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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这个时代,修正画家一职,等于是一个拙劣画家的次选酬赏。我在“皇家艺术学院”读了一年书,在学校里,我帮水果盘和花瓶素描,尽量把每一件小小的静物画得跟照片一样真切。接下来进阶到肖像画,我终于在这项完美的绘画艺术之中找到适合自己的志业。肖像画家必须以一笔一画称颂人类的错纵与繁复。在其他数百万人眼中,肖像模特儿的眼睛、鼻子、嘴巴,看来可能看来眼熟,但模特儿的五官,就像画家心中不可或缺的苦楚与喜乐,在他眼中依然独特。艺术起始于这种称颂的心情,或许恩慈和同情也是。如果歹徒在犯法之前手绘受害者的脸孔、法官在判刑之前手绘罪犯的容貌,那么刽子手就没有机会手绘任何一张脸孔。

 

“艺术让我们不会因真实而亡故。”我把这句尼采说的话贴在工作桌上。但我从学生时代就已知晓,我们可能轻易因艺术而亡故,就像我们也可能死于其他形式的高压胁迫。当然有一小群货真价实的梦想家将尼采所言奉为谕旨,而非对于现实的讽刺。但是这会儿,他们要么一命呜呼,要么锒铛入狱,他们的作品甚至比我的画作更不可能装点皇殿的高墙。革命之后,教堂遭到洗劫,圣物遭到捣毁,无价的艺品被卖到国外,换取工业机械;我起先不情不愿地参与,一边梦想着绘制人物肖像,一边动手破坏圣像,即使是那个时候,我也已一手画出、一手抹去人们的脸孔。

上级单位很快就找上我,交付我一份差事。那些成不了大事的人,就去教书。那些不会教书的人,就去审查其他人的成就。我的下场可能更糟;我听说德国总理希特勒也是一个不成材的画家。

 

审查工作当然大多由出版单位执行。东删一笔,西删一笔,缩减一些篇幅,即可删除许多不良的内容。这种做法显然有所局限,所以就有了我这种工作的必要。有段期间,我接连四个月,天天拿着喷笔修图,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做,日子过得毫无指望。

刚到局里服务时,上级没有把这种敏感的工作托付给我。刚上班的头一年,我参照“图书馆禁止一览表”,依据不断添增的版本,彻底检阅图书馆的书架,搜寻近失势官员的图像。没错,这应该是图书馆员的工作,但你不能信任读了那么多书的人。

我在书籍、旧报纸、宣传册子里找到违反规定的部分,他们出现在画作或是散落的照片之中,有些人坐着,有些人站在群众之中。大多图像撕去即可,但是有些经过审查的图像必须加以保留,以示警惕。因此,以墨汁涂去成为解决之道。墨水瓶微微倾斜,滴管轻捏几下,一团亮晶晶的黑色墨水就掩没了那张失势的脸孔。

我只有一次见识到自己的工作多么具有威力。我经常造访国立图书馆的阅览室,用心研究馆中收藏的前革命时期画作,有一天,我看到一位穿了厚呢短大衣的年轻人翻阅一叠装订成册的杂志。他匆匆掠过前半册,翻到一九二六年八月号,盯着一群军校生的肖像。军校生一脸严肃,排成三列,总共九十三人,其中六十二人的脸孔已被我在两年之内一个个涂去。 

 

我依然不知道他搜寻六十二人之中的哪一位,说不定他是那三十一位脸孔未被涂上墨水的军校生之一。他肩膀一垮,一只手紧紧抓住桌缘,稳住身子,褐色的大眼睛流露出某种哀戚的眼神,倒抽一口气,握拳抑制自己的哭声。

仅凭几滴墨水,我已在他心中激起如此强烈的激荡,相形之下,我温馨感人的肖像画万万不及。画家必须率先成为榔头,艺术品才可能成为敲破我们心中那道石墙的凿刀。

“我们别再浪费时间。”麦克辛说。“今天就得修正芭蕾舞伶。”

“你太操之过急,麦克辛。个人野心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嘟囔一声。他这个笨蛋说不定提供了范例,证明人类的老祖宗确实是猿猴。

我们拿到照片已经过了好几天,我原本希望这张芭蕾舞伶的照片会被忽略,消失在不断涌入、触怒当局的图像之中。接待室已经变成堆满纸箱的迷阵,而且箱子每天愈堆愈高。好置之不理,让照片自然而然销声匿迹。

 

