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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力越大,过失越多”:

 

蜘蛛侠需要为本叔叔的死负多大责任?

 

菲利普·塔隆

 

本叔叔之死在彼得·帕克的故事里至关重要。蜘蛛侠初次登场的《神奇蜘蛛侠》#15(1962)同样也刻画了本叔叔的谢幕。本之死不仅是彼得·帕克人生中的重要事件,还可能是漫画界著名的死亡——更不用说,本叔叔还是为数不多真正死透了的角色。在可以轻而易举复活热门角色的漫画世界中,漫威的经验法则似乎就是:“除了本叔叔,谁都能起死回生。”

和蝙蝠侠被谋杀的父母一样(真的呢,他们也死得透透的),本叔叔的死强有力地塑造了彼得·帕克的英雄道德观,以及他对打击犯罪的渴望。但和蝙蝠侠不同的是,本叔叔的死部分要归咎于彼得·帕克的所作所为,所以彼得自责、羞愧,甚至许多年都没有向梅婶婶坦白本叔叔之死的真相。考虑到本叔叔之死在彼得的故事中的地位,探讨这个问题是十分重要的:蜘蛛侠需要为本叔叔的死负多大责任?

 

 

彼得·帕克的好运气和倒霉事

 

我们在《神奇幻梦》#15中初次遇见的彼得是个好学生,但他那时感情不顺,且不幸地成了校园霸凌的对象。换句话说,他是漫威青少年男性读者的代表。在科学展上被受欢迎的孩子们抛弃后,彼得耷拉在那里,向自己嘟哝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看见的!(啜泣)总有一天,他们会为此道歉!他们会后悔曾经嘲笑过我!”三格漫画过后,彼得就被经放射性感染的蜘蛛咬了一口,忽然之间被赋予了难以置信的力量:他的力量和速度远远强于嘲笑他的体育尖子生,还有了超自然的感知危险的能力和攀墙的本事。到这时为止,蜘蛛侠的少年读者们会希望彼得的故事成为自己的故事,但紧接着,彼得的运气却急转直下。

 

彼得首先用他的能力让自己在摔跤场上战无不胜,进而成了电视明星。观众们惊奇于他的蜘蛛般的格斗技巧,而他则享受着金钱与关注。新的荣誉冲昏了彼得的头脑,一次成功的演出后,他拒绝了经纪人和电影邀约。小蜘蛛冷漠地看着一名窃贼从他正前方的安保处逃走。保安在窃贼冲进电梯溜走后,冲蜘蛛侠破口大骂:“先生,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只要绊倒他,或是拖延一会儿就行了!”小蜘蛛回答道:“抱歉,兄弟,那是你的职责!我受够了被人指手画脚,任何人都不行!从现在开始,我只关心我在乎的东西,也就是我自己!”

彼得告诉自己,梅婶婶和本叔叔是“对我好的人”。因此尽管他在面对窃贼时如此冷漠,他还是依恋着他们。命运残酷的安排接踵而至,那日彼得在演出后回到家,发现本叔叔被窃贼谋杀在家中。

电影和漫画版本的蜘蛛侠起源,有三点值得注意的差异:,在漫画中,彼得·帕克并没有以任何方式促使歹徒逃跑(在电影里,彼得是出于对店老板粗鲁行为的愤怒)。第二,在《神奇幻梦》#15(Amazing Fantasy #15)里,本叔叔从来没有说过“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句话是出现在后的记叙里。第三,在电影里,本叔叔是在车上等彼得时被杀的,但在漫画中,他死亡的地点是家里。值得注意的是,在近的漫画中,为了适应电影版本,本叔叔之死和“责任越大”名言的起源被追溯修订(“追补”)了。蜘蛛侠逮住这名窃贼后,发现他正是几页前(a few pages earlier)被自己放跑的那个人。将这名入室杀人犯移交警局后,彼得·帕克摘下面罩失声痛哭:“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本可以阻止他!但我没有——现在本叔叔死了。”

彼得极度的悲痛并不意外。他生命中重要的两人之一刚刚去世。很显然,如果他阻止了那名窃贼,那么本叔叔很可能就不会死。但说本叔叔的死“全”怪他时,彼得是不是有夸大事实之嫌?彼得自私的行为真的使他要为本叔叔之死负主要责任吗?

