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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庸人自扰

 

奕灿上下打量了童牧归一番,见他身上的公服比寻常捕快气派不少,立即面露喜色。他眼下有一桩难事,不便宣之于口,正苦于衙门里没有门路,想到童楚赋闲在家已久,未必能够说上话。偶闻童牧归年初被提升为八班总捕,今日过来碰碰运气,现观其服色,果然不错。

 

绍兴二年,六月二十一日。

市舶司被屠案案发倒计时:十天。

在“市井十洲人”“涨海声中万国商”的泉州,此时残阳与炊烟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这里既有绿酒红灯、纸醉金迷,也有普通人为生计奔波的烟火日子。

一只名叫皮皮的黑底杂毛小狗,懒洋洋地瘫卧在院门前的青石板上,铜钱大的耳朵不时呼扇一下,听着来往的动静。透过小巷看正街,一片人声鼎沸,有糕饼铺子散发着甜香,有小贩推着独轮车叫卖,有俊俏的娘子挽着菜篮,更有三五闲汉一路攀谈,携手揽腕前往酒肆。

皮皮突然挺起上半身观察,只见一个人影自正街转进巷口,来人挺拔如松,一身公服打扮,眉分八彩,目若朗星,面上挂着几个麻坑,颌下蓄着青色的胡楂,腰间挎着官刀,走起路来铿锵有力,好不威风。此人正是皮皮的主人童牧归,在提刑司任总捕头一职。

皮皮像离弦的箭一般奔至近前,围在主人的脚边厮闹。童牧归将手里拿着的皂色交脚幞头扣回头上,弯腰一把捞起脚边的皮皮,边往家的方向走,边将皮皮高高举过头顶又放下,如此几个往复,已经来到自家门前。

童家的小院儿不大,分出一半耕成菜园,种了一些茭瓜、南瓜、冬瓜之类的蔬菜,既好打理,又可以把当季吃不完的晒成瓜干,留着冬天慢慢吃。正房三间朝南,东边的一间是童楚的卧室,西边的一间是童牧归的卧室,正中这间算作厅堂,摆了八仙桌子和两把椅子,平时父子二人也在这里吃饭。另有两间朝西的偏房,一间放杂物,一间做厨房。家中只有童家父子二人和小狗皮皮,地方虽不大倒也够住。只不过童牧归的父亲童楚有病在身,自理尚属勉强,不能过度劳累,加上童牧归平日公务繁忙,房子年久失修,所以看着要比左邻右舍破败一些。

有两人在院中站着说话,听见门口有动静,视线齐齐看向门口,正迎上开门的童牧归投进来的目光。

童牧归见家中有客,连忙收敛心神,放下皮皮,招呼道:“奕叔叔一向可好?几时到的?”

这客人是泉州城内的一个小本海商,名叫奕灿。他身量不高,蓄着子孙胡,四十七八岁的年纪,身穿黛蓝色罩衫。早年间他的货银被盗,童楚彼时尚在提刑司衙门做捕快,奉命接手此案时与他相识,转眼已经十余年的光景。

“好好,有劳你记挂。”

奕灿上下打量了童牧归一番,见他身上的公服比寻常捕快气派不少,立即面露喜色。他眼下有一桩难事,不便宣之于口,正苦于衙门里没有门路,想到童楚赋闲在家已久,未必能够说上话。偶闻童牧归年初被提升为八班总捕,今日过来碰碰运气,现观其服色果然不错。想到这儿,他拱手向童楚道:“‘雏凤清于老凤声’,给童兄道喜啦。”又转身对童牧归半真半假开玩笑道:“以后还仰仗总捕头多多帮衬。”

平日里市井小贩、贩夫走卒,张口童总捕长,闭口童总捕短,上任这半年来童牧归已经习以为常。但是他与奕灿许久不见,对方是自己的长辈,又兼着父亲在侧,一时羞臊,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回身关上院门:“奕叔叔取笑了,全因严提刑是新来的,不晓得侄儿顽劣,一时糊涂错用了我。”

“不忙关门,叨扰了半日,我也该回去了。”奕灿制止了童牧归。

“您吃了晚饭再回去吧。”童牧归好言挽留。

“不了,出来前和你婶娘讲好回去吃的,再不回去她该恼了。”奕灿拍了拍童牧归的肩膀,“还是你有出息,不像我家你那兄弟,整日读书,成了一个死心眼儿。”

奕灿想,他与童家多时不曾走动,不好贸然说出自己的难事。今日观童家父子对自己的态度,让他安心不少,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

“叔叔谬赞了,我兄弟读书,将来是要考状元、当大官的,侄儿不过是挣着买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玉的心,就那么回事儿。”童牧归谦虚道。

