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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在希克苏鲁伯陨石撞击地球造成恐龙大灭绝的数十万年前,位于现在印度德干玄武岩地区的火山反复活动,它们喷发出硫磺和二氧化碳,使得大气层充满毒性,生态圈也因此极其脆弱。

可以说,在陨石撞击地球之前,包括恐龙在内的大多数生物的生存环境早已岌岌可危。

德干玄武岩极大地影响了生态系统,令天地昏暗,日月无光。然而,随着地质变动,死亡成为过去,地球随之重生。生命的毁灭到复兴并非是奇迹,而是因为生物有机体的不屈不挠、顽强执着。

生命像以往那样再度繁荣。从海底、河床到冰壳下的冰冻生物圈,再到地下洞穴深处,它们发端于坟墓般的地球异界,比拼着多样性,目的只有一个:适应星际空间。

即便像这样的生态大灾难再次发生,生命依然会以某个随机变量为起点重新崛起。

燃烧是一门艺术。

我脱下衬衫,走向工作台,台子上面摆放着我的工具。我用合成酒精擦拭着整个前胸和肩膀,肤色在黑暗空间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白皙。我们居住于亚轨道综合体“天穹”,这艘飞船在无垠的太空中游弋。

透过厚如墙壁的窗户,我能够看到遥远的星团,它那充满催眠色调的气体,让我不禁屏住呼吸。这是怎样的一个微世界,如此之美妙!也许,我们需要一门新语言配合我们的新身体。

我也瞥到那个干瘪的尘土之星——地球,2049年的地球,我们以前的家园,如今的肮脏之地,笼罩着黑褐色的大气层。

放置在窗户上的一棵蕨类植物吸引了我的目光。呵呵,现在它已枯萎。说起来,我还真没有园艺才能,即便是在地球上的那些日子,我也没有养过花草。这棵蕨类植物,它的主茎弯弯扭扭,小得可怜,被一些墨绿色的细丝缠绕着,植株枯萎,叶片凋零,如同一只死了许久的老羽鸡。它所进行的是完全人工化的光合作用,如果暴露在现在的“太阳”底下,马上就会因为臭氧层的缺失而死亡。即便是处在所谓“高等级技术环境”(STEs)的保护下,我们每天还是忍受着太阳耀斑的辐射。

我有很长时间没从外面观察“天穹”了,但仍记得它看起来就像是幽灵的白色手掌上延伸出了数不清的手指。我们就像是太空中的垃圾、迷宫中的老鼠。这是一片距离太阳足够遥远的栖息地,然而并非安全距离,一步失误或将导致我们被太阳焚烧。在这个漂浮在太空中的人造空间站里,和我们一起苟延残喘的还有统治者让·德·摩,他语言激烈,喜欢掌控一切。我们,是地球生命的余晖。“天穹”由废旧空间站和退役外太空军工厂的科研部分改建而来,生活在这里的我们人数足有几千,分别来自过去地球上的几百个国家。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之前的所谓“统治阶层”。身下奄奄一息的地球正被我们通过隐形的脐带状高科技管道榨取着资源,我们把些管子叫作“天索”,这听上去可是个浪漫的名字。

像所有生长在“天穹”上的绿色植物一样,这棵蕨类植物是克隆体。那么,我又是什么呢?正如他们重复了几百万遍的说法,我们这群人是因“臭氧、大气和磁场剧变所产生的形态学上的巨变体”。好吧,对于我们这些“统治阶层”来说,这真是一个的笑话。温和知足的人的确继承了地球,而有钱人却像山雀一样将地球吮吸干瘪。我们无法判断究竟还有多少温良之人幸存。我长叹一声,气息如此沉重,似乎能看到它离开我的嘴巴。“天穹”里的空气极其混浊,你甚至可以感觉到它的流动。