彼得的境况十分特殊。我们很少会和所爱之人的死有直接联系。悔恨的行为在命运的安排下引向了更让人懊悔的结局,这种情形是我们更加难得目睹的。所以要考察彼得究竟负有多少责任,我们就必须寻找外援。因此,我们要转而关注伯纳德·威廉斯(Bernard Williams)(1929—2003)以及当代哲学家托马斯·内格尔(Thomas Nagel)的研究,他们仔细考察了道德与机运彼此碰撞的情形。有时我们会因命运的偶然受到责难,威廉斯称这种情形为“道德运气”(moral luck)。如果说本叔叔是漫画界著名的死人,那么彼得·帕克就是“道德运气”著名的受害者。

 

……

 

两个彼得·帕克

 

蜘蛛侠的处境与之相似。比较一下彼得·帕克1号和彼得·帕克2号。彼得1号自私地放跑了窃贼,结果发现这名窃贼杀死了自己的叔叔。彼得2号同样自私地放跑了窃贼,但随后,窃贼在出电梯时被警方逮捕。两个彼得·帕克都让窃贼逃跑了,但不知怎的,彼得1号似乎比彼得2号更值得因自己的行为遭受谴责。

现在,你可能想要质疑运气是否应该在道德评价中占有正当的一席之地。为了支撑这一主张,让我们考虑更多的情形,在这些情形里,我们用生成性运气(resultant luck)来评价一个人该受到何种程度的道德谴责。考虑一下,假如某人想要实施谋杀,但受害人在开枪时绊了一跤,于是子弹完全错过了目标。我们仅会以“谋杀未遂”依法起诉这名枪手,并予以道德谴责。这意味着,尽管这名枪手的意图就是杀人,但生成性运气减少了这名潜在杀人犯的罪恶。考虑另一个例子,保罗·高更(Paul Gauguin)为促进自己的绘画事业抛弃了自己的家庭。假如高更没能成为著名画家,那么抛弃家庭似乎更让他容易受到道德谴责。而假如高更成功了——在现实中他确实成功了,为艺术抛弃家人的行为似乎就没那么罪恶了。所以,有时事情的发展确实会增加或减少我们对他人的道德谴责。我们有时确实会根据运气来修正自己的赞扬或指责,尽管这并不能算是好事(我们等会儿会谈到)。

彼得似乎将道德评判的活揽在了自己身上。显然,他自愿为本叔叔的死受到谴责。在《神奇蜘蛛侠》#479中,彼得终向梅婶婶坦白了自己的秘密身份,以及自己与本叔叔之死的关联。“求主帮助,梅婶婶……本叔叔的死都怪我。”即便不考虑结果,彼得的所作所为也是错的:人应该在有能力的情况下阻止坏事的发生。但是在道德意义上,本叔叔之死真的要归咎于彼得吗?如果道德运气的概念有效,那么彼得至少要负一部分责,也就意味着本叔叔之死归咎于他。但如果道德运气的概念并不奏效,那么彼得的罪责就是放跑了小偷,而他一直在为不必要的罪责而痛苦。

 

 

道德运气的麻烦

 

道德运气的概念有一些潜在的麻烦。考虑控制原则(control principle)的道德假定。控制原则的基本原理是,我们只对在自己控制范围内的事负有道德责任,尽管这听起来有些像毁灭博士的阴谋。正如我们之前讨论过的那样,这本质上就是康德的立场。打个比方,根据控制原则,格温·斯黛西的死不怪蜘蛛侠,因为当绿魔把她从乔治·华盛顿大桥上扔下去时,他完全没有希望能救下她。

控制原则必然地导致,假如两个人的区别在于“事情是否在他们控制范围内”,那么他们就不该被区别对待。如果我的两个女儿同时朝一堵高墙外扔石子,而大女儿恰好砸中了一名老妪(比如梅婶婶),作为家长,我不可能仅仅严厉责罚大女儿而完全不顾小女儿。因为她们在同一时间的所作所为完全相同,那么就更容易看出她们是如何负有相同的道德责任,至少是三五岁孩子能负的道德责任。(附注:如果我放任她们扔石子,那么作为家长的我也有部分责任。)

所以,我们现在有两种相互矛盾的道德直觉。一方面,我们会认为疏忽大意下撞死儿童的司机比没闹出人命的司机更应受谴责,但是,这又与我们不应当让运气因素介入对他人的道德评价的直觉相抵触。那么该如何是好?威廉斯和内格尔都注意到,承认道德运气不仅揭示了集体伦理(common morality)的一个真理(我们确实会因运气对他人做出不同的评价),还与我们的一部分道德直觉相抵触(人不应当因他控制之外的事被区别对待)。这似乎很矛盾。意料之中的是,随着道德运气问题的出现,许多人试图说明道德运气的现象并非像威廉斯和内格尔所说的那么重要,这或许能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彼得放跑窃贼的行为不应该因本叔叔的死而受更多的谴责。

