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我想去学生物学

(1906年)

 

在东京弘文书院补习日文两年多时间后,鲁迅1904年9月离开东京,到较远也较为僻静的一个城市仙台,进入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医。

鲁迅在仙台医专受了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他的食宿操心,不过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但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鲁迅《藤野先生》,下同),其中就有“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迭大大小小的书”,说话的声调缓慢而很有顿挫。

他就是藤野先生(1874—1945),即藤野严九郎,日本福井县人,解剖学教授,对来自弱国的鲁迅毫不歧视,倍加爱护,对鲁迅影响极大。鲁迅认为:“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

两年后,鲁迅学习西方医学拯救祖国的幻想破灭了,想在战争时期当军医的幻想,以及想救治他父亲那样病人的愿望都一齐破灭了。他感到学医并非一件紧要的事,件要紧的事,是改变人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文艺。他于是告诉许寿裳说自己要退学:“我决计要学文艺了。中国的呆子,坏呆子,岂是医学所能治疗的么?”

鲁迅在《藤野先生》里描述了自己退学时的情形: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我想去学生物学”本是鲁迅放弃医学时安慰藤野先生随口所说的一个谎言,其实从鲁迅此后的行动看,更像是下意识显露出的真实心理。鲁迅到日本留学后,对科学研究的兴趣发生了明显的转移,即从地质、化学等无生物科学向植物学、动物学、医学等生物科学转移。

鲁迅珍视他在仙台学医的经历,就连藤野先生改正的讲义,鲁迅也订成三厚本收藏着,作为永久的纪念。藤野的照相也挂在他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鲁迅如此敬重严师,令人喟叹。

如果不是因为文艺疗救国民精神这个更高的志趣,鲁迅很可能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生物学家。

资料载,北京鲁迅博物馆鲁迅藏书室收藏了11本德语植物学著作,如《植物类别之判断》《普通植物学》《植物采集者》《隐花植物——海草、菌类、地衣、苔藓、羊齿类植物》《开花植物体系》《美国宾夕法尼亚州所产苔藓类与蕨类植物目录》《植物观察入门》《食肉植物》等。说明鲁迅在购藏生物学特别是植物学书籍方面很用心。

因此,鲁迅在告别藤野先生的时候,虽然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但事实上,生物学尤其是植物学的确是鲁迅重要的知识兴奋点,也是他写作的巨大富矿。由于鲁迅丰富的生物学背景,他对生命和死亡的理解,往往不是把这些问题仅仅视为文学的主题而已,也不仅仅是把它们视为永恒的、尽人皆知的哲学命题。对鲁迅而言,生命和死亡是有其具体的生理内容的,其中包括显微镜底下的细菌细胞、血液的新陈代谢以及中枢神经系统等非常物质的存在。

并且,鲁迅始终热心关注科学和文学领域的发展。鲁迅的藏书目录显示,他拥有两本德国博物学家、达尔文进化论的捍卫者和传播者海克尔的原著,一本是1903年德文版的《宇宙之谜》,另一本是1906年版的《生命的奇迹》。我们在鲁迅论海克尔的文章中可以看到,他一直在更新自己的进化论生物学的知识,而就他当时的积累而言,他的水平已远远超出了严复的《天演论》以来中国人对进化论的那一点入门知识,而是搭建起来了自己的“进化论生命观”,并使之成为基本知识框架和世界观。

进化论是鲁迅思想的基调,他相信未来一定胜过现在,“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人类总不会寂寞,因为生命是进步的,是乐天的”。鲁迅的“进化论生命观”,在他的小说、散文和杂文里都有体现,如《呐喊》自序里“铁屋子”的譬喻、夏瑜坟上的花圈、闰土儿子水生应有的新生活、《狂人日记》里期待的“没有吃过人的孩子”、《伤逝》中“新的生路”、《野草》中“于无所希望中得救”,等等。他在《希望》中更是喊出了“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句悖论式的箴言。

毫无疑问,生物学是鲁迅思想不可或缺的一个力量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