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厮守,一眼千年

樊锦诗

敦,大也;煌,盛也。

那时,我次见到敦煌,见到黄昏时分古朴庄严的莫高窟。远方铁马风铃的鸣响,让我好似听到了敦煌与历史千年的耳语,窥见了她跨越千年的美。

1962年,我次到敦煌实习,当时满脑子都是那些一听就让人肃然起敬的名字:常书鸿先生、段文杰先生,等等。对我而言,敦煌就是神话的延续,他们就是神话中的人物啊!我和几个一起实习的同学跑进石窟,震惊到只剩下几个词来回重复使用,所有的语言都显得平淡无奇,再华丽的辞藻与之相比都黯然失色了,我满心满脑只有:“哎呀,太好了,太美了!”

虽然对大西北艰苦的环境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水土不服的无奈、上蹿下跳的老鼠,至今想起时仍心有余悸。到处都是土,连水都是苦的,实习期没满我就因生病而提前返校了,也没想着再回去。但没想到,可能就是注定要厮守的缘分,一年后我又被分配到敦煌文物研究所(现敦煌研究院的前身)。

说没有犹豫惶惑,那是假话,和北京相比,那里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到处是苍凉的黄沙、无垠的戈壁滩和稀稀疏疏的骆驼刺。洞外面很破烂,里面很黑,没有门,没有楼梯,只能用树干插上树枝做成的“蜈蚣梯”爬进洞。爬上去后,还得用“蜈蚣梯”原路爬下来,很可怕。

我父母自然也是不乐意的,父亲甚至还写了一封信,让我转交学校领导,希望给我换个工作的地方。但是那个时候我哪里肯这样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才十多年,报效祖国、服从分配、到艰苦的地方去,等等,都是影响青年人人生走向的主流价值观。

一开始,在这般庞大深邃的敦煌面前,我是羞怯的,恍若与初恋相见一般惶惑不安。相处一阵子后,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敦煌当成了“意中人”。

文物界的人,只要对文物怀有深深的爱,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保护它。能守护敦煌,我太知足了。灿烂的阳光照耀在色彩绚丽的壁画和彩塑上,金碧辉煌,闪烁夺目。整个莫高窟就是一座巨大无比、藏满珠宝玉翠的宝库。这样动人可爱的“意中人”,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怎么舍得离开呢?

我的爱好和想法,影响了远在武汉工作的我的丈夫老彭,他也是我的同学,理解我、支持我,也了解敦煌。他毅然放弃了心仪的武汉大学考古专业的教学工作,来到敦煌,来到我的身边。从此,我们俩相依相伴,相知相亲,共同守着敦煌。老彭热忱地投身敦煌学研究,直到生命的后。

后来西部大开发,旅游大发展,从1999年开始,来敦煌欣赏壁画的人愈发多了,我一半是高兴,另一半又是担忧。我把洞窟当作“意中人”,游客数量的剧增却有可能让洞窟的容颜不可逆地逝去,壁画会渐渐变模糊,颜色也会慢慢褪去。

有一天,太阳升起,阳光普照敦煌,风沙包围中的莫高窟依旧安静从容,仰望之间,我莫名觉得心疼:静静沉睡了一千年,她的美丽、她含着泪的微笑,在漫长的岁月里无人可识,而现在,过量的美的惊羡者却很可能让她因脆弱而衰老。那些没有留下名字的塑匠、石匠、泥匠、画匠用坚韧的毅力和沉静的心愿,一代又一代,守护了她一千年。莫高窟带给人们的震撼,绝不应该只来自我们看到的惊艳壁画和彩塑,她更应是一种文化的力量!就算有一天她真的衰老了,这种力量也不应该消失,我一定要让她活下来。

煌,盛也!

当我知道可以通过数字化技术将她们永久保留下来的时候,我立即向甘肃省政府、国家文物局、科技部提出要进行数字化工程建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国家特别重视莫高窟的保护。20世纪60年代,国家经济刚刚恢复,周恩来总理就特批了100多万元用于敦煌莫高窟的保护。后来国家更是给了充足的经费,让我们首先进行数字化的试验。现在敦煌已经有100多个洞窟实现了数字化—壁画的数字化、洞窟的3D模型搭建和崖体的三维重建,30个洞窟的数字资源的中英文版都已上线,并实现了全球共享。

我想和敦煌“厮守”下去不再是梦想,这已真真切切地成为现实!

