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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自己杀个片甲不留

 

左梨:齐奥朗先生,很抱歉在蒙帕纳斯公墓打扰您。这些天,我流连于您的出生地勒西纳里、柏林和您在巴黎奥德翁大街21 号的家,如此迫切,是因为您是我想倾谈的一位自由主义者。

 

齐奥朗:在我血液中有一种取之不竭的醋汁:难道是我亏欠了哪位仙子?[Writing at Risk(以下简称WR)2]

 

左梨:是的, 也许我就是那位讨债鬼。离世二十年, 您如何评价生前的自己?

 

齐奥朗:我曾经是雅典的怀疑主义者,罗马失去理性的疯子,西班牙的圣徒,北欧的思想家,英国诗人们的炭火灰烬的同道——无用的激情的浪荡子,一切灵感的孤独和落魄的崇拜者。[《着魔的指南》(以下简称“魔”)33]

 

左梨:好全面!那么,如果有来世,也许您现在已经了解了这至高的秘密,您希望来世如何度过?

 

齐奥朗:我不想再做一个人……我想要另一种失败。[The Trouble With Being Born(以下简称TB)Lc123/156]

 

左梨:生而为人,终生为人绝望,这种贯穿身心的虚无,有时竟然让人感到了一种力量。死去的这些年,您对人生,有什么新的看法吗?

 

齐奥朗:我六十岁所知道的,在二十岁即已知道。其间的四十年是漫长而多余的验证劳动。人无法在道德或智慧层面凭年迈取胜——这与人们的常识相反,人不会从时间中获得任何东西。(TBLc10/286)

 

左梨:如果人没有从时间中有所获得,要么是人的原因,要么是时间的问题。而时间有什么问题呢?它不必然赋予人什么,是这样吗?

 

齐奥朗:我们的生命,若不是有消解它的力量慢慢渗入了我们身上,则什么也不可能改变。它没有哪种新的元素,是来自我们成长中的意外,或是我们天赋的繁荣。这些对它来说,都只是自然而已。而自然的东西,就没什么能把我们变成不是我们自己。[《解体概要》(以下简称“解”)17]

 

左梨:时间只是让生命自然长成,而不存在什么获得和改变,改变只能来自“消解它的力量”。

 

齐奥朗:有那么一种东西是来自我们自身的,它就是我们自己,一种看不见但在内心中却可以得到印证的存在,一种异乎寻常却又时时常在的东西,人随时可以想象它,却永远也不敢承认它,而它也只在成为事实之前才真实有效:那就是死亡,这一真正的标准。(解17) 一切预示着死亡的征状都会为生命添上一分新的质性,会改变它,拓展它。(解18)

 

左梨:这是说在死亡迫使我们认识自己之前,我们一直在虚待自己。

 

齐奥朗:只有在命悬一线的时候你才真正活着。[《眼泪与圣徒》(以下简称“泪”)103]

 

左梨:确实,命悬一线的时候,人才全神贯注地与生命在一起,面对里面那个“自我”,察觉这个意识体意识到的一切,而不是思维到或者说是理性中的一切,浮现出真实的欲望。与本真欲望在一起,人才算真正活着。

 

齐奥朗:生命与自我是两条平行线,直至死亡时才相交。[《思想的黄昏》(以下简称“思”)36]死亡太过精确;一切道理都在它那一边。对我们的本能来说,它是神秘的……生命一再堆积无效的秘密,独占了天下的无意义,结果它所勾起的恐惧比死亡多:它才是真正的未知数。(解16)

 

左梨:如果说生命属于各种书写及其记忆存储,那死亡就是一键格式化。不知道您晚年是否接触过电脑,我所说的是一种标准化的清零。死亡足够精确,但真的能清零吗?其实,我想了解的就是人能在死亡中剩下什么。

 

齐奥朗:生存的堆积层缺乏厚度;心灵与存在的考古学家,挖掘它们,找到后,就只会面对一片空虚的深渊。上古的奥秘,那些所谓至高的秘密所给的启示,也就是这样,并没有传给我们什么真正的知识。实际上,所谓秘密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曾经存在的只是仪式和战栗。撩开了帷幕,他们除了一些无谓的深渊以外又能发现什么呢?人能够循序入门的只有虚无——与身为活人的可笑。(解19)

 

左梨:那么,此刻,我正作为一种灵媒,像一个考古学家那样,在挖掘你们的生命遗址,我希望挖掘到每一个的虚无和深渊,希望我们可以分享你们的深渊……

 

齐奥朗:我再没有什么可跟人分享了。除非跟上帝,还能再多耗一小会儿而已。(泪203)

 

左梨:对于人际交流及他者的理解,您不抱以希望吗?

 

齐奥朗:既然自己的生命看起来已经几乎不可思议了,又如何能够去想象他人的生命?遇上一个人,只见他陷在一个深不可测又无法证真的世界里,四围的信念与欲望跟现实重叠在一起,仿佛一幢怪异的建筑。由于他建造了一套谬误系统,所以他只好为一些蠢得惊人的原因而痛苦,同时又向一些可笑之至的价值投怀送抱。(解28) 对于一个旁观者来说,每个生命的,都裸裎为可以互相替换的东西,而每个命运,虽然在其本质上都不可动摇,却依旧是专横无理的。(解29)

 

左梨:每个命运都是专横无理的,就难以交流?

 

齐奥朗:若是一位朋友或是一位陌生人向我们倾吐出知心话,讲出来的秘密往往让我们错愕不已。是该把他的苦痛视作悲剧还是闹剧呢?每一次在跟他们当中某一位分手的时候,都总是会有同一个问题冒出来:他怎么没去自杀呢?(解29) 这个世界可以抢走我们的一切,可以禁止我们的一切,可是没有谁能够阻止我们消灭自我。(解58) 这份无,这个一切,无法赋予生命一种意义,但它却使生命可以继续是其所是,即一种未自杀状态。(解29-39)

 

左梨:加缪关于自杀的主题不会在思想者中打烊,只是您似乎过于举重若轻。如果自杀之于某些人被视为自然而然,甚至一个领会,一种自觉,那么他们所处于的这种“未自杀状态”,就必然是另一个领会,另一种自觉。而这也许正是生命的意义和理由。

 

齐奥朗:只有乐观主义者才会自杀,当他们无法继续乐观的时刻。而其他人,活着都没有理由,怎么可能拥有去死的理由。[All Gall is Divided Lc61/103]

 

左梨:中国在2016 年时失去了两个年轻学人:一个是哲学学者,一个是史学天才少年。一个说“尚未开始就结束的恶果是小的”,而后选择了自缢;一个说“仅就世俗生活而言,我能想象到我能努力到的一切,也早早认清了我永远不能超越的界限。活着太苍白了,活着的言行让人感到厌烦,包括我自己的言行,我不屑活着”,终选择了跳楼。他们似乎都同意您这个观点,认为剩余的人生不值一过。

 

齐奥朗:自杀远比苟活有为得多。(思80)

 

左梨:而您,尽管悲观,却算得上长寿的悲观主义者……

 

齐奥朗:不把自己杀个片甲不留,我是不会死的。(泪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