有首歌镂刻在我的骨骼之中,出处却无从知晓。歌曲的曲调似乎无处不在,但又难以触及;音符恰似太空垃圾一般肆意飘荡。很多次我都以为自己会被它逼疯,然而随即我又意识到会不会变成疯子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今天是我的生日,这首歌中的片段又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它浸入我的身体,如同断断续续的管弦乐,音调时高时低。声音占据了我的脑袋和耳朵,引起的震动令我体内的每一块骨骼都随之共鸣,然后又归于平复。所谓“生日”,纪念的是飞升前的后一年。今天的我已经49岁了,身体已经老化,对于这个资源有限的封闭系统来说已是威胁。“天穹”的统治者允许人们在大限将至时在剧场中用一部舞台剧来纪念自己,然而不管你活着的时候如何风光,死亡都意味着真正的寂灭。在我的记忆里,早些年人们还坚信飞升意味着能够进入更高的境界,不仅是从一颗已经被废弃的星球逃亡至浮空世界,更是精神与灵魂的真正升华。现在还让我感到荒谬的是,我们在哲学、神学和科学上所取得的巨大成就竟然都是基于抬头仰望!所有的动物,无论视觉、智力与知觉上有无区别,都知道抬头仰望。然而这又如何呢?也许不过只是一种条件反射而已。

我早已知道,对让·德·摩的帝国来说,我们人数太多。要使帝国维持下去,我们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继续发掘蕴藏于地球上的剩余资源,要么使自己进化成为无须依赖老式食物与水的新人类。当我们死后,尸体会回收利用,这是人们在“天穹”中成功开发出的生物技术成果之一——从死去的人身上提取纯水。这一技术不断进步,现在人们已经可以从一具新鲜尸体上提取一百升的淡水,可以满足一名生者20天的用量,但这项技术的效率还不够高。

没有人知道这些技术是否或何时会得到改进。我们只知道我们曾尝试过穿着太空服并对尿液与呼出物进行回收——许多人因为由此产生的生物毒素而殒命。于是我们选择继续从大地母亲那里汲取养分,将她早已充满病态的躯体榨干。

我和那棵蕨类植物互相注视着对方。我来到“天穹”的时候只有17岁,那时的我正饱受单相思的折磨,由荷尔蒙所引发的爱慕之情让我无法自持。现在的我已经49岁了,距离飞升还有一年。如果说荷尔蒙对于我们还有什么剩余的意义,多也就是残存于潜意识中,静待另一个纪元的到来。或许,人们将会进化到无性社会,这早有迹象,又或者这仅仅是极度绝望之中的一厢情愿。我的喉咙发紧,“天穹”上从没有新生命诞生,只有一群十八九岁或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至于他们之后是否还会有候补者,没人知道!

这是我的房间:很时髦,装饰有蓝灰色的岩石板,一张铺着记忆海绵垫的金属床,还有一张桌子、几把不同样式的金属椅、一间圆柱形的浴室以及人体废弃物处理站。

房间中引人注目的是一扇单层窗,站在窗前能看到太空,给人一种被湮没之感。窗户配置有防护罩,将随时都可能夺走人类生命的阳光隔离在外,它像是一个黑洞,如捉迷藏游戏中的孩童一般,悄悄地靠近我们的身旁。

这是我的家:“天穹”。一个远离家的“家”。

我独居于自己的房间中。“天穹”里还有其他的居民,我也曾有过一位丈夫。“丈夫”这词在这地方不过是个词语,就像“家”“大地”“国家”“自我”一样。也许我们经历过的所有事情都不过是几个单纯的词汇而已。

“开始记录!”我对着房间中的空气喃喃说道,如同曾经岁月中的一名祷告者。

“视听传感?”一个人声回应道,它听上去有点像我母亲的嗓音。“母亲”,另一个其涵义正在记忆中逐渐消逝的词汇。

“是!”我应答。整个房间开始震动,似乎有了生机,开始记录我做出的每一个动作和发出的每一个声音。

在被夺去肉体、归于尘土与能量之前,我想给我两份生日礼物。份是被记录下的历史——是的,我知道,虽已尽力,但有很大可能它根本不会引起史学界的注意,但从另一面讲,更小的视角能够推动历史的进步。不管怎样,我人性上的自我强迫感驱使我将发生的一切讲述出来。

