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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的世界

1533 年左右,艺术家小汉斯·霍尔拜因(Hans Holbein the Younger)为德意志汉萨同盟的伦敦总部大厅制作了两幅气势磅礴的装饰壁画。被称作“钢院”(Steelyard)的汉萨同盟伦敦总部坐落在泰晤士河河畔的一块长方形的土地上,隶属伦敦桥以西的万圣大教堂(All Hallows the Great)教区。这个地区受到伦敦市长和市议员们的精心监管,而汉萨商人长久以来在这片地区享有特权。“钢院”是一处工作基地,包括河边的一间半木结构的仓库,以及伊斯特林(Easterlings)码头的一台用于装卸船只的起重机。蓝色的圆顶塔楼高耸入云,蔚为壮观,俯瞰着周边的昆希瑟(Queenhithe)码头、三鹤(Three Cranes)码头和冷港(Coldharbour)码头等众多码头。和伦敦很多其他地方一样,“钢院”赤裸裸地宣扬着商人的权力和金钱。

霍尔拜因也是德意志人,他和一些汉萨商人很熟,他给他们画过肖像画。他能生动地抓住作画那一瞬间人物的神韵:画中的青年们机敏、胸有成竹并充满自信,画像常以办公室或账房为背景,他们身着锦衣华服,享受着美酒佳肴。相比之下,霍尔拜因的这两幅壁画在绘画技巧和目的上都与他绘制的肖像画截然不同。巨大的壁画以精美的亚麻布为底,蓝色的背景上点缀着金色,两种颜色形成强烈对比,极为引人注目。它们更像是寓言—一种大胆而勇敢的道德挑战。一幅壁画中,贫穷被人格化为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坐在摇摇晃晃的车里,身后跟着一群工匠、工人和流浪汉。另一幅描绘了普路托斯(Plutus),罗马的财富之神,他形象老迈、身形佝偻,坐在一辆堆满财宝的战车上。

乍一看,财富之神的巡游像在大肆庆祝财富和物质享受。事实正好相反,这是一场毫无乐趣的游行,因为跟在财富之神旁边艰难跋涉、为自己的财富所累的是克娄巴特拉(Cleopatra)、克洛伊斯(Croesus)、弥达斯(Midas)和坦塔罗斯(Tantalus)这些命运悲惨的人,以及命运女神,后者被蒙住双眼,盲目地抛撒金块。复仇女神涅墨西斯(Nemesis)盘旋在上空,随时准备惩罚那些骄傲自大、冒犯神明的人。在中世纪的雕刻中,恶魔把地狱中不知悔改的罪人生吞活剥,霍尔拜因向商人客户们展示的也是这样一个残酷、毫无希望的场景。像寓言一样,这幅画背后隐藏着画家的意图,它在警醒世人:没有人能逃过上帝的审判。显然,财富虽是寻求世俗上成功的途径,却也铺就了一条通向地狱的道路。霍尔拜因就像一名教士或布道者,他知道罪恶终究会让罪人尝到苦果。

这两幅壁画均配有题词。一幅写道:“黄金既催生阿谀奉承,又导致悲伤失望/ 没有它的人死亡,拥有它的人恐惧。”另一幅写道:“因为命运之轮随时可能转向,富有的人每时每刻都在担心害怕。”

霍尔拜因的寓言有两个标题。个是《贫穷的胜利》(The Triumph of Poverty),第二个是《财富的胜利》(The Triumph of Riches

 

