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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导言

看见我的童年了吗?我和童年分手至今已有五十几个年头了。若不是有那么多阻碍挡住了视线,或许我这双远视的老眼,还可以一眼望见童年往事。只不过,在我和童年之间的这么多年岁月,就像无法攀越的崇山峻岭其间。它们都是我生命中逝去的岁月和时光片影。

医师劝我不必回溯这么遥远的往事,他说,即使是近发生的事,对他来说也有同样的价值,更重要的是我的幻想和前一天晚上所做的梦。不过我做事情向来喜欢按部就班,所以我直接把医师摆到一边(反正他要离开的里雅斯特一段时间),自己去买了心理分析的书来看。如此一来,我就可以从原始的地方开始,让医师的工作轻松一点。书不难懂,但很无趣。吃过午饭后,我懒洋洋地躺在一张舒服的椅子上,手里拿着纸笔,开始看书。但是只要我一坐下来,脑筋全部放松,书上的每一行字就仿佛消失在我眼前,我似乎可以看到我的思想跟自己分开了,看着思绪起起落落(那是它们的动作),我抓起铅笔,想要提醒我的思绪:思想的责任就是阐明自己。这时候,我的眉头立刻皱起来,一心想着拼凑出每个词的字母。现在的一切蜂拥而至,但是过去反而模糊不清。

昨天,我完全解放自我,结果却陷入熟睡,除了精神为之一振之外,什么也没有体悟到。不过,我还是体验了一种在睡梦中看到重要事物的感觉。可惜的是,醒过来之后,完全不记得梦的内容——梦,永远消失了。

但是今天,手上这支铅笔让我保持清醒。我在朦胧中看到某些奇怪的影像:蒸汽引擎冒着烟,爬上陡峭的山坡,后面还拖着无止境的车厢;它们似乎跟我的过去全然无关。这列火车是从何方来,又要往何方去?它是如何来到此地的呢?

我在半梦半醒间想起了教科书上说过,这个方法可以唤起一个人早的童年记忆,甚至是在襁褓中的记忆。这时,我马上就看到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为什么我要认为这个婴儿就是我呢?他长得跟我一点都不像,我想他应该是我嫂嫂的孩子吧?这孩子才刚出生几周,就被抱着到处展示给我们看。看他小小的手、大大的眼睛,简直就是个奇迹。可怜的孩子!

想起我的婴儿时期,真的!为什么我没有这样的能力去警告你们,为了你们的健康和智力发展,即使当你们还在襁褓时,也不要忘记每件事情,这有多么重要啊!我在想,你们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知道,每个人都应该有能力回想生命中发生的每件事情,即使是你宁愿忘记的它们。在此同时,可怜无知的你们,还不断地探索自己小小的身体,寻求一点欢娱,只不过你们所发现的这些激烈的感官刺激,终都会为你们带来疾病与痛苦。没有人希望有这些灾厄疾病,但是却无法避免。那该怎么办呢?我们不可能随时随地都关照着你们的摇篮,奇怪的元素组成了小孩,而神秘的力量就在孩子的体内运作。每一寸流逝的时光,都成为试炼的一部分。

并不是所有的时刻都是如此纯净,有这么明确的机会。那时候,你们身上流着的血液,跟我熟悉的人一样。或许过去的时光纯净无瑕,但将你捏塑成形的长久岁月却并非如此。从梦中预见的影像到现在,我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明天我还是再试一次。

 

第二章 后一支烟

我跟医师谈到自己是个老烟枪这个缺点时,他叫我追溯这个习惯的起源,还说精神分析就从这里着手。

“写下来!”他说,“然后你会发现,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更清楚地认识自己。”

要我写抽烟的事,此时此地,坐在桌子旁边就可以动笔,根本不需要坐到扶手椅上沉思做白日梦;只不过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写起。我必须借助过去抽过的每支烟(就跟现在我手上夹的这支烟一模一样)才能下笔。

这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几乎忘了当初自己抽的支烟,现在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那种香烟早是于一八七○年在奥地利生产,装在个小纸盒里,烟盒封面还印着一只双头鹰。等一等!我突然想起来了!有好几个人开始围着个烟盒子,我还认得他们的面貌,甚至还依稀叫得出他们的名字。但是这突如其来的记忆到此为止,再也没有进展,我得更仔细地回想探索。于是我坐到扶手椅上,看看有什么帮助。结果没有,这些人的面貌逐渐模糊,变成丑陋、戏谑的漫画人物。

我颓然地回到桌边。

其中一人是吉欧思普,他是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年轻人,声音沙哑。另一个是小我一岁的弟弟,几年前死了。吉欧思普的爸爸大概给了他很多钱,所以他才能买烟请我们抽。不过我很肯定,他给我弟弟的烟一定比较多,而我只是应酬式地试了一下,然后私藏了几支烟。我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偷钱。每到夏天,我爸爸都习惯在客厅就脱掉背心,挂在椅子上,而在背心的口袋里,总是可以找到些许零钱,于是我就拿了一些铜板,去买那些珍贵的烟盒子,然后一支接着一支地,把盒子里的十支香烟全部抽完,以免露出马脚,被老爸发现我身上竟然带着这种东西。

这件事其实一直都蛰伏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是唾手可得,但是却始终都没有浮现脑海,因为我到现在才发觉这件事有多重要。于是我追溯这个坏习惯的起源,(天知道)也许能就此戒烟了!我点上后一支香烟,只是试试看,或许会因为厌恶而把烟丢掉也说不定。

此刻我又想起来,有一天爸爸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当时我手上正好拎着他的背心,只好厚着脸皮(现在的我可能不会如此厚颜)跟他说,我突然觉得很好奇,想要数一数背心上有几颗纽扣。即使在过了这么久之后,回想起这件事,还是忍不住让人害怕(或许这种厌恶感对我的心理治疗来说非常重要)。爸爸见我突然对数学和裁缝感兴趣,只是一笑置之,但是他并未注意到我的手指头已经伸进了背心的口袋。或许是我的信誉向来不错吧,爸爸对我的笑容还是一样纯真,完全没有任何猜疑。但是我知道自己犯了错,这就足以让我不再偷窃,至少在这件事情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偷过任何东西,只不过自己一直没有察觉这其中的关联。爸爸抽烟时,习惯把抽了一半的弗吉尼亚雪茄放在桌子或五斗柜的边缘,我猜那大概是他想戒烟的方式吧,因为我相信老仆人卡蒂娜总是会把那些半截雪茄全部清掉。于是我开始偷偷地抽那剩下的半截雪茄。偷藏雪茄的行为,让我忍不住全身打战,因为我知道这样下去会生病,而且病得不轻。但是我还是抽起了那半截雪茄,直到额头直冒冷汗为止,心里也觉得难过得不得了。没有人可以说,像我这样的小孩子缺乏决心。

至于爸爸是如何帮我戒掉这个坏习惯的,我也记得一清二楚。有一年夏天,我参加学校远足后回家,又累又热,妈妈帮我换上宽松的袍子,让我在沙发上躺下来小寐一会儿,而她则坐在沙发上缝衣服。我几乎要睡着了,但是眼里还是充满了挥之不去的阳光,那种甜美的感觉(就是在那个年纪,能在精疲力竭之后好好躺下来休息的感觉)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我仿佛还躺在慈爱的妈妈身旁,一切都是如此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