第二份礼物则更偏重于实体经验。我是一名痕刻专家。痕刻是故事表达的新形式,我希望能把知识和技能留给后世。希望我的后一份痕刻作品能够成为巨作。

我已涂抹好皮肤收敛剂,肉体呈现出淡淡的粉色,略感紧绷,仿佛在表达自己微微的不满。我将一个全身镜置于面前,将它稍微倾斜以使自己能够全部呈现于镜中。那首歌依然存在,在我的脑海中响个不停,不时地使我的胸腔产生共鸣。

我身体的大部分毫无性征可言:头颅如同涂蜡一般苍白,没有眉毛和睫毛,嘴唇也不丰满,脸颊、肩部、锁骨那里的骨骼却格外突兀。同样凸起的还有我们身上的数据点,我们依靠它进行科技交互。原本应该属于乳房和耻骨的部位仅仅有着些许隆起——一点儿女人应该拥有的性征都不存在。我清清喉咙,开始讲述:“我是克莉丝汀·皮桑,拉斐尔·皮桑和伊索尔达·皮桑夫妇的次女,以下是本人的口述历史。”我短暂地回忆了我的父母、丈夫、朋友和邻居,以及其他在我地球童年中有着一席之地的人们,他们全都早已逝去。想到“天穹”中的人们在死后所转化成的那摊牛奶糊般的残留之物,我禁不住想要去呕吐或者哭泣。

我的皮肤……就像西伯利亚荒原,阴冷而刺痛。收敛剂所产生的微弱的灼烧感让我记起身上依然存留着神经末梢,鼻孔所感受到的刺激性气味提醒着我仍能感受到感官刺激,而传导至我脑中的数据显示出我的神经元突触还在工作。我想,我还算是人类。

蕨类植物和我依然对峙着。我们是多奇妙的一对,一个经历了太多的智慧体和一棵过于克隆化的植物,毫无意义的一对幸存者。但是,这么些年过去了,我终于找到了存在的意义——从所谓的历史中提炼故事,然后用我的身体和艺术将它记录下来,让语言和生命得到升华。而要做到这一点,我就必须将某个杀戮场景重现。

这个冰冷阴暗的房间让我的乳头发硬。我面前的台子上摆放着我的痕刻工具,可以给我黯淡的生活增添一丝乐趣。我躯体上未经创作的空余部分散布着大片鸡皮疙瘩,这是神经应激反射所带来的一点精妙美感,不知道以后的人类还会不会再有这种人体反应。

看了下镜中自己的眼睛,我继续我的讲述。

“在任何情况下,你所使用的敲刻工具都不要比一把手持扳手大,皮肤的类型也很重要,切口的深度以及伤口在愈合过程中的护理方式也要引起重视;伤痕在愈合过程中会扩大;比起敲刻工具,电烙器械则更为称手。”

我进行着教学。

我将手持喷灯靠近一把小刻刀的头部。

“如果你只想制作一个标志用来表达简单的涵义,那么分雕法要优于连刻法。这样你既可以在纹写过程中更加灵活,也能更好地阐述其意义,至少能够将其形态塑造出来。例如,在创作一个V型图案时,相较于使用某个V型金属头的器械,用单独的两条线将其描绘出来所取得的效果会更好。但是在创作复杂图案、华丽图形、曲线以及由线条、语言与措辞构成的复杂作品时,电烙法便是不二之选。”我拿起一把电灼笔,“它看上去就像以前的钢笔一样……”我小声说道,“不过笔尖部分更宽一些。”我举起自己的胳膊以展示不同的图案:希伯来文、印第安文、阿拉伯文、梵文、亚洲文字以及与数学和科学有关的文字与符号。

“看到了吗?这符号是π。”