麦克辛把照片搁在桌上,准备开始工作。我的弟媳不是芭蕾舞伶。这位舞者不是她。我对舞者毫无亏欠。她是一个敌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她甚至不在那里。我已多次用喷笔销毁“托洛茨基的面孔”,我透过他每一个姿态、每一副神情认识他,他变得跟亲人一样熟悉,而我从不懊悔销毁了他,但一想到销毁这个陌生女子,某种情绪却在我心中溃泄,盈满空洞而悲伤的心房。

喂,老兄,回过神来。

“我可以借用你的打火机吗?”麦克辛边说、边举起一根香烟。我把打火机递给他,他点烟,眼睛依然紧盯着我。

他帮喷笔上底色,我注满一个灰阶色系的颜料搅拌罐。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观察学习,偶尔发出惊叹,在他的注视下,我用喷笔修改舞台,让舞台盖过芭蕾舞伶的双腿,我还修改观众的脸孔,让一张张脸孔盖过她的修长的躯体。我已判定她坠入她舞伴的怀抱之中,她从观众席移开视线,望向架设在舞台后头的相机,透过敞开的镜头,凝视着我这个后一位观众涂去她的双眼。

你必须具备非常高超的技巧和极度敏锐的视觉,才有办法让人物消失于背景之中。我拿起放大镜和尖细的画笔,从她舞伴张开的手指之间,涂去她的纤腰。我用喷笔修改她的手臂,直到只见她的左手臂印蚀于聚光灯中,好像一只飘浮在风中、与一名寂寞男子共舞的手套。我把那只手臂留在原处,继续修图。

 

舞者的右腿遮掩了前排一位青少年的脸孔,在那个朦胧不清之处,我偷偷画上我弟弟沃斯卡的肖像,肖像只有一张邮票大小,画中的他也是个青少年。这种创意时刻,带给我无上的快感。过去两年来,我已把他嵌入数百张照片和画作之中。年轻的沃斯卡。年老的沃斯卡。人群之中聆听列宁演讲的沃斯卡。在田野和工厂里努力工作的沃斯卡。他挂在法庭、部会、学校、监狱、甚至警察总部的墙上,你若仔细凝视,你会看到沃斯卡怒视叶夫盖尼·塔科夫,也就是那个害他失踪的警察头目。

我担心我会被逮到吗?拜托喔,我的上级只关注我涂去哪些人,根本不会注意到我加进哪些人。

舞者的左手依然悬置在空中。我之所以这么做,倒不是刻意的决定,而是出于心中的感觉。我放下喷笔,就像一个人吃撑了觉得恶心,说不定就放下叉子。我打算把舞者的手留在原处,那只手本来就该在那里——一只挥舞求救、挥舞道别的手,一只不为任何人喝彩、不为任何人叫好的手,一只当我脑海之中响起求救的声音、说不定曾经稳稳扶住我头颅的手。

我悄悄把修正过的照片塞进其他六张照片之中。我用一块油布清理喷笔时,麦克辛翻阅这沓照片。他嘟囔一声。他注意到了吗?

“麦克辛同志,没问题吧?”我问,遏制不住颤动的声调。

他亲切地笑笑。鼻孔缓缓喷出一簇簇烟雾。

 

“我只是在欣赏你的工作成果。”他说。“人们很容易忽略我们这一行的美感,对不对?”

我们花了整个下午逐一修正近收到的这箱图片。当麦克辛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接待室,我偷偷抽出芭蕾舞者的照片。此举毫不理智,简直出自疯子的直觉,但是如果有人注意到她那只悬置在空中的手呢?我会不会因为我的粗心受到处罚?

我还来不及修正照片,或是把它放回去,麦克辛就走回办公室。我把照片藏放在膝上。“同志,你还好吗?”他问。“你看起来好像在发烧。”

我用衬衫衣袖抹了一下额头,“说不定我在地底待得太久。”

麦克辛点点头,提议今天早点下班。我感激地点点头。我不晓得还能怎么办,所以我把照片折起来,塞进外套口袋。我走入隧道,往前走了十几步,他忽然叫住我。“同志,我想你忘了某样东西。”

麦克辛刚才怀疑我在发烧,忽然之间,我感觉确实全身滚烫。我没有理由把照片带出办公室。此举势必引发猜疑,让人难逃一死。我紧握门框。

“没错,同志。”我勉强开口。

麦克辛打量我。他知情!他知情!

“你愈来愈健忘啰,同志。”他说,然后举起我的银质打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