 

 

彼得·帕克:遗憾的行为者

 

有没有另一种方法可以解读彼得在本叔叔死后对自己糟糕行为日益增长的遗憾?我认为有。通过区分过失的道德现象和对损害负责的道德现象,我们可以将彼得从道德运气的网络和他所深陷的愧疚中解救出来。

彼得毫不含糊地认为本叔叔的死应该怪自己,但彼得真正体验到的,是对自己不作为所引起的损害负有的责任感。彼得并不是意愿或预见到放跑那名窃贼会招致他人的杀身之祸。如果他能预见此事,那么他毫无疑问会阻止那名窃贼。

伯纳德·威廉斯在论文《道德运气》中有益地描述了“行为者遗憾”(agent regret)的概念,它特指某人行为所引起的遗憾。譬如一名公交车司机不小心撞死了跑到马路上的儿童。每个目睹此事的人都会感到遗憾,但肇事者会以人称感受到这种遗憾。他会遗憾自己没能及时把车停下,即便他明白自己并未玩忽职守。不仅如此,这名司机还可能会想要为死者的家庭做些什么以“弥补这一切”,就像浩克可能想要弥补被他砸了车的那家人一样,即便砸车不是出于他本意。威廉斯写道:“我们为那个司机感到遗憾,但是,他又和事故的发生有某种特别的联系,它不会因为错不在他而被消除掉。这一点和我们遗憾的情绪共存,且遗憾其实预设了这种想法。”

在多数情况下,尝试弥补过错是道德正确之事,即便这只是出于因果上的责任,而非过错。苏珊·沃尔夫(Susan Wolf)在回应道德运气难题时描述了一种“无名德性”(nameless virtue),它通常意指“为某人的行为及其后果承担责任”。彼得对本叔叔之死的痛苦和他道德上的自责感似乎就出自这种无名德性。彼得是有责任感的人,一念间的自私违背了他善良的本性。但彼得弥补过错的能力有限。作为另一种对道德运气难题的回答,朱迪思·安德烈(Judith Andre)描述了死亡在这些情形中的地位:

假如我们本能弥补过错却未能行之,这显然是道德瑕疵;不仅如此,如果损害的来源并非无意之举,而是可恶的行为,那么这瑕疵就更大了。可如果损害无法被弥补呢?死亡很显然不能被逆转。背上无法偿清的债至少是极其悲伤的,人也因此总感到有所欠缺。作为结果,人会感受到价值的减损。然而,从应受惩罚方面来说,这不同于道德过错。

沃尔夫和安德烈都认为,做好人的意义部分地在于为自己的行为及其后果负责。一个有德性的人想要弥补她的行为所导致的过错,即便这些并不归咎于她。譬如,假设我自愿为一个生病的朋友做饭,结果不小心加重了他的病情(比如不小心从屠夫那里买了不新鲜的肉),因为我不经意间带来的后果,我会想要继续陪伴且更加关心他(尽管我的朋友可能会在情理之中让我离开,以免我带来更多损失)。我感到这是我的责任,即便我并不愧疚。

如安德烈所说,假如我不周到的行为导致了不好的后果(我可能清楚屠夫有些不讲卫生),那么我更会感到这是自己的责任,尽管无须受到谴责。那么根据这些观点,我们能稍微清楚一些地意识到,如果本叔叔被谋杀,那么彼得并不一定比那名劫匪更值得谴责。彼得这份额外的愧疚和道德责任有个很好的解释,96即彼得正体验着行为者遗憾,以及行为后果带来的额外的责任感。

失去亲密的家人是痛苦的,而如果你处于招致死亡的事件链条中,痛苦则要加倍,假如链条中有你自身的不道德行为,你还将更加痛苦。但这些情感并不一定要和对所爱之人死亡的愧疚混为一谈。道德运气向我们展现的难题在于,混淆不同的道德责任有多轻易。

 

 

梅婶婶的秘密

 

然而,彼得并非对本叔叔之死怀有错位的愧疚的人。在2002年的一期蜘蛛侠漫画里(《神奇蜘蛛侠》#479),梅婶婶向彼得坦白,她同样觉得自己要为本叔叔的死负责。在一个催人泪下的场景中,彼得向梅婶婶坦白了自己阴暗的秘密:“本叔叔死了。因为我。”但梅婶婶回答道:“这不是你的错,彼得。不怪你。都怪我。”梅婶婶忏悔说,是她与本叔叔的争吵害死了他(在漫威的一个修订续作——或是“追溯修订”作品里),本叔叔因此离家,惨遭杀害。