三人客套了一番,眼见天边乌云压了上来,有可能随时下雨,奕灿方走出童家。

童牧归关好门,扶着父亲进屋。

童楚一手拄着拐棍,一手任由儿子搀着。他已属天命之年,头发花白,皮肤因久违阳光而呈青白之色,身躯枯瘦,愈加显得身上的衣服空荡荡的。被童牧归扶住的胳膊,也像一段干瘪的枯枝,轻飘飘的,没有分量。

童牧归瞥见堂屋桌上摆着两提点心,精致考究的包装显得掉漆的桌子愈加寒酸。

他不由皱了皱眉,问道:“阿爹,奕叔叔今天到咱们家来,所为何事?”

“他说今天有生意上的事情要谈,路过这边顺便看看我。”童楚的目光也落在两提点心上面。

这两提点心不是寻常包装,各用棉绳稳稳扎好,印在外面的封签——百味斋,很是显眼。城北百味斋的点心在泉州城内家喻户晓,与奕灿家相隔一条街的距离,只这两提的价钱足够两三个人在酒馆中要上一桌酒菜。童牧归家在城西,若奕灿顺路来童家,绝没有返回城北买了点心再来的道理。出门时买了提在手上也不可能,可见他是从家里出来便买了,然后径直到童家拜访。

“他倒没说什么,聊的都是家长里短,不过问了一句‘众人合伙出的本金若被人吞了该怎么要回来’?他不明言,为父也不好多问。”童楚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那您是怎么回他的?”

“只告诉他,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与人发生金钱往来,一定要找保人,立字据,钱数、用途、期限逐一写明。一旦事情有变,带着字据和保人到衙门请官老爷裁断,那些围、逼、堵、吓等要债的下作勾当断不可取。”童楚眼睛一转,接着说道,“被你这一问,为父心里也不安生,这几天你得闲到奕家走一趟,听听你叔叔到底怎么说,也好叫我放心。”

“知道了。”

童牧归答应下,转身到厨房去做晚饭。

 

泉州地处沿海,多风多雨,从芒种到立秋尤甚。自海上起东南风,泉州大半的日子都处在梅雨之中。童牧归与奕灿一别后,数日的雨水绊住了他的脚,他没能依照父亲的嘱托前往奕家。

童牧归原本只是一个小捕快,今年年初被提拔为福建路提刑司的八班总捕,手下管着十数名捕快和二十多名差役。别人巴不得请客谋取的职位,他反而不稀罕,做总捕收入有限,难以支撑父子俩的日常用度。

 

绍兴二年,六月二十五日,雨僝云僽。

童牧归沿着提刑司的回廊踱到后衙,雨水打在青瓦上,噼里啪啦砸得人心里乱哄哄的。眼看到了月底,他准备去找上司提刑官严冥夜,再次提一下自己辞职的事情。

咚,咚,咚——

三声鼓响隔着雨帘传来,敲停了童牧归的脚步,他踌躇了一下,皱眉转身向外走。

“我到前面看看什么情况,你们去请大人升堂。”童牧归长叹了一口气,对执岗的差役吩咐完,转身又往回走。

风夹着雨星,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着。从提刑司大门向外望,街上已经鲜有行人,只有一道厚厚的雨墙堵在那儿。童牧归来到提刑司门口,站定向阶下张望,只见三个腰间扎着素带的人站在雨中,为首的人神色焦急,不停地用手抹着脸上的雨水,踮起脚翘首向提刑司衙内张望。童牧归一眼认出这正是前几日到自家拜访的奕灿。

童牧归的心不由一沉,如此顶风冒雨前来衙门打官司,肯定不是小事。他原本并没有把前事放在心上,想着不过是商人对既得利益的担忧罢了。如今再见奕灿,心想十有八九与奕灿所说的集资借贷有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奕叔叔,你们这是?”童牧归问。

“童总捕,有劳您通传一声,还请提刑大人为我们做主。”奕灿用手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表情上没有太大波动,但是心里踏实不少。他今日情急之下,已把自己侄儿在提刑司做总捕的事宣扬了出去,现在童牧归一口一个叔叔地叫着,让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是老身击鼓诉状,恳请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主。”

突然发出的呼喊声嘶哑而尖厉,吓了童牧归一跳,他循声望去,目光所及之处,一位妇人萎坐在门前鼓架下。妇人已经有些年纪,白衣素缟,着麻坎肩,雨水夹杂泪水一齐混在她的脸上。妇人青白色的嘴唇与指向阶下人的手指一同颤抖着:“老身要告他们谋财害命。”

天上划过一道闪电,顺着老妇指尖的方向炸裂,在场的人心里都是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