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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19世纪20年代末期的萨尔茨堡,三位上了年纪的女性在城中的两个家庭孀居。她们中的一位卧病在床,眼睛看不见了,几乎是隐居在西格蒙德-哈夫纳巷的一处三层公寓里。如果没有失明的话,她透过公寓的后窗便能瞧见粮食巷里的那所房子,当年她出生在那里。另外两位女性是亲姐妹,在各自的丈夫离世后,她们的人生又汇聚到一处。在萨尔茨堡要塞荫翳下的小道侬贝格巷,从她们的房子和花园望出去,有壮丽的山景。就在这世界的一隅,她们分享、见证和成就了世间伟大的音乐天才沃尔夫冈•阿玛迪乌斯•莫扎特的人生。
    虽然这个关于莫扎特以及他生命中那些女性的故事,更多的是发生在别处,然而故事却是从萨尔茨堡开始的,并且几度接续,直至(在他过世之后)终结于此。他本人于1756年1月27日生在那里。列奥波德和玛丽亚•安娜夫妇所生养的七个孩子只活下来两个:姐姐名叫玛丽亚•安娜(也被称为“囡诺”〔Nannerl〕),而他是后那一个。沃尔夫冈很小的时候,父母便意识到他非凡的音乐天赋,他大部分的童年时光便穿行在欧洲的各大城市、首府。在那些地方,这个孩子演奏着、创作着,也成长着。他的姐姐同样颇具音乐的禀赋,所以起初全家人是在一起四处游历,对两个孩子天赋的展示大致也不分伯仲。但等到囡诺接近了成年,家里的两位女性便被留在了萨尔茨堡。
    年轻的沃尔夫冈到处展现他炫目的才华,其天分也受到了普遍的认知和赞誉,然而即便如此,他却难以在所到访的任何地方保住一个长久的职位。不到20岁的时候他回到萨尔茨堡,追随父亲做了主教公的乐师。21岁时他在母亲的陪伴下再度出发,寻求更具激发性的工作,而这次旅行却以灾难告终。沃尔夫冈发现自己再度退回了萨尔茨堡,坐困愁城,无人赏识。在主教公手下任职的时候,他曾去维也纳暂住了一段时间,结果令自己屈辱地丢了差事。他便作为一个自由职业的音乐家,由此踏入前途莫测的世界。所幸此时他已经在音乐赞助人和乐界的朋友当中积累了极佳的人脉。此后的十年,他将自己的音乐倾注在维也纳的歌剧院、音乐厅和音乐沙龙里。他娶了来自另一个富有音乐天赋的家庭的孩子——康丝坦瑟•韦伯(Constanze Weber,1762—1842)。她为他生下了一众儿女,却也是只有两个活了下来。18世纪80年代那些里程碑式的成就背后,是无尽的挣扎、艰辛和丧失,这对年轻的夫妇经常囊中羞涩。等到沃尔夫冈在经济上稍有些起色,他素来孱弱的身体又彻底垮掉了。他死在1791年12月的维也纳,终年35岁。
    沃尔夫冈走后的那些岁月,他的遗孀康丝坦瑟曾持续得到自己母亲和姐妹的接济。渐渐地她开始整理他那些音乐遗产,并策划演出和出版。1809年她再婚,第二任丈夫格奥尔格•尼森(Georg Nissen,1761—1826)是个丹麦外交官。1810年她随他回了哥本哈根,并在那里生活了十年。1820年,尼森退休之后,他们又搬回到萨尔茨堡,在那里尼森准备写作部莫扎特的长篇传记。到1826年尼森去世的时候,这本书未能竟稿,但它却在康丝坦瑟的操持下终得以出版。她在萨尔茨堡度过了余生,备受尊敬。终于,在19世纪中期,这座城市才开始欣赏这个它自己所孕育又终于失去的超凡天才。康丝坦瑟的访客注意到了她温雅的自尊和淡然的生活方式。人生后的那几年,她跟自己同样是寡居的妹妹苏菲(Maria Sophie Weber, 1763—1846)住在一起。再早些时候,19世纪30年代她和自己在世的姐姐同住,莫扎特在同康丝坦瑟结合之前,恰好跟这位阿露西娅(Maria Aloysia Antonia Weber Lange,1760—1839)有过一段恋曲。