我在身体的私密部分还隐藏着其他的劙痕,秘而不宣。比如说那一对美丽的蝴蝶翅膀,华丽而辉煌。

我开始进行评论:“表皮在灼烧时会发出一种木炭般的气味。”我稍作暂停,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尽管我们都早已习惯了自己的全新形象,但不得不承认:生活在“天穹”中的我们都奇丑无比。首先,我们会面临毛发全部脱落的问题;其次,皮肤中的色素也会逐渐消失。“天穹”为人类带来了新躯体,人们如同一群由白色大理石雕塑而成的群像,却远不及古代雕塑那般美丽。造成我们的身体出现这种状况的原因尚不清楚:也许是因为生态灾难,也许是由于某种古老的病毒,也许是“天穹”中的环境建设出现了失误,也许仅仅是对我们毁灭自然世界行为的天谴。我曾想过,除了这瘆人的白色,我们的身体接下来还会遭受些什么,难道会变得半透明吗?尽管肤色曾用于区分种族与阶层,也曾流传过某些杜撰之言,但地球上的人类从来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白色。然而,在“天穹”,这里的人类确实是不折不扣的“白”,白得沉闷而呆滞,如同剥了壳的熟鸡蛋。

我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尽管在技术上可以使用医用激光来制造劙痕,但这项手艺使用的却不是激光,而是利用电灼笔以电能来对皮肤进行切割和烧灼,类似于地球时代的弧光焊。电火花从长柄电灼笔的笔尖发出,打到皮肤之上,将其烧灼。”

拿起自己的电灼笔,我早已习惯于它所制造的怪异痛感,不但不会畏缩皱眉,甚至都没有什么身体上的反应。比起生命乐章的停止演奏,一切痛疼都算不得什么。

“这是一种更为精细的痕刻劙痕的方法,艺术家可以控制皮肤伤痕的深度与类型。如果使用传统的直接刻写方式,高温会传导至劙痕的周边人体组织,将其灼伤并损坏。与之相反,电灼刻写会迅速精准地令皮肤汽化,周边皮肤只会受到很小的损伤,甚至完全不受影响。看到了吗?”

我锁骨附近的皮肤滋滋作响,我在胸部之上刺纹了很多微小而晦涩的象形文字,新鲜的伤口泛着红色。

我的胸口就是我的画布,未来的几个小时,我将在这块画布上完成我作品的首章。

“痕刻完成后,可以使用这玩意儿来减轻疼痛,促进伤口的愈合。”

与生命有关的所有事物都是多层次的,比如说皮肤就是由表皮、真皮和皮下组织一同构成的。因此,我的故事要有其寓意。

“曾经有过一位叙事痕刻家,他的作品备受推崇,而这个人就是我们现在的独裁者让·德·摩。我曾公开质疑过他的文学价值,那可是我在‘天穹’中次引起别人的关注。”

我停顿了一下。“暂停!”那些事物的名字,他们似乎在嘲笑我们的愚蠢。我记得,在大混战和生态大灾难爆发之前的地球上,“天穹”曾是某个国际环保组织的名字,还有一个供年轻人玩的电子游戏的名字也叫“天穹”。如今,我们却用这个词指代这个悬浮在宇宙中的世界,这个由我们打造出的糟糕神界。

再说说让·德·摩。我时常觉得这名字非常荒诞:英文的意思是“男人约翰”。他在“天穹”中所创作的叙事痕刻被认为是我们这个年代的作品。不知为何,人们都觉得他的作品是有史以来伟大的文字,他的作品似乎主宰了时间,地球的历史和万事万物都浓缩其中。

我开始头疼了。

那首歌又开始在我的脑中回荡,就像管弦乐队在进行演奏。我像暴躁的武士一般奔向我的藏宝箱,那里放满了令我无法割舍的地球物件。我将箱子推到一边,因为真正的宝藏藏在它的下面——地板里有个储物格,只有我的声音能够将它开启。

格子里是一个普通纸箱。在这样一个无纸化世界里,纸板箱也并非一无是处,它就像是……呃,石油?黄金?我打开箱子,里面盛满了CD光盘、录像带和其他地球时代的记录媒介。我开始倒腾这些宝贝,张牙舞爪的样子就像是一只焦虑的蜘蛛。

我对找出的这个东西了如指掌:这是一个磨损了的U盘。我把U盘靠近自己的颈部,那里和太阳穴、耳朵与眼睛一样,都有数据接口,可以同媒体进行交互——我们的大脑中被埋入了专属的纳米植入体,能够输出我们的思想并将其展示在靠近皮肤表层的空间之中。

