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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片乱哄哄的牛叫、鸡鸣和说话声里,忽而听到一阵伤风的嘶哑的声音,忽而又传来一阵雄壮的草原上的嘹亮嗓音:

“同志们,开露天大会去!……”

“开会去!……”

“喂,集合吧,弟兄们!……”

“到大山跟前去!”

“到风磨跟前去!”

灼热的灰尘,随着逐渐凉爽下来的太阳,慢慢落下去,白杨的塔形的高大的尖顶,整个儿都露出来了。

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花园都露出来了,农舍都发着白色。所有大街小巷,花园里里外外,从村这边到村那边,一直到草原的土岗上,到那向四面伸着蹼状长指的风磨跟前,到处都挤满了运货马车、大车、两轮车、马和牛。

风磨周围,人海随着越来越喧闹的声音,也扩大起来。青铜色的人脸,好像斑点一样,消失在无边的人海里。白胡子老头、面容憔悴的女人、姑娘们的快活的眼睛;孩子们在腿下乱钻着;狗在急促地喘着气、抽动着伸出的舌头——这一切都沉没在庞大的、淹没一切的战士群里。有些戴着长毛的英武的高筒帽,有些戴着肮脏的军帽,有些戴着帽缘下垂的山民的毡帽。有的穿着破烂的军便服,有的穿着褪色的印花布衬衣,有的穿着契尔克斯装[1][1]契尔克斯装是高加索山民和哥萨克穿的一种束腰无领的长袍或长褂。,有些光着上身,在那青铜色的肌肉发达的身上,十字交叉地背着机枪子弹带。头顶上是一片凌乱的枪刺。黑魆魆的旧风磨,惊奇地凝视着: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呢。

团长、营长、连长、参谋长都聚集到土岗上的风磨跟前。这些团长、营长、连长都是些什么人呢?有的是沙皇时代的士兵提升成军官的,有的是从各城镇来的理发匠、箍桶匠、细木匠、渔民和水手。这些都是他们在自己的街道上、自己的村镇里、自己的庄子里、自己的村子里组织起来的红军小队的队长,也有些是来投靠革命的旧军官。

长胡子、宽肩膀的大个子团长沃洛比岳夫,爬到一端有轮子的横梁上,横梁在他脚下吱吱乱响。他用洪亮的声音,对群众喊道:

“同志们!”

在这千千万万的青铜色的面庞前边,在这众目睽睽的群众面前,他和他的声音显得多么渺小啊。其余的指挥员统统都聚在他跟前。

“同志们!……”

“滚你的去!……”

“打倒!……”

“滚你妈的去!……”

“不要……”

“官长,你妈的!……”

“难道他没有戴过肩章[1][1]沙皇军官均戴有金边肩章,所以说某人戴过肩章,即指当过白党军官的意思。吗?!”

“不过他早把这些都撕掉了……”

“你干吗乱嚷呢?……”

“揍他,他妈的!”

无边的人海掀起了森林一般的人手。难道能辨清谁在喊叫什么吗?!

风磨跟前站着一个矮个的、整个身子活像用铅捶成的、有一副咬紧的方形颚的人。一双小小的灰眼睛,好像两把锥子一样,在又短又齐的眉毛下边闪闪发光,无论什么也逃不过这一双眼睛。他的短短的身影,投到地上——周围的人脚踏着他的头影。

长胡子的人从横梁上疲劳地大声喊着:

“等一等,都听着吧!……应当把情况讨论讨论……”

“滚你妈的去!”

喧噪、谩骂,把他的孤零零的声音都淹没了。

在一片手海中、声海中,举起了一只枯瘦的女人的手。这是一只细长的、受尽风吹日晒以及劳苦和灾难折磨的手。她用那受尽折磨的声音喊起来:

“我们不听,别瞎叫吧,你这死畜生……啊——啊!我的一头母牛,两对公牛,一所房子和一把火壶——这些都到哪去了?”

人群里又掀起了一阵愤怒的风暴——谁都不听,都只管喊自己的。

“要是收了庄稼,我现在带着粮食逃也好。”

“都说应当逃到罗斯托夫去。”

“为什么不发给军便服?不发裹腿,也不发靴子呢?”

横梁上的声音说:

“那么,你们为什么要跟来呢,要是……”

群众发起火来:

“都是你干的好事。都是你把事情弄糟了,你这混蛋,你把我们骗了!我们大家都坐在家里,都有家业,可是现在都好像丧家狗一样,要在草原上流浪了。”

“我们知道,是你把我们带来的!”一个战士的声音大叫着,乌黑的枪刺乱摆起来。

“我们现在到哪去呢?!”

“到叶卡德琳诺达尔去。”

“那里有沙皇士官生呢。”

“没处去……”

那个站在风磨跟前的有一副铁颚的人,用锐利得好像锥子一样的灰眼睛望着。

于是一阵不可收拾的吼声,从群众上面掠过:

“出卖了!”

这声音到处都能听见,那些在马车、摇篮、马匹、营火、弹药箱跟前听不见讲话的人,也都这样猜着了。一阵惊厥从群众身上掠过,都闷得上不来气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女人的声音,大声叫起来,可是叫喊的却不是女人,而是一个小兵。他有一只钩鼻子,光着上半身,穿一双不合脚的大皮靴。

“好像卖死牲口一样,把咱们的弟兄出卖了!……”

一个比人群高一头的美男子,长着刚生出来的黑髭胡,戴着海军帽,两根飘带在晒得黑红的长脖子上飘动。他不作声地用两肘推着,从人群里往风磨跟前挤。他恶狠狠地握紧闪闪发光的步枪,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群军官,往前乱挤。

“啊……算了吧!”

那个铁颚的人,把牙关咬得更紧了。他心烦意乱地对那咆哮的人海环顾了一下:那尽是些大喊大叫的黑魆魆的嘴、黑红的脸和眉下恶狠狠地冒着火星的眼睛。

“我的老婆在哪里?……”

那个戴海军帽的人,飘带在迎风飘动,眼看已经不远了,他依然握紧步枪,仿佛怕失掉了目标似的,眼睛盯着。他照旧在那叫嚣和喊声里,在拥挤不动的人群里乱挤。

那个紧咬牙关的人特别觉得难过:他曾当过机枪手,同他们肩并肩地在土耳其战线打过仗。血海……九死一生……后这几个月一同打过沙皇军官团、哥萨克和白党将军们:转战在叶斯克、杰木留克、塔曼、库班的各村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