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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敦煌西北的长城

 

从3月17日起,我的工作地点又在中国古代的长城线上了,我还时常回忆起1907年在那里进行的成果累累的劳动。我十分清楚,当时出于环境的限制,我在系统考察长城遗址时留下了一些缺憾。此次我重回这一地区,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尽量弥补这些缺憾。我这次对敦煌长城进行的考察,只不过是对《西域考古图记》中的详细内容的补充和继续。

在3月17日和18日沿长城线的头两天行程中,我从托格拉克布拉克来到了古代大仓库T.XVIII,并进一步考察了玉门关以南的辅助城墙。我又观察到了一些考古学现象。这些现象都已详细记录在《西域考古图记》的相关章节中。此外,我再次考察这段长城时,还捡到了一些小物件。

对这段长城,我们就只说这些了,现在让我们来看看那片还有一些长城遗址尚待清理的地面。我指的是哈喇湖以南的那一组烽燧,其中有几个我在1907年5月曾远远地望见过,但当时出于现实的考虑,我不得不将它们搁下了。现在我要想完成这个任务,仍面临着与当时类似的困难:从米兰带来的物资已不多了;挖掘的人手只有我手下这几个人;还必须节省时间,因为在这一年的春天,我们在别的地方还有工作要做。于是,在3月9日我把所有沉重的行李,连同那些不能从事挖掘的人,都提前遣往敦煌,这样就可以把他们的物资节省下来给别人用。我们正准备在烽燧T.XXII.a附近一片沼泽洼地入口处扎营(1907年我曾望见过这座烽燧,但没来看过),一件极为幸运的事发生了。我们碰到了一小群曾在米兰帮我们挖掘过的罗布人。他们刚刚在敦煌做过买卖,正赶着驴群回家去。他们用不着的几个人手,再加上在这个被称为大泉的地方放牧骆驼的一群人中的两个汉人,就为以后几天的工作临时凑足了挖掘队。

为了又快又全面地对东边的长城线进行考察,我认为有必要像1907年的做法一样,由我本人在前面进行先期勘察,我那个能干的干零碎杂活的人奈克·夏姆苏丁则带着临时凑成的挖掘队跟在后面,把我找到的遗址都清理出来。在我寻找烽燧遗址和可能将它们连接起来的长城墙体的先期工作中,有很多有趣的经历。有些地方还曾被春天泛滥的疏勒河淹过,走起来颇为艰难。但是,由于已在《西域考古图记》中说过,我好还是按照地形的顺序来描述观察到的地貌特征,并记录对遗址的考察和清理结果。

从T.XXII.d起的这一组烽燧坐落在哈喇湖南岸,是我在《西域考古图记》中记录的湖区长城向东延伸的部分。我在该书中已指出,凡是湖区长城面临哈喇湖和西边那个宽阔沼泽盆地时,湖和沼泽地带都被用作水界,而不筑城墙。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从位于哈喇湖出口处的烽燧T.XXII.c一直到T.XXIII.b附近这段直线距离约10英里的范围内,看不到什么城墙的遗迹。这段距离内的哈喇湖,湖面宽。1914年3月的哈喇湖,水面大多数地方宽达2英里,南部湖滨还有一片沼泽。这个湖全年都能提供足够的防卫,因为春夏的泛滥时节过去后湖中剩下的水含盐度很高,所以湖上结厚冰的时间绝不会太长。

大约在湖岸的中部有一个向湖中突出的地势较高的小半岛,半岛上有很多台地。这个半岛是从南面向大泉伸展过去的舌状高原延伸出来的一部分。湖岸突出来的这个半岛,在很大程度上缩短了北边积着深水的湖面的宽度。同时,它也提供了一些制高点,从制高点上不仅能瞭望到深水带,还能守望左右两侧浅水湾中的沼泽。就是这个地形上的原因,我们发现有三座烽燧坐落在这个地势较高的半岛上。它们是T.XXII.d到f,分布在约2英里的范围之内。在从T.XXII.d上拍摄的照片197号中,我们可以看出它们驻守的是什么样的地方。

T.XXII.d坐落在一个风蚀土岭上(图63)。土岭很陡峭,比西边水湾中的沼泽高出约80英尺,从东—北东到西—南西方向延伸了300码。这座烽燧有16英尺见方(图64),残烽燧高约9英尺。筑烽燧的土坯尺寸与敦煌长城上常见的土坯尺寸相同。每四层土坯之间夹着一薄层芦苇秸秆。我只能勉强看出三间屋子的朽坏得极为厉害的墙体,连在烽燧的西边和西南边,它们原是营房。其中一间沿北面有一条只有2英尺宽的通道,通道底部积满了灰烬。看起来这条窄通道是个为隔壁取暖用的炉子,就像现在中国民居中的炕一样。

