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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移情幻想中的分离焦虑

 

“如果你需要一个朋友,那就驯服我吧!”

——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

 

孤独的两面

 

孤独有两副面孔:它可能是一位毫无生气的咨询员,而一旦被驯服,它就有可能成为一位价值无限的朋友。孤独能够被驯服吗?它有可能转变为一种与自己及他人真诚沟通的手段么?

在本书中,我希望展现的是:孤独如何在精神分析的体验中呈现,并经由这种体验发生改变;以及有时怀有敌意并令人感到绝望的寂寞如何逐渐发展成一种被驯服的孤独,形成一种信任自身以及人际沟通的基础。

这样的转变通常发生在被精神分析师称为修通分离焦虑与客体丧失焦虑的过程中。每个个体的心理发展都要经历这一过程,同样,随着精神分析关系的进展,这一过程也会出现。过度强烈的分离焦虑,是发现自己被单独抛下的恐惧—正如弗洛伊德(Freud)在1926年所描述的,这是心理痛苦的?泉,是一种哀伤的情感。与寂寞一样,孤独可能会变成致命的深渊:“身边少了一个心爱的人,整个世界感觉都是荒凉的”(A.de Lamartine,L’Isolement)。反之,一旦被驯服,分离焦虑就会变成一种富有生气的力量。驯服孤独不是消除焦虑,而是学会面对它,并让它服务于我们的生活。于是,感到孤单意味着开始意识到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他人也是独一无二的。我们与自己以及与他人的关系,也立刻呈现出无限的价值。这便是我所理解的小王子对玫瑰花所说的话:“你们就像先前的那只狐狸,它只是一只狐狸,同其他成千上万只狐狸一样。但是我让它成了我的朋友,因此现在它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了”。

在本章中,我想要把孤独感与分离焦虑放置在精神分析的背景下来介绍。这类焦虑是日常生活中普遍存在的现象,也会在分析关系中重现,从根本上塑造了移情的发展。分离焦虑确实具备精神分析所关注的移情现象的基本特征,因为它使得婴儿期的体验在当下的分析关系中重现。鉴于它的潜意识特性,分析师与接受分析者之间的分离焦虑可以被识别。重现的分离焦虑被识别后便可以被诠释、修通。

 

分离焦虑:一个普遍的现象

 

若在人际关系的背景下考虑有关分离的议题,那么分离焦虑通常指的是在面对自身重要关系受到威胁或中断时,个体感受到的痛苦的恐惧感。中断可能是指失去了情感连接(失去爱),也可能是指失去了重要他人(真实地丧失客体)。我们倾向于用“分离”这个词指代暂时性的中断,而用“丧失”指代永久性的终止。但是,幻想中的分离倾向于和丧失混淆,于是分离被体验为丧失。

分离焦虑是一个普遍的现象。的确,它是一种如此亲密与熟悉的情感,以至于我们必须特别努力才能意识到它时刻伴随着日常生活。只需要想一想自己在迎接亲戚朋友的到来以及与他们道别时说的话:“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我以为你消失了,我担心再也听不到你的消息了……别把我一个人留下……”

通过这些话语,我们表达了自己在极为平凡的情境中对情感关系的基本需要,以及与爱人分别时的思念之情。因此,分离焦虑是对痛苦情感的反思—它或多或少是意识层面的—伴随着对人类关系的无常、对我们自己以及他人存在的感知。同时,它还是一种与自我结构有关的情感,因为孤独的痛苦会让我们意识到:首先,我们以单一个体的独特方式存在,与他人不同;其次,他人也与我们有所不同。就这样,分离焦虑构成了认同感的基础以及对他人的认识—精神分析师习惯于称“他人”为“客体”,为了将他/她与“主体”相区分。

 

分离焦虑如何显现?

 

分离焦虑通常通过一些情感反应来表达,例如,当我们感受到与某人是分开的,我们会体验到(描述为):感到被遗弃、孤单、难过、愤怒、受挫或绝望。面对分离的情感反应,因为焦虑程度的不同,可能会出现这一系列情绪中的任何形式。这些反应可能是程度较小的,例如担心或悲伤;或者也可能是程度较重的,包括主要的表现形式:精神问题(抑郁、错觉或自杀),功能性的躯体障碍(身体机能受影响)或心身症状(器官病变)。事实上,分离焦虑是病理性表现常见的直接原因之一,特别是很多不同形式的精神或躯体疾病以及意外事故。

涵容焦虑—特别是分离焦虑—的能力也因人而异。所谓的“正常状态”,是一个特定的人应对并修通焦虑的能力。不过,这种能力也可能会被过度使用。正如我们随后将要看到的,焦虑的出现可能有内在以及外在的原因,两者之间紧密相连。换一个角度来看,在大多数情况下面对分离以及客体丧失的反应可能会被认为具有潜意识的来源及意义,属于主体的意识范围之外。我们现在来看看这一点。

 

意识与潜意识之间

 