    莫扎特的姐姐囡诺,从弟弟的光辉中退避之后,便担负起了家庭的责任。1784年,在相对大龄的33岁,她嫁给一位比她年长不少的鳏夫。约翰•巴普蒂斯特•弗朗兹•冯•伯希铎•族•索南博格(Johann Baptist Franz von Berchtold zu Sonnenburg)在圣吉尔根任地方知事,她便随他搬过去,做了五个孩子的继母。直到弟弟在1791年过世,她才回到莫扎特叙事当中来。她为弟弟的几位传记作家提供了早期的回忆和轶闻。1801年丈夫去世以后,她便回到萨尔茨堡生活,靠着教钢琴来养活自己跟孩子们,直到衰退的视力和脆弱的身体令她难以为继。在弟弟去世后,她又活了近四十年。
    就这样,在她们人生的终点,这些莫扎特身边近的女人都回到了他所出生的城市,照旧在交往中彼此关照。莫扎特的一生,曾被多少女性启迪灵感、颠倒神魂、扶助帮衬。她们在精神上愉悦他,在肉体上唤起他,又不时给他带来伤害。在这本女性名册里,居首的便是上述这几位。由于他还是歌剧舞台上那一众被刻画得鲜活、被传达得精彩的女性形象的造主,莫扎特丰富的女性相识也有待细细审视。
    本书如此着眼在女性身上,并非是要忽视莫扎特的男性伙伴和友情的重要。他天生合群,自小在人多的场合都很自在,无论皇家的宫殿还是地方旅舍。他亲近的朋友也多是出色的音乐家: 单簧管家安东•施塔德勒(Anton Stadler,1753—1812);小提琴家弗朗兹•霍弗(Franz Hofer,1755—1796,此人娶了莫扎特的妻姊约瑟法•韦伯);当然,还有约瑟夫•海顿(Joseph Haydn,1732—1809)。包括这几位在内的许多朋友,他们亦庄亦谐,带给莫扎特温暖的同志之谊。他喜欢男性的俱乐部、社团和兄弟会,在年近三十的时候加入了共济会。而对他一生影响的那个人,当属父亲列奥波德了。莫扎特生命初二十一年的时光,几乎每天都在父亲的陪伴之下度过。父子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当莫扎特从父亲日复一日的监督下逃离的时候,这种关系痛苦地恶化了。非凡的列奥波德•莫扎特终于成了一个暴君式的、患了妄想症的男人。他对自己的儿子说了不可原谅的话,也做了难以饶恕的事。但是父子间的这种牵缠,终究还是基于深深的爱,以及他们所共有的羁旅和音乐的往事。列奥波德在1787年的离世,对于沃尔夫冈而言是重大的亡失,他从未真的从中平复。
    莫扎特丰富而多元的女性相识,同样也包括许多极具天赋的音乐家,这当中有歌手,也有器乐家。和她们一道,他享受了为满足的人生经历和艺术合作。还不止于此,他长久地向女人寻求帮助: 以私密的细语袒露心扉,以玩乐的释放去消解持续创作所带来的精神与情感上的压力;她们还供给他家庭里的那些谐谑欢闹,以及肉体的欢愉和性的慰藉。他对待女人的许多态度,他的关心、同情、理解,都可以从他的音乐中察取。对了,还有那些信件。他所写的、写给他的,以及提及过他的那些信件。现存的书信资料不可避免地存在着许多断档,当中一些极具意义的也可能亡佚了。虽如此,留存下来的那些书信仍是丰富的信息来源,比如由莫扎特自己所写的信有时便可洞见他的某些创作意图。他运用文字的时候跟运用音乐语言一样,流畅而富于创意: 他的信有步调,有宣叙,有戏剧化的对比,还有洋溢的激情;有时候它们看着就是他在键盘上所作的即兴演奏在文字上的化身;信手拈来一个主题,不管是虚是实,或甚至是屎尿癖(scatological ideas),他都化之以怪诞卓绝的幻想;他热爱玩笑、俏皮话和字谜,有时候会用名副其实的“复调”语言来书写。
    这是个自我表达的宝库,莫扎特的人格从中浮现。阳光的、甜蜜的、积极的孩子——对自己的天才全不以为然,心中却又了然——现出一副乐观的精神来,这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是无价的珍宝。然而,这本性中的欢乐屡屡被消磨,终于化成了某种愤世之情,在他的成年生活中,这些情感结出炫目的成果。这成年的生活只能以挣扎来形容。我们从中觉知的,是巨大的勇气与坚韧,还有令人揪心的脆弱。莫扎特显然是极度渴求情感的支持。这些支持来自他身边的人,来自那些爱着他的女人:他的母亲和姐姐、他的妻子及她的姐妹,还有他置身其中如鱼得水的伶界的同侪。这些好意他都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