小烽燧西南不远处有一堆垃圾,我们从中发现了10多枚汉文木简(大多数已经残破不全),还有一些小木制品和纺织品。木制品中值得一提的是:一个木碗的耳,漆成红色;一把木梳;两把木铲刀。纺织品残件主要是各种颜色的素绸,但也有几件毛织品。这里发现的一件粗糙棉织品,在长城上很少见。在这里我们还发现了一枚边缘已损坏了不少的五铢钱。

在这座烽燧东边大约0.75英里的地方,隔一片长着芦苇的沼泽,有一条东西走向的风蚀山岭,烽燧T.XXII.e遗址就坐落在山岭顶上。这座烽燧底部约有14英尺见方,高达9英尺,顶上有一间约6英尺见方的小瞭望塔(图64)。由于山岭本身就高达90英尺,所以视野很开阔。烽燧用土坯筑成,每隔五层土坯便出现一层芦苇。从烽燧上可以望到湖面和湖南岸很远的地方,东边的烽燧T.XXIII.c和T.XXIII.e都清晰可见。清理了瞭望塔和烽燧脚下的垃圾堆后,我们发现了8枚汉文木简,还有一些零碎东西。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木弓残件,残件四面各有一个汉字题识,字很工整,但几乎被磨光了;一把保存得很好的扫帚。在山岭南坡上,烽燧以下约20英尺的地方,土中有5个窄窄的凹陷处,显然是营房。其中一个凹陷处里有生火的地方,另一个凹陷处里有个放东西用的小龛。

在这里发现的木简中,有一枚比较重要,因为它详细地说到敌人来袭等紧急情况发生时,怎样在边界线上维持烽火。以前在长城上发现的文书中,也有提到这种“可视电报”系统的,但都很泛泛。还有两枚木简也很有价值,它们提到了隶属于“破胡”的“止奸”这座烽燧,其措辞使我们认为,“止奸”无疑指的就是T.XXII.e这座烽燧。

T.XXII.e东北不到1英里远的地方,有一片从T.XXII.a弯过来的山岭,突入了湖滨的沼泽之中,使当时北面有水的湖面缩短到了约1英里。从这带山岭末端的土台地上可以眺望到整个湖面,烽燧T.XXII.f遗址就坐落在这里。它存留下来的建筑包括一座用土坯筑成的烽燧,还有烽燧南面和西南面连着的两间屋子。屋子墙上曾抹过灰泥,如今残墙高只有1~2英尺(图64)。烽燧底部有16英尺见方,残烽燧高约8英尺,顶上有一间7英尺见方的瞭望塔。瞭望塔的入口是东南角的一条窄通道。从烽燧外边的垃圾堆中发现了两件写在木头上的汉文文书,其中一件是一块写板,已破成了三块。零碎小物品中,值得一提的有一副铁制马嚼子的一小块,和在ci号营地以东的楼兰道上发现的类似;还有两枚带倒刺的青铜箭头,这类箭头在敦煌长城上不太常见,但在楼兰地区曾发现过。从T.XXII.f所在的这块台地上眺望,东边的湖岸线和附近长着灌木的沼泽地都尽收眼底。但在它和下面即将说到的T.XXIII.b之间,沿湖岸线却望不到什么烽燧或其他遗址。由于东边的长城墙体到了T.XXIII.b便终止在沼泽般的涨滩上了,所以我推断,在T.XXII.f和T.XXIII.b之间足足5英里远的距离内,古人认为湖面所提供的“水界”就足够防卫之用了,而这一段的湖面也是宽的。此外,在这块地面上,离湖岸1英里之内都是平地,没有建烽燧的有利位置。

但T.XXII.f和T.XXIII.b之间的这段距离也并不是全无防范措施的。从T.XXII.f延伸过来的风蚀山岭的东段,与南边的大萨依伸出来的一座窄高原末端离得很近。在那里我们发现了两座挨得很近的烽燧T.XXIII和T.XXIII.a。它们坐落在上面说的那座高原末端的一个险要位置上。我在1907年已经探访过这两座烽燧,因为到敦煌去的车马道就是从它们脚下经过的。考虑到连接敦煌和玉门关(以及长城西段)的便利的交通线必定一直是从这里经过的,所以我认为在这一点上设了T.XXIII.a和比它高些的烽燧T.XXIII,很可能有双重目的:其一是戍守道路,其二是把长城的烽燧线连接起来。