现在,让我们从意识或潜意识心理想象的视角来看看分离焦虑—根据弗洛伊德初的地形说(topography)。

一般来说,如果分离焦虑能够比较好地被忍受,焦虑的主体便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意识到焦虑与关系有关,关系中的另一方是他们心力贯注的对象,而他们的感觉—例如,难过与被抛弃的感觉—则连接着这位被贯注以心力的他人。无可否认,每一个心理反应都有着意识与潜意识的成分。但是,如果潜意识机制占主导,那么焦虑就会过于强烈:主体为了对抗过于强烈的焦虑,会将焦虑驱逐到潜意识中,通过压抑(repression)、置换(displacement)等防御机制;或者是通过否认情感与分裂自我(splitting ego)—正如我们随后将要看到的。这些对抗焦虑的防御机制终都会导致以下后果:为分离所苦的主体不再清楚地知道令他痛苦的对象为何,他甚至无法感受到与被贯注的客体分开或失去这个客体的感觉。例如,当分离的痛苦过于强烈时,主体可能会置换难过与被抛弃的感觉,将它们体验为与他人有关的感受,而不是那个被贯注了心力的人,主体也无法觉察到自己的难过已经从真实造成这种感受的对象身上转移了。行为怪癖的根本原因常常就是这种感觉的置换。

这些对抗焦虑感知能力的防御机制—正如我刚刚提到的置换与行为怪癖—本质上是一些逃避主体意识的现象。它们发生在被弗洛伊德称之为“潜意识”的层面,与意识层面感知到的现象有所不同。虽然旁观者往往很容易就能发现分离与多数这类焦虑的无意识表现形式之间的因果关系。但是对于当事人而言,情况却不是这样的,他们无法看到这些现象之间的任何关联,因为这些现象发生在他们的意识层面之外—在潜意识中。回到上述置换的例子,当事人自己无法意识到他正在将难过与愤怒转向一个并不是这些感觉真正指向的客体的人。

对于分离焦虑,我们会看到弗洛伊德观察到的现象:大量患有心理障碍的人,如果他们的症状与这类焦虑有关,并且终能够意识到症状的无意识心理起源,那么,他们因移情关系中的重现而获得的这一领悟,会有助于消除症状。这是精神分析工作的一项基本原则。

现在,我们可以就哀伤与分离焦虑进行比较。在正常的哀伤中,患者可以意识到他们的难过情绪与丧失爱人(或与爱人分开)有关;而在病理性的哀伤中,这种联系是潜意识的:为分离或丧失所苦的当事人不知道他失去了谁,或失去了什么(Freud,1917e)。直到主体能够意识到他与客体之间的潜意识连接,他才有可能开始哀伤这一工作,并由此消除他的症状,终在意识层面让自己与客体分离。精神分析的探索由于包含此种修通潜意识现象的可能性,所以比起其他流派更适用于分离焦虑。

 

弗洛伊德、分离与客体丧失

 

弗洛伊德描述了个体对分离与客体丧失的潜意识反应。纵观他的一生,他都在探究这类心理反应的起源以及它变化多端的原因。他想要了解:是什么造成了单一的痛苦?又是什么倾向于引发焦虑?导致病理性哀伤的原因为何?正常哀伤的性质?他的答案都包含在两篇重要的文章中。

在《哀伤与抑郁》(Mourning and Melancholia,1917e)一文中,弗洛伊德发现,主体面对客体丧失的抑郁反应是因为其部分地认同了丧失的客体,并与之混淆,由此来对抗客体已经丧失的感受。因为《哀伤与抑郁》,弗洛伊德开始重视主体与(内在及外在)客体之间的关系,客体的概念也跟自我(ego)一样,变得更明确了。几年后,在他的第二版地形说中,将心智分为自我、超我(superego)与本我(id),与初的地形说互为补充—初他将心智分为意识(conscious)、前意识(preconscious)与潜意识(unconscious)。弗洛伊德把焦虑看作是一种自我体验到的情感,并修正他先前关于焦虑起源的观点。从《抑制、症状与焦虑》(Inhibitions, Symptoms and Anxiety)一文开始,他把焦虑归于幻想中对分离与丧失客体的恐惧。他认为焦虑是自我面对危险威胁时呈现出的心理无助状态—这样的危险会激活婴儿在面对自己喜爱且极度渴望的母亲不在场时,体验到的生理及心理的无助状态。因此,弗洛伊德把恐惧分离看作是焦虑初的原型。

弗洛伊德将分离与客体丧失看作是引发焦虑及防御机制的主要原因,在很长一段时间后,这样的新观点才被众人接受。事实上,一些精神分析师仍然对此持有怀疑。在我看来,主要的障碍在于确定分离与客体丧失的议题上,幻想与现实的作用各占的比例。这是我们即将讨论的基本点,它位于幻想与现实的十字路口—外在现实与心理现实之间,能让我们更好地理解精神分析取向对这个问题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