但是,梅婶婶所感受到的,的确是对本叔叔之死错误的罪责感。夫妻间普通的争吵不会和被歹徒谋杀产生联系。和彼得与本叔叔之死的联系不同,梅在因果链中的地位几乎微不足道。但因为事件之间的关系“网络”,有时很容易混淆因果链中事件的责任和罪责。不幸的是,那些为自己行为负责的品行端正之人尤其容易受到这种混乱的影响。

 

 

力量与责任

 

关于道德的哲学思考帮助我们从网络中脱身,以看清其中的诸种责任。区分愧疚与责任后,我们离评价彼得行为的罪责又进了一步。对本叔叔的死,彼得·帕克持有部分的责任,但并非是那种深刻的罪责。他有罪,因为他放跑了窃贼。偷窃是错的,并且因为超级英雄有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阻止所遇恶棍的能力,我们的直觉会认为,他们只要有机会就该予以阻拦。但是,偶尔拒绝阻拦窃贼是否意味着,你对他未来的所有罪行都负有责任?是,但也不是。

 

大多数人可能会设想,彼得并不对窃贼的未来罪行负有多深的责任。首先,小偷一开始决定偷东西就和彼得没有关系。其次,本叔叔之死是个孤立的行为,和彼得所目睹的犯罪的时间、地点及其他因素互不相干。人们通常诉诸Novus agens interveniens(拉丁语,意为“新介入行为者”)这个原则来说明,一旦某人负责的因果链断裂,某人对事件的责任是如何减轻的。玛丽莲·麦考德·亚当斯(Marilyn McCord Adams)将新介入行为者定义为,当一名“行为者行动的后果来自一名新介入的行为者时,他或她的责任就减少了,乃至不负责任”。在彼得的例子里,当这名窃贼着手于第二次抢劫时(如漫画书中所说),在某个意义上,他开启了一个本质上全新的事件链条,彼得与此关联甚少。让人逍遥法外一次,并不必然意味着这名罪犯会再次犯罪。

然而,鉴于我们对罪犯的了解,他们很可能会在被抓之前一直作案。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这名罪犯的所有犯罪活动可被视作彼得本可轻易打断的事件链条。98这就是为何彼得对本叔叔的死负有一部分责任。人并不仅仅是阻止了罪犯,他们阻止的是犯罪。

但是事实上,彼得对罪犯未来的罪行负有责任并不意味着,假如这名窃贼决定继续作案,彼得就对放跑他要负有额外的罪责了,那会将我们按回黏糊糊的道德运气网络。罪犯的犯罪档案变长,并不会让彼得的罪责更深。任由那名窃贼继续犯事是放跑他这一糟糕举动的错误的后果,它是彼得自私拒绝帮忙抓捕罪犯的一部分,而这本来就已经是道德错误的范畴。

在严格意义上来讲,我认为控制原则是对的。假如你清楚自己的刹车坏了,无论你有没有造成事故,全速行驶都意味着你要为自己的鲁莽负全部的道德责任。只有在——比如,撞上一名儿童的时候,一个人才要对错误决定的后果负责。彼得有罪于他的糟糕决定,但随着本叔叔的死,这个决定“激活”了他对那名窃贼未来罪行的(微小)责任。彼得承认这一责任,由于无法让叔叔起死回生,他发誓再也不犯同样的错误。因此,彼得似乎从他的经历中学到了正确的教训。他没有把自己强大的能力用于自私的目的,而是无私地使用它们,对自己的行为承担全部责任。

彼得对本叔叔之死的痛苦好被理解为一种混合体,里面有他失去至亲的私人痛苦,对自己先前糟糕行为的悔恨,还有要求某人对行为后果负责的行为者遗憾(在这个例子中,就是尊重叔叔的箴言,以他为榜样,并且照顾他的遗孀——彼得全都做到了)。这是三种截然不同的反应,彼得不幸地(但可以理解地)将它们融合进羞愧与悔恨的一体中去。如果彼得是一名哲学家而非科学家,他可能就不会如此羞愧和悔恨了,尽管这样一来,他可能就无法以相同的决心上街打击犯罪。

他可能会成为一个更幸福的人,但同时也会是一个没那么努力的超级英雄。这对他来说可真不幸,但对纽约城来说,的确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