3月20—22日,我们是顺着T.XXIII.b~g和连接它们的长城线走的。这段路很泥泞,有些地方几乎难以通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主要是因为T.XXIII.c、d以南的一片洼地的水渗透作用。洼地中存积的泉水(即碱泉子)可能是党河(或称敦煌河)的河水从砾石萨依底下流过来补给的。有意思的是,洼地南部和西部边上是一块块结着厚盐壳的地面,其种种面貌都很像我们在古罗布泊底部和其周围遇到的情况,只不过要小得多罢了。

这样,3月21日我们把营地移到了由泉水补给的碱泉子——从罗布来的人称它为肖尔布拉克。在到此之前的2~3英里内,我们穿越的就是大片起伏不平的坚硬盐壳,使人想起在穿过库木库都克以北的干涸罗布泊伸出来的部分时遇到的情景。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片盐壳上踩出的路已经碾压得很平了,路面比临近的硬盐壳要低3~4英尺。可以断定,这样低陷的路面是从前的来往车马队长期碾压的结果。现在这条道上偶尔经过的驼队和拾柴者的车辆是断不能产生这种效果的。当楼兰古道在cvi号营地以西穿越干涸罗布泊的水湾时,我们观察到的情况与此十分相似。

我在1907年曾在千佛洞得到一份有趣的地理文章手抄残件(编号为Ch.917)。那篇文章中不仅提到了由泉水补给的碱泉子,还提到了它西北那片已经干涸的盐沼。吉列斯博士曾将这篇手稿译了过来,还同意我参阅了译文。从他的译文中可以看出,这篇文字写于公元886年,是关于敦煌地区和其西边、西北临近地区的地形情况的“官方备忘录”。它在许多方面和《敦煌录》十分吻合,说明其信息是从当地收集来的。

我认为它当中有一段话说的就是碱泉子。在吉列斯先生的译文中,这段文字是这样的:兴湖,“在州西北一百一十里。其水碱苦,唯泉堪食。胡商从玉门关道往还居止,因以为号。《沙洲志》中称:‘水是咸的,只有泉水可以喝。’《沙洲志》中还说,湖东西十九里,南北九里,深五尺”。参照该文提到的其他地点,我们可以看出,所谓州(或县治所在)指的就是坐落在敦煌以西约1英里处的带城墙的唐朝古城。从那一点向西北110里,恰好就是碱泉子这个小湖的位置。因为据地图上所标,这段距离是22英里,而1里大约等于0.2英里,有大量证据表明,这种换算法在中亚地区基本上是正确的。

文章中还说,在那一地区,只有兴湖的水是能喝的,而且出入玉门关的胡商途中常在那里歇脚。这些都证实兴湖的确就是指碱泉子。因为,经过玉门关到西边去或从西边来的所有车马队仍一直把碱泉子(或称肖尔布拉克)当作歇脚的地方。《沙洲志》也是对敦煌地区的描述,但年代比《沙洲都督府图经》要早些。要想更好地理解Ch.917中引自《沙洲志》的那段话,我们必须考虑到,Ch.917这个手稿在上述引文之前曾有过这样一段话:“西盐池……一百一十七里。俗号沙泉盐者,类马牙,其味美,又红色。”考虑到“西盐池”的方向和兴湖是一样的,只是距离远了7里,因此我认为,它大概就是从长城来的车马道穿过的那片干涸盐沼区,以前曾把那里作为一个产盐的地方。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我们的手稿Ch.917中,“西盐池”是紧接着“东盐池”出现的。手稿中称,东盐池“自为块片,人就水里漉出曝干,并是颗盐,其味淡于河东盐,印形相似”。《沙洲志》为:“盐出水中,为块,人就水漉出曝干,并是颗盐,味淡于河东者。印形相类。”唐代时季节性的洪水很可能会将那里淹没,即便今天,它北边靠近T.XXIII.c、d的地方也时常被水淹没。