我的房间立马充满了全息投影:它们是有关让·德·摩发迹历程的片段,称得上一部完美而恐怖的消费文化史。他早年是一名自救大师,后来成为一名星光璀璨的作家,在世界各地有着数以千万的拥趸,后又进军电视媒体。在地球时代,电视是一种小型的传播装置。后,随着媒体进化成人们家中的演示厅,让·德·摩开始走向神化,他的表演在形式上也变得越来越暴力。让·德·摩由投机取巧的作秀起家,随后升级为拥有众多粉丝的名人,进而掌握亿万财富,后终于成为法西斯独裁者,没人知道他下一步还想干什么。当大战爆发后,让·德·摩摇身一变成为残暴的军事领袖时,没有人觉得奇怪,因为这已是水到渠成之事。

当这个看上去不可思议的名人掌控权力后,我们的生活也就变成了真人秀。

我无法直视人类这种生物。

人类总是认为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天真地认为如果不去想某件事,那么这件事就不会真实地存在。让·德·摩是一个集军事独裁者和精神巫师于一身的奇怪组合体、一个嗜战的江湖骗子。在危急时刻,由于我们的薄弱意志和失误,他乘虚而入,迅速掌控权力,如同沙堆中钻出了一条肋骨。人类是多么可悲,仅为那一点点改变而沾沾自喜,就像历史反复重演的那样,在耀眼夺目之物给予我们乐趣并使我们沉浸其中后,人类便走向自我毁灭,终堕落为亲手造就的那头怪兽。

我注视着全息视频的一个片段——图像里面是让·德·摩,他的脑袋十分怪异,就像是植物球茎。前额几乎占据了他花哨的面部。他喊道:“你们的生命不是为他们而准备的,那些人执着于地球,执着于不可持续的生活,只不过是些抗拒未来的腐烂碎屑!地球不过是我们走向飞升前的临时宿营地,如果能够将视野转向更高的真理,你们的生命就会变得充满意义,富有价值!”我记起了这句话——它们出自让·德·摩的那些激情洋溢的演讲。是的,他会诵读自己名言中的精华,让“天穹”的所有房间每周都播放这些内容。

胆汁在浸泡着我的喉咙。

我跳过这段愚蠢的录影,希望能够找到那首歌,但没有发现和它有关的一丝踪迹。我对自己产生了质疑:为什么我会把这首歌与让·德·摩联系在一起?难道我认为这首歌很能传递出让·德·摩掌权过程的荒唐感吗?而且,如果它不是在那个时代诞生的,又是从何而来的呢?这首歌几乎是从我身边的宇宙中凭空出现的,而宇宙如此浩渺,有时我会感觉“天穹”居民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嘴巴或喉咙之中。

“继续视频录制,”我深吸一口气说道,“记录返回至上句。曾经有过一位叙事痕刻家,他的作品备受推崇,这个人就是我们现在的独裁者让·德·摩。我曾公开质疑过他的文学价值,那可是我在‘天穹’中次引起别人的关注。”我擦了擦自己的眉骨,尽管已经很多年没出汗了,我仍确定自己感到那个地方已经湿了。

“首先,他的痕刻作品非常浪漫,名气非常大,买家很多,也被一群所谓的专家追捧,收到了很多荒谬的溢美之词。尽管没有人愿意承认,即便是其作品的廉价仿冒品也在黑市的肮脏小巷中被那些喜欢讨价还价的购物者所热炒。所有地方所有人都想要一件他的作品。

“为什么呢?因为即便是在这样一个去性化的世界里,爱情和歌颂它的欲望、渴望、情欲、追求、得到与幻灭一样始终拥有顽强的生命力。后,在‘天穹’之中,每个人的生命周期都是被限定的,以此作为交换,人们可以享受一段聊胜于无的人生。对于我们这群得以幸存与飞升的人来说,人生后的愿望肯定不会是权力金钱、财富名利。每个人后的愿望都会同爱有关:希望自己能够体验到爱情的简单与纯洁,不管是什么样的爱情——简单之爱、高尚之爱、禁忌之爱或者盲目、愚蠢、充斥着蹩脚谎言之爱,只要与孤独、孤单、性压抑相反,与无人可关心、无人可倾诉的境况相反,任何爱都可以!对于爱的渴求超越了对于神灵或科学的渴求。人们对于爱的追逐已经变成了鸦片。在这个丧失生育繁衍能力的世界里,爱情故事的地位至高无上。