我们的故事开始于距离“钢院”不远的地方。从泰晤士河的码头和岸边台阶往北面走一点,穿过城市中紧密相连的街道,就到了圣安东尼教区的教堂里。那里有一个人非常熟悉这座教堂,并在1500 年初埋葬在这里。一方面,圣安东尼教区教堂属于宗教改革前的伦敦,那个伦敦拥有值得引以为傲的教堂和修道院,但在欧洲的标准下不算特别突出的城市。另一方面,这位埋在教堂中的教区居民是那个时代的普通商人的代表,在新世纪前夕的伦敦,他这样的人很典型。他们在某种意义上都是时代的纪念碑。在这本书里,这样的纪念碑非常重要,因为伦敦和伦敦人的生活在接下来的120 年间,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圣安东尼教堂像这座城市的其他许多教堂一样小巧整洁,有一座精巧的塔楼和一些醒目的彩色玻璃,安静地坐落在巴奇路旁的空地上。教堂始建于12 世纪,1400 年左右,一位伦敦市长慷慨解囊,将其重建。几代人以来,另有几十位富有的捐助者和教区居民参与改建这座教堂,修补外墙,增筑小礼拜堂,用玻璃美化它,他们的墓和铭文遍布教堂四周。可以说,只有一座古老的教堂能在当下唤起人们对往昔的深深感触。

1500 年初的一天,一位中年伦敦商人的尸体被从圣安东尼教堂祈祷室送入了坟墓里。这件事很平常,数十年来城里每周都会举办同样的葬礼。随着时间流逝,这一传统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了。这位商人也没有特别之处,因为在伦敦有几百个像他一样的人。他成功且受人尊重,在城市里担任重要职责,他的名字是托马斯·温杜特(Thomas Wyndout)。

对于温杜特而言,死亡并不意外。他对待死亡的态度和对待他的精细织物生意一样:小心谨慎、深思熟虑。1499 年7 月,也就是都铎王朝的国王亨利七世统治的第14 个年头,他提前立好遗嘱。当时约翰·珀西维尔(John Percyvale)是伦敦市长,斯蒂芬·杰宁斯(Stephen Jenyns)和托马斯·布拉德伯里(Thomas Bradbury)任伦敦治安官。为了他的家庭及亲朋好友的幸福,温杜特做了所有他认为必要的安排。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庄严地等待上帝对自己做出后的审判,并向圣母玛利亚和所有天上的神灵推荐自己,期盼能得到永生。

温杜特是丝绸商公会(Mercers’ Company)的自由民,也是伦敦市市民。伦敦的全体市民在16 世纪组成了一个封闭的俱乐部,只有一小部分居民属于这个俱乐部;这些少数拥有特权的居民在市政府中有发言权,而其他伦敦居民则不享受这种特权。成为市民的途径是成为伦敦同业公会(livery company)的一员,这意味着获得资历和尊重。这些同业公会是组织和监督伦敦各行各业的机构,诸如成衣商公会、呢绒商公会、金匠公会、生皮商公会、牛油商公会、葡萄酒商公会、肉商公会,等等。每个公会都有清晰的等级制度,有会长、执事和其他管理人员;有约束成员活动的管理法庭,该法庭能对违反公会规章制度的人进行纪律处分;有宴会厅(在任何公会中,社交都非常重要),也常被用作集体祈祷的礼拜堂。同业公会建造救济院,捐助慈善事业,有时还会创办学校。他们形成了伦敦政治体制的中坚力量:他们代表金钱和权力。公会和市政府融合在一起,因为伦敦的治安官、市议员和市长都是资深公会成员,其他居民无法对市政施加影响。虽然在英格兰都铎王朝时代,大部分权力都是由拥有土地的王室成员、贵族、士绅和教会精英掌握,但在伦敦,获得影响力和政府要职的关键是在商业上取得成功。

由于是丝绸商公会成员,温杜特享有良好声望。丝绸商公会起源于12世纪,当我们审视伦敦职位的概况时能清楚地看出,它在所有伦敦公会中地位超群。在1480 至1500 年间共有22 位市长任职,其中鱼商、服饰商、生皮商、成衣商公会的资深会员各有1 位,金匠和杂货商各有2 位,另有3 位是呢绒商。丝绸商却有8 位,其中亨利·科利特(Henry Colet,托马斯·温杜特跟他关系匪浅)曾两次任职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