也就停滞了。到处都是冰冷的。

王维喊裴迪去劈柴、点燃火塘,再烧一锅滚烫的水。

但裴迪没应他,只是把被子裹得更紧些,身子蜷起来,睡得更深了。睡前他一直在喝酒,还在宿醉中。

王维实在是冷。他拍拍裴迪的肩,又拍他的头。

裴迪咕哝着,把王维的手挡开了,还发出酣甜的呼噜声。

月光越过雪地,进了窗,泉水一样落在裴迪石刻般的脸上,蓝幽幽的。他不年轻了,但头发还是蜷曲像朵朵松枝,眼线弯曲,睫毛又长又密……王维哆嗦了一下。

他写过两句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有人叹息,分明是平常之景,你写来咋就有骇人心魄的意味呢?

王维心里说,我面对的岂是平常之景啊。

他滴了两颗蓝莹莹的泪,砸在裴迪的脸上。

 

 

青春

 

天亮了,树林和路上还飘着冷雾。地上的积雪,化为水线,向四边流淌。脚踩上去,渍渍地响。

王维、裴迪去小镇上买些油盐酱醋。

裴迪肩上挂着褡裢,走在前边。王维拄杖跟着,有些气喘。

路边有棵苍老的孤松,很粗,但弯着树身。裴迪站下,等王维跟上来,说:“你过去靠着树子,画幅画下来,就很像陶渊明了。”

王维喘口气,正要一笑,树上窸窣响,突然跳下一个人来!

两人吓得同时退了退。

是个少年。他披头、光脚,衣服也很破旧、单薄,脸冻得红红的,两颗眼珠黑得刺目,满是疑惑,却不惊慌。

裴迪喝道:“干啥呢?”

少年一手握着砍柴刀,一手抓了只松鼠。

“作孽……把它放了。”

少年不理睬。裴迪上前一步,要夺他的松鼠。他踢了一脚积雪,雪花飞扬起来,转身就跑了。

“站住——”

少年依然跑着。他似乎喜欢这么跑动,双腿拉得很开,非常矫健、好看。前边出现一处断崖,他并不停顿,展开四肢,径直腾跃了过去。

裴迪看了一眼王维,王维愣愣地看着断崖:人不见了,只有风在吹着。

 

“喂、喂……你又在作诗了?”

“没有……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十九年前的你。”

“呵呵……十九年前看见我的时候,你又想起了谁?是如今音书杳然的祖三罢?再倒回去,当年看见祖三时,是不是又想起了十七岁就死去的祖六?”

“……”

“你写《哭祖六》时,也才十八岁。说实话,那首诗写得不怎么样。我想把它删了,又想,你大概是很看重的。不是看重诗,是看重他这个人。对不对?”裴迪说着,嘴角挂了些怪笑。

“……”王维嘴里叽叽咕咕,却没答清楚。

“《哭祖六》中有两句‘念昔同携手,风期不暂捐’。我从前在外游荡,你想念我,给我寄过诗,也有两句‘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既然携手,可见情分是深的,对罢?”

“……”

“《哭祖六》五言、六十四句,很不算短了。我读了几遍,却看不见祖六到底长了个啥模样,只看见你在哭。哈哈哈……啥模样呢?”

“……”

王维虚龄十五岁,就向西渡过黄河,来到了长安。他身子细弱,但文名已颇不弱,诗有清劲,画有诗趣,音律、书法、禅理……都是一一清通的。岐王的家里,夜夜宴饮,座上都是长安的名流,王维去了,总有他的一个位置。他就是在那儿,认识了祖六。祖六与王维同年,身子细瘦,但不弱,脸小、眼瞳大,像一只洞中钻出来的狐,懒洋洋的,却让人一眼难忘,招人艳羡。王维说他“狐媚惑主”。这是骆宾王骂武则天的话。虽说是骂,当得起这个骂名的人,天下也没有几个。祖六听了,就很高兴。王维又说,天下如果还是武则天的,他进了宫,就可以魅惑武后了。祖六更欢喜,哈哈大笑,也不谦虚,全收了。

祖六的父亲是位将军,负责京师的卫戍,鼎鼎大名。但他比父亲名气还要大,进王侯宅院,下小酒馆,都是白吃白喝。他带王维去游曲江,逛东市、西市,夜登乐游原。乐游原是个小山坡,却是长安城的点。那是二月,天还冷,月光是蓝色的,王维裹着棉袍,祖六却已是单薄的春衣,还光着脚。坡顶有一棵斜身子的老树,树梢开着一朵朵大花。树名王维忘了,花的颜色也没看清楚,因为在月光下,所有的叶子和花都是蓝莹莹的。

长安七十二坊的屋顶,宫阙、城墙,全都在脚下,一色睡着的蓝。

祖六爬到树上,一手吊着树桠,一手摘下了花朵。

花蜜很甜,祖六啜了一下,递给王维。王维也啜了一下。祖六拿回去,再啜一下……两个人啜来啜去,花就在他俩手上萎谢了。

祖六问他喜欢什么季节,他说是秋季,因为有果子吃,还很暖和。祖六就嗤笑了一下:“秋!我嫌夏天都老了。”

王维说:“人活那么长,总要经历四季罢。”

祖六就说:“我厌恶活那么长。”

王维就问:“那我们换个地方活呢?”

祖六说:“除非是桃源,清静,不冷清;人是干净的,也杀鸡、吃肉、喝酒……哪有桃源呢?书呆子的话。”

王维月光下看着他,的确是呆了。

祖六死的时候,十八岁。王维写了《哭祖六》,没一句写祖六的狐媚。祖六的狐媚,世人还是忘了的好,他记得就行。

第二年春天,王维写了《桃源行》,拿到祖六坟前默念了一遍。风把他的春衫吹得哗哗响。他有了一小茎白发。

再过两年,王维虚龄二十一岁,中了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