《沙洲志》中记载的湖的大小,指的就是这个如今已结上了硬盐壳的地区。“东西十九里,南北九里”,这不可能单单是指水可供饮用的那口泉,因为泉水积成的小湖(或小水塘)是很小的,只有30~40码宽。但《沙洲志》中记载的数据,却与干涸沼泽的大小十分吻合,车马道就是从它西北部2英里的地方穿过来的。我们的分析如果正确的话,将会有一定的地理学价值,因为这会告诉我们,从一片至少一年中部分时间有水的盐沼,变成一个布满硬盐丘的干涸湖盆大约需要多长时间。我们今天在碱泉子西北遇到的就是这样的干涸湖盆。而早在汉代,罗布泊的大部分地方就已经是这样的面貌了,迄今那里依然如此。

……

烽燧T.XXIII.o却保存得很好,它坐落在一条低岭的末端,土坯筑成的烽燧高达15英尺,仍可以给人们指引方向。在清理烽燧附近的垃圾时,我们发现了两块写着汉字的木板以及一些零碎东西,其中包括一块上过漆的碗的残片。过了这座烽燧向东,又可以分辨出长城墙体了,我们在砾石地面上将其一直追踪到了T.XXIII.s。在这段距离内有几座间隔0.75~1英里的烽燧,其中T.XXIII.p、r均已成了低矮的小土丘,T.XXIII.q仍约有12英尺高,T.XXIII.s则约有17英尺高。它们都是由常见的土坯夹杂着芦苇筑成的,q是每两层土坯夹一层芦苇,s是每五层土坯夹一层芦苇。我们在这些烽燧附近松软的土壤上没有发现任何垃圾。

在东—南东方向,可以望见一座醒目的烽燧T.XXIII.t,于是我们就朝它前进。过了约1.5英里后,我们发现骆驼走得越来越艰难,因为地面泥泞的土壤上盖着松软的肖尔。在离目标约0.5英里远的时候,一道从南边流过来的水阻住了我们的去路。于是我们不得不折向南边。接下去2英里的路程十分艰难,骆驼在泥泞中挣扎前行。后,我们总算踏上一条向南延伸的低矮土岭的结实地面,大家都十分高兴。从岭上往东望,除T.XXIII.t外,看不到远处还有什么烽燧。而远方看到的树木和农舍就是敦煌绿洲的北部边缘了。

在如今这个河水泛滥的时节,我们要想穿过东边的地面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敦煌的水渠末端的水是可以溢到那里的。南面可以望见两个炮台,我于是决定朝那个方向走。天黑后大家宿了营。3月24日早晨,我们顺着一行低矮的土岭(土岭两边是沼泽)继续朝那里走,并来到了前一天傍晚看见的两座塔中较大的一座。它很古老,但与长城上的烽燧截然不同。后来我得知,当地人把它叫作盐池墩。这座塔底部有29英尺见方(图66),是用浸着盐的土和砾石筑成的,每隔8英寸的土和砾石就出现一薄层芦苇,起加固作用。围着塔的是一个长方形的院落,院墙朽坏得极为厉害。这些都表明,这座烽燧是人们的藏身之处。在甘肃西部偏远的居民区常有这种建筑,因为这些地区在历史上,一直到当地发生后一次叛乱之前,都常常受到劫掠和侵扰。烽燧侧面已出现了大豁口,说明它不会是近期之物。但不论建于何时,它都不曾与汉长城连接起来过。长城极有可能是从T.XXIII.t继续向东延伸,一直到废城石板墩附近,并在那里同我1907年在敦煌绿洲东北部一直追踪到T.XXX的那段长城连了起来。

东边那座烽燧要小得多,显然是近期筑成的。此后我们便向东南走,那里有一座窄窄的砾石高原,能让我们轻松地走上一段路。高原两侧都是低洼的沼泽,沼泽中有一汪汪的水,水是泉水补给的,而泉水是从党河以西的灌溉区流过来的地下水。越过这些洼地可以看到零星几间房子,都已无人居住。当地叛乱给甘肃边区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这些房子就是令人痛心的见证。

一路上被水淹过的地面一次次阻挡了去路,我们只好一次次绕远。之后,我们来到了一片宽阔的砾石萨依,绕过萨依边上,总算到达了敦煌垦殖区。在沙漠中艰难跋涉了两个月后,我们又看到了敦煌绿洲。它耕耘平整的田地,成行高大的榆树(图67),安然隐蔽在高墙之后的那些昏昏欲睡似的小村庄,这些景象是那么熟悉,而且像以前一样使我们精神为之一振。扎西德伯克和我在当地的几个熟人骑马出来迎接我,把我们接到了1907年的那个旧基地。于是,当天傍晚我们就在敦煌城东门外宁静的郊区安了营,离那个大庙不远,1907年6月帮了我不少忙的中国官员朋友们就是在那里同我后告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