敦煌艺术入门不难,她是一门多学科交叉的人文学科,汇合交融了多样的文化元素,历史的多元、文化的多元、创作技法的多元,可谓大气魄、大胸怀。在改革开放之前,研究所关于敦煌学的研究就已在进行,但更多的是对壁画的临摹。说到真正的研究工作,还是在改革开放之后,因为搞科研的氛围变好了,文化交流更加频繁。正如一位哲人所说的:“我希望我的房子四周没有墙围着,窗子没有东西堵着,愿各国的文化之风自由地吹拂着它。但是我不会被任何风所吹倒。”改革开放带来了中国敦煌学研究的春天。

我很喜欢中唐百五十八窟的卧佛,每当心里有苦闷与烦恼时,都忍不住会走进这个洞窟,瞬间便能忘却许多烦恼。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敦煌已经成为我的生命了。

我脑海里常想着季羡林先生的诗:

我真想长期留在这里,

永远留在这里。

真好像在茫茫的人世间奔波了60多年,

才后找到了一个归宿。

我还想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年来,一代又一代有志于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艺术的年轻人,面对极其艰苦的物质生活,面对苍茫戈壁的寂寞,披星戴月,前赴后继,践行着文物工作者保护和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使命。

而我也与我的前辈、同人一样,仍愿与这一眼千年的美“厮守”下去。

(摘自《读者》2019年第24期)

送别
童庆炳
母亲怎么也没有想到,十九岁的我,要离开家乡到北京读书。她事先完全没有准备,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不但在她的想象中,而且在我的想象中,北京简直就像天边一样遥远。
1955年,福建还不通火车。从我家乡连城县出发,要坐五天的长途汽车,才能到达有火车的江西鹰潭。山高路险,行程艰难。“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的词句所描写的路,正是我去北京的必经之途。
那时候,我们那里的人去一趟北京,感觉上比我们现在去一趟西欧、北美还要遥远得多。记得我在龙岩读中等师范学校时,有一位老师长途跋涉去北京开了一次会,就像出了一次国似的,回来后在全校做了一个报告,专门讲在北京的见闻。至今我还记得,他津津有味地讲北京冬天街道两旁的树干,都涂了像人一样高的白灰,远远望去,像一排排穿着白衣的护士整齐地站着。
我去北京读书的消息,经乡亲们渲染,变得“十分重大”。祖母和母亲手足无措,心绪不宁,不知该为我准备什么好,更有一种生离死别之感盘桓在她们心间,折磨她们。可理智上她们又觉得儿孙“进京”读书是光宗耀祖的事情,是不能轻易哭的,离别的痛苦只能忍着。所以我离开家时,祖母始终是平静的,起码表面上如此。
我出发那天,母亲要送我到离我们村子十五里的朋口镇去搭汽车。她着意打扮了一番,穿一身新的士林蓝布衫,脸上搽了白粉,嘴唇也好像用红纸染过,脑后圆圆的发髻上还一左一右插了两朵鲜红的花,让人觉得喜气洋洋。那十五里路我们是如何走过来的,在我的记忆中已很模糊了。唯有在汽车开动前,母亲“”的哭和止不住的眼泪,至今仍历历在目。她拉住我的手,语无伦次地说:“北京‘寒人’(冷),要多着衫。实在有困难要写信给家里讲,我会给你寄布鞋。我知道你惦记祖母,不要惦记,有我呢。也不要惦记弟弟妹妹,有我呢。读书是好事,要发奋,光宗耀祖。毕业时写信来,让你爸写‘捷报’,在祖宗祠堂贴红榜,大学毕业就是‘进士’,就是‘状元’‘榜眼’‘探花’……”说着说着,她突然流下了泪,而且那泪像家门口的小溪那样滔滔汩汩,堵不住,擦不完,完全失控,后来母亲竟失声痛哭。她的哭就如同蓄积已久的感情的闸门被开启,非一泻到底不可了……后来她不再擦她的眼泪,任其在脸上自然流淌。她哭着,嘴里还说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楚了。我只觉得自己无能,在这个时候竟说不出一句恰当而有力量的话来劝慰母亲,只是傻傻地待着,还轻声说:“妈,你别哭了!人家看咱们呢!”谢天谢地,汽车终于开动了,她似乎意识到离别终成事实,便举起了手。我从车窗探出头,看见她泪流满面,这时我发现自己的眼睛也湿润了。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跑了几步,但汽车加速了,她向后退去在个拐弯处,她的脸在我的视线中变得模糊了,但我仍清楚地看见,她头上的那两朵红花在晨风中轻轻动……
(摘自北京大学出版社《旧梦与远山》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