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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里的图画
许多故事都是从“很久很久以前”这句话开始的,绘画的故事也不例外。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远古时代,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洪灾。刹那间,惊涛骇浪奔涌而来,仿佛把太阳都给淹没了,世间的万物也都消失在滔滔大水之中。从这场灾难中侥幸逃脱的只有寥寥数人。其中有一个人惊魂甫定,捡起小树枝在地上画了一幅画,想把这段痛苦的记忆保存下来:他先画了一个圆圈,这是太阳;中间画一小横,代表太阳里的精灵——一只三脚乌鸦;zui后在太阳的上方画上重叠翻滚的波涛()。
这幅既漂亮又恐怖的图画就是“昔”字。洪水可怕,它不但会淹死人,还会把记录历史的遗迹统统冲刷干净。大水过后一切必须重新来过,而后世的人们所能想起的zui遥远的事迹,也往往止于大水之后。“昔”字的构造里既有对洪水的直观印象,又有对历史的深刻认知。
()是一幅画,也是一个字。在很久很久以前,文字就是绘画,绘画就是文字。它们都是先祖们的记事工具。
商代人用刀把文字刻在兽骨或龟甲上,就是甲骨文。奇妙的是,隔了这么久,我们仍然能不太困难地识别出其中的一部分。原因很简单,他们造字是从绘画开始的:“山”是连绵起伏的群峰(),“水”是从崎岖的峭壁上飞溅出的几滴山泉(),“火”就画三股腾腾的热焰()。“木”是一段笔直的树干,上面分叉表示树枝,下面分叉表示树根()。()这是一匹奔驰的骏马,它长脸大眼、鬃毛飞扬,长长的尾巴和健硕的蹄子似乎昭示着它是一位长跑健将。跟“马”相比,“牛”的写法就要简单很多,它突出了牛的两个特征:一是V字形的牛鼻,二是一对尖角()。发明“牛”这个字的人真是位简笔画大师!还有“象”(),zui大的特点当然就是它的长鼻子了。
这些古老的汉字实在太像图画了,因此被称作“象形字”。
有些象形字有很多种写法,比如“车”,在甲骨文中竟然有四百多个不同的形体,有带车厢的(),也有带轭具的()。这也不奇怪,如果我们现在要每个幼儿园小朋友画一辆车子,画出来的大概也都不一样吧。可见,绘画能够赋予人观察、思考和表达的自由。中国古代的画家会画一些常见的题材,比如竹子、梅花、山石、仕女等,但每个画家都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表现方法,以同样的题材传达不同的心情。
人类的生活越来越复杂。造字的人拼了命,却沮丧地发现用绘画的方法造字,远远不足以表现这个丰富多彩、充满差异的世界。比方说,“好”就没法用象形字表现。
因此,文字和图画就不得不分道扬镳了。文字向表达抽象和复杂意义的方向发展,绘画则成为一门专门的艺术。字是为了“传其意”,画是为了“见(现)其形”。
可是如果你找到一些很久很久以前的文字,依然可以像欣赏图画那样欣赏它们。我们来看这个字:(图1–1)。一个女子屈膝坐着,温柔地抱着自己的孩子。那小家伙大概是饿坏了,张大嘴巴嗷嗷待哺。母亲的胸部有一个小小的横杠,代表乳房,那里的产品比配方奶粉更有营养。这就是甲骨文的“乳”字,它难道不是记录母爱zui美的画面吗?

人面鱼纹彩陶盆
绘画是艺术品?原始人可不这么想。如果他们穿越到今天,看到画家为表达自我而创作,看到观众把欣赏绘画当作愉悦身心的享受,一定觉得不可思议。“为艺术而艺术”,这是很新近的观念。原始人绝不会把绘画视为纯粹的艺术品,就像房子必须能挡风遮雨一样,绘画也得具备明确的用途。时光越久远,绘画的用途就越奇特。
陕西西安附近的半坡遗址出土了一只彩陶盆(图2–1)。陶盆内壁画了两条鱼,还有两个长着鱼耳朵的人头,这种奇特的图案称作“人面鱼纹”。彩陶盆是新石器时代的产物,距今大约七千年。谁说画画一定要用纸笔?我们小时候用树枝在地上画画,而半坡人则在陶器上作画。他们发现有一种赤铁矿可以画出红色来,又发现有一种含锰的石头可以画出黑色来,便利用这两种颜料踏上了创作之旅。
半坡人为什么要绘制这种“人面鱼纹”呢?有人猜测它是一种神秘的图腾。原始人有时好像生活在一个梦幻世界里,他们幻想自己的祖先不是人,而是某种具有特殊力量的动物——会飞的鸟、会游泳的鱼、威武的狮子或狡诈的蛇。他们甚至相信整个部落是狼族、乌鸦族、老鹰族、青蛙族。埃及的狮身人面像、中国神话里人面蛇身的女娲娘娘都是这种观念的产物。现代人或许觉得这很荒谬,但是别忘了,我们到现在不仍自诩为“龙的传人”吗?半坡人可能认为自己的祖先是鱼,就先按自己的样子绘出人脸,再加上鱼的造型,创造出“人面鱼纹”的图腾。