“这种渴求如同飞蛾对火焰的追逐,让人禁不住想去与太阳同归于尽,或在故事中被活活焚烧——至少在故事里,我们的肉体依然充满欲望,依然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行事。

“你瞧,磁场的剧烈变动会导致生命在形态学上发生重大变化,每个人都知道这迟早要发生。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些改变在生态大灾难爆发后将会以怎样的速率出现,也不确定生态大灾难会引发何种类型的辐射。巨变在我们身上发生得如此迅速,甚至快过它们对小白鼠或黑猩猩产生影响的速度。造成这一局面的原因是辐射加剧了生态大灾难的影响。简单来说,我们‘退化’了。我们在性形态上的变异与退化发生得更迅速,快得甚至你都来不及喊一声‘我操’。

“生殖器官被毁掉了,人类身体再也无法展现出基本的欲望和对于未来的憧憬。在陷入绝望与自我否定后,我们把希望寄托在科技及其掌控者身上,对我们而言,他们就是的救命稻草。在厌倦了电视、电影后,在社交媒体无法满足我们的欲望后,在尝试过全息图影、虚拟现实、药物以及一切其他能够改变生命状态的不可思议之物后,某个地方的某个人开始绝望地将目光投向自己手臂上的那片令人感到可悲的皮肤,次将这块地方视为发泄的出口。”

我不禁深吸一口气,将空气锁在自己的胸腔中。我伸出双臂,双手环抱住自己,镜中的我如同一只缥缈的蝴蝶。我将空气呼出,胸部皮肤随之塌陷下去,如同一条泄了气的口袋。

皮肤。新的纸张。新的画布。新的荧幕。

通过痕刻,人类将自己残存的肉体变成了艺术。

“随着欲望的苏醒,在这片宇宙中的失落天堂里,皮肤痕刻诞生了。”我在房间里踱步,自言自语,继续讲述,“痕刻就是使用皮肤来讲故事,它是文身的衍生、盲文的近亲。没过多久,通过一个人的皮肤纹理便可以判断出他的财富状况和社会等级。我们当中为富有的那些人,他们的皮肤就像是崭新的羊皮卷重叠抄本,傲气十足——痕刻层层叠加,深度如同三级烧伤,愈合后的疤痕呈现出层叠的白色曲线、隆起与脊状纹路。痕刻如此密集,要盯住他们的脸部好长时间才能隐约找到眼睛和嘴巴的位置。他们的面部如同一张中世纪时代的白色桌布,而手上也布满了复杂而苍白的疤痕与隆起。

“从那时起,我便开始从事痕刻:与性欲有关的小痕刻特别适合在下巴与肩膀之间的区域内镌刻,那里的曲线柔美可爱。当一个人因害羞或渴望而扭动脖颈时,那里会形成一个小小的肉沟。试试看,当你把下巴向肩膀倾斜时,就会找到这种感觉。

“我将痕刻变成了一份不错的事业,可以满足我的生活之需。我的丈夫因‘天穹’中发生的首波瘟疫去世了,在那之后我需要自己养活自己。”

我想说出丈夫的名字,他的名字就在嘴边却说不出口。他走得太快,不过须臾之间。悲伤令我的生活愈加空虚,如同黑洞吞噬着我。

“我的痕刻并没有什么出彩的文学价值,却能满足人们的某种需求——人们在白天感到孤独或沮丧时可以轻轻地抚摩这种小面积的可爱痕刻。把眼睛闭上,用手微微接触自己的颈部,脑海中便会浮现出曾经的浪漫瞬间。女性尤其喜欢光临我的生意,当然也有男顾客,我想这些人都很多情。在丧失大部分感知能力后,情感也许是驱赶寂寞的后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