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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 叛变

 

 

寒冷,污秽、隐秘的窸窣声,塔姆包夫的市镇,一九一七年的秋天……

风来回地吹逐着湿雪的凝块,从墙上和循环广吿的招牌上撕裂着招贴的纸片,那些纸片就鸟儿似的飞到空中去了。发狂地呼号着叫啸着,风在街筒里穿行,吹得电灯都摇荡起来,将一点忽明忽暗的黄光散射在水湾子上,树木的光裸的枝干上,和潮湿的铁房顶上。水溜子滴答着,电线杆子发着嗡嗡的声音。雪是一直地下了又下,这些凝聚在一块的玩意儿厚厚地覆盖在街道和边路上面。

市镇显得非常荒凉,并且冷漠,火车站是空寂的,只有从机器房和铁路修理厂里传出来铁的铿锒声,还有火焰照耀着烟熏的窗子。

弗劳茨基街是一条幽暗的深谷,在这儿,靠着河流的近边,显得更寒冷了。一股残酷的风从森林那边刮过来,灯已经全熄了,光亮也透不出来。什么都是死寂的,仿佛这律师的一家已经睡下好几个钟头了。但是那一点也不对,因为这一家人是并没有早早睡觉的习惯的。

主人不在家,在客室里的绒榻上,一个人坐在那儿等他。

这个人长得挺瘦小,他的厚嘴唇是苍白的,他那凹陷的眼睛充满了恶意,在颞颥的地方有两个凹穴。他的手短而且白,他的衣服是一半军装:一件外衣,一条马裤和一双挺好的长筒靴。他静静地坐在那儿,固定地凝视着。侍女两次走经他的身旁,可是他甚至从没瞥她一眼。

那是他的一种习惯。亚历山大•斯台潘诺维契•安东诺夫在西伯利亚受了十年的刑役,因了急躁的脾气和野蛮,他不止一次地被送进苦刑的监房里去,而每一次他都是这样地坐着——他的手放在膝上,他那并不看事的眼睛,固定在一点上,而他所想的都是关于一些可怕的事情,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深深地叹息着——那些个沉没在呻吟里的叹息……

他现在想着些什么呢?想着像目前这样的生活吗?想着他在遥远的西伯利亚遇见过的人吗?想着过去的日子吗?

在西伯利亚的监牢里,曾经有过一个叫作彼得•托克玛考夫的人,亚历山大•斯台潘诺维契曾跟他有过三年的交情。他们曾在同一天为了同一件案子在塔姆包夫被判定了刑法。黄瘦的彼得永不谈他自己的事,不过在一个争辩的进程中他总是注意地倾听着,皱起他那高高的、瘦棱棱的前额,并且睁大了眼睛。常常整一晚上,彼得詈骂着他的朋友为了他的野蛮和他对于人们的剧烈的憎恨。亚历山大•斯台潘诺维契只能嗤嗤地喷着鼻气。

“革命就要来了,”托克玛考夫说,“你就要到琪尔桑诺夫去了,可是你带了什么去呢?你就带一大堆意见去吗?你到底学习了点子什么呢?”

“你和你的革命!”安东诺夫轻蔑地说,“它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死过三次了,我讨厌这些空谈,彼特加,我根本就不相信它,那么还是不谈吧!”

彼得凶猛地摇着安东诺夫责叱道:“那么你为什么跑进这一堆里来呢?如果你根本就不相信它,如果你怀疑它?”

安东诺夫没有回答……他拿什么来回答他亲爱的朋友彼特加呢?不止一次地他问他自己怎么一来就会跑进“这一堆”里来了,怎么一来他竟能放弃了一个乡村学校教员的平静的生活,加入到社会革命党员的中间,去过一种经常警戒的生活,去等待这一个或是那一个,并且在黎明时躺在隐藏的地方,因了恐惧和寒冷而战栗着……

他从不了解纲领和章则,从不把它们好好地读过,从没想到过它们。在另一方面,他却曾读过多少的书和冒险故事,而当他读完的时候,那些社会革命党员的共同斗争的道路,财产的收没和搜捕时急剧的枪射是多么地引人入胜啊!

“我从前为什么加入的,为什么?为什么?”他问他自己,可是找不到回答,那一定不过是在年少气盛的时候他的血燃烧起来了。他很想来一个叛变,那么他就可以得到一个愉快的敷衍的生活。

但是,一股热劲儿过去了。他一度被激动起来,及至到了冷而潮湿的监房里,他的血冷却了。安东诺夫觉得把戏已经玩过,现在他要来偿还了……

一个沉闷灰暗的早晨,清算的日子已经来到,一个秃头的审判官问他:“你为什么抢劫杀人?凭了谁的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安东诺夫回答不上来,讷讷着,后来嘟嘟噜噜地乱说了一些粗野的话。

“你是属于什么党的呢?”审判官粗涩的声音问道。

“什么党吗?社会革命党。”

为了这,他们给他十二年的徒刑。

我为什么跑进这一堆里来呢?他奇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