这只彩陶盆是在埋葬幼儿的瓮棺(瓮棺葬就是把夭亡的幼儿埋在日常使用的陶器中,防止野兽对其尸体的伤害)上发现的,因此有人推测“人面鱼纹”可能与生育巫术有关。仔细瞧瞧,那个人面是不是很像幼儿的头?圆圆的脸,小小的鼻子,双眼微微闭着。他的头顶中间留出一块空白,可能表示幼儿尚未闭合的囟门。半坡人或许希望夭折的幼儿转世的时候能听到巫师的呼唤,知道自己是鱼图腾的后裔。
鱼纹装饰在上古遗址出土的彩陶中十分常见,也有人说这跟生殖崇拜有关。鱼产卵多,繁殖快,原始部落的人们希望鱼的图案能给他们带来好运,为部落繁衍更多的后代。陕西临潼的姜寨遗址曾出土过一只精美的彩陶盆,陶盆内壁绘有两只大青蛙和两组成对的鱼。青蛙和鱼一样是生育专业户,它们那圆滚滚的肚子会让人联想起怀孕的妇女。或许在半坡人的意识里,鱼和青蛙强强联手是多子多孙的可靠保障吧。
原始社会,生存维艰。人们没有闲情逸致为美而美,绘画好看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不能发挥威力,这威力可能是祖先的庇佑,也可能是生育的保障。艺术家为本部落的人工作,本部落的人则完全清楚每一种图案所表示的意思,无论那图案是鸟、青蛙、人脸还是鱼。部落同胞不期待艺术家去改变任何东西,他只要运用自己的技艺去完成工作就好了。
你可能会说,只能干固定的活儿,不是很无聊吗?其实艺术家们也不是完全没有发挥的空间,就拿彩陶上的鱼纹来说,有单体鱼纹、复体鱼纹、分解鱼纹、抽象变体鱼纹等,它们都是艺术家个人气质的体现。不过他如果别出心裁地画只龙虾就不行了,画得再好也不行,制作图像不是为了开心或装饰,有用才是王道。

贺兰山岩画之《公牛》
1998年中国邮政推出了一套以“贺兰山岩画”为主题的邮票。岩画是一种刻凿或涂绘在岩石上的图案。在黄河以北的阴山山脉、贺兰山山脉和内蒙古草原的岩石上,都保留有原始氏族部落创作的大量岩画。在新石器时代,定居中原的先民们发展了农业,并开始在陶器上作画(第7页图2–1)。可是陶器很容易破碎,不适合居无定所的北方游牧民族。从旧石器时代开始,那些靠狩猎、畜牧为生的人以岩石作为画布,描绘他们熟悉的事物。
在这套邮票中,有一张《公牛》(图3–1)。这头公牛原本刻在贺兰山北端的一块大石头上,可惜这块石头已经炸毁,现在只能从邮票上看到它了。这头牛形态栩栩如生,人们不禁要问:原始人为什么要把它刻画在岩石上?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来看另外两幅岩画。一幅是在法国拉斯科洞窟的岩壁上发现的《公牛》(图3–2),另一幅是西班牙阿尔达米拉洞窟天顶上的《野牛》(图3–3),这两头牛的历史都在一万年以上。看来在岩石上刻画或绘制动物并非偶然现象,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我们都能看到原始人留下的牛、马、羊、鹿、虎等动物的绘画。
原始人可不像今天的艺术家那样有闲适的心情,他们要搜寻食物,要防备野兽的攻击,要繁衍后代。对于忙着争取生存而不是营造生活的原始人来说,任何追求精神享受的行为都奢侈得难以想象。所以他们千辛万苦地在坚硬的岩石上画一头牛,刻一匹马,一定是有缘故的。
目前zui合情理的解释是这样的:原始狩猎者认为,只要画头猎物在岩石上,大概再用他们的长矛或者石斧将它猛戳痛打一顿,那么现实中真正的野兽也会俯首就擒。也就是说,原始人并不把牛、马、羊的绘画当作漂亮的东西去欣赏,而是当作具有威力的东西去使用。
这当然只是猜想。然而“图像具有法术”这一观念在历史上一直存在。顾恺之是东晋时的一位大画家,传说他爱上了邻家的女孩,但女孩看不上他。顾恺之便把心上人的样子画在墙壁上,用针钉住她的心脏,结果邻家女孩真的害起心痛病来。后来女孩答应跟他谈恋爱,顾恺之把针拔去,女孩的病就痊愈了。理性的现代人自然不相信这种巫术,但我们心里其实也保留着某些原始的观念。不信的话,你可以找一张偶像或是好友的照片,你愿意拿针去戳他的眼睛吗?应该不愿意。虽然你清楚无论怎样“蹂躏”照片都不会对偶像或朋友造成丝毫损伤,可你还是心有抵触,隐隐觉得对某个人的图像不敬就是对其本人不敬,对不对?现代人尚存有这种荒唐的念头,原始人便更分不清实物与图画的区别。一位西方艺术史家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一位欧洲艺术家在非洲乡村画了一些牛的素描,当地居民伤心地说:“如果你把它们随身带走,我们靠什么过日子呢?”
贺兰山岩石上的《公牛》很可能就是这一观念的产物。当我们把它和唐代韩滉的《五牛图》(第200—201页图39–1)放在一起观看的时候,必须明白两件作品之间的根本差异不在于技巧,而在于观念。对在岩石上刻画公牛的原始人来说,画本身美不美不重要,关键是它能否实施猎人需要的法术,帮助他捕获真正的野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