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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杜甫:旅食京华春
微生沾忌刻
杜甫半生颠沛流离,穷困潦倒。他一生的悲剧,大约就是从天宝六载开始的。
天宝五载(746年),三十四岁的杜甫从洛阳来到长安。虽是初来长安,杜甫却颇为自得。因为他虽然没什么功名,却已经在大唐的文人圈内小有名气了。去年他刚刚在齐赵之间游历了几个月,在那里,他和名满天下的前翰林待诏李白同吃同睡同玩乐,还一起去北海郡拜见李邕。杜甫后来提起这段经历,曾自负地说:“李邕求识面,王翰愿为邻。”
来到长安之后,他很快就顺利地融入京城的上流文化圈,和汝阳王李琎、尚书左丞韦济、驸马郑潜曜、崔惠童等大贵族都多有交往。
这一年的冬天,杜甫没有回东都和家人团聚,而是一个人留在长安的客馆过年。除夕之夜,杜甫留下一首诗《今夕行》,出人意料的是,诗中全无异乡为客羁旅之思,而是记载了一场赌博。他在客馆守夜,和客人们一起博彩为戏,与众旅客轮流掷骰子,一起大呼小叫,气氛好不热闹。可惜杜甫手气不好,接连几次都没有掷出“贵彩”。虽然输了,但是杜甫兴致很高,输赢毫不在意,又搬出古人赌博的事为自己辩白,说英雄做事,有时难免要赌一把运气。诗中以南朝刘毅为例,说刘毅虽然家贫没有积蓄,但是一赌起来,也是豪气干云,一掷百万。
这种难得的快乐情绪,在杜甫集中并不多见。以这首诗为标志,杜甫快乐的青年时代也就结束了。几个月之后,他遭遇了人生中的一次重大挫折。
天宝六载正月,玄宗下诏,天下凡有任何特殊才能的人,都可以到朝廷考试应选。杜甫之所以选择留在长安,很可能就是为了准备这次应选。
其实早在开元二十三年(735年),杜甫已经参加过一次科举考试,只不过落第了。当时他只有二十三岁,年轻气盛,对失败并没有太在意。落榜之后不久,就去河北和山东旅游去了。
天宝六载的这次考试属于制举,不同于进士、明经等常科。制举的考试时间和科目都不固定,通常是以天子的名义,征召各地知名之士,由州府举荐来京城应试,虽然主考和阅卷的官员都是由朝廷委派,但名义上是天子亲自考试。而一旦登第,可以直接授官,不像普通进士及第之后,还需要等待吏部考核,然后才能授官。所以很多进士及第之后,又跑去参加制举考试,例如王昌龄,就曾在进士及第四年之后,又以博学宏词登科。
制举如此重要,自然对天下有才之士具有很强的吸引力。可恰恰是制举的重要性,让它引起了某些人的忌讳。
其中痛恨制举的人是李林甫。李林甫没怎么读过书,靠着门荫制度做了官。他自知读书太少,所以对文学之士特别反感。他很害怕这些应选者登第之后议论朝政,影响自己的权威,于是跟玄宗讲:“这些草野之士大多卑贱愚钝,不懂礼节。如果皇上您亲自组织考试,恐怕他们的污言秽语会冒犯您。”他奏请由尚书省的长官来组织考试,由御史中丞监考。玄宗答应了。李林甫选的考官自然都是他的亲信,听他的安排。
考试结果是:布衣之士没有一个登第者。李林甫很高兴,他向玄宗道贺说:“如今天下已经是野无遗贤了!”
“野无遗贤”这个词出自《尚书》,意思是天下有学之士都已经在朝廷,朝廷之外没有什么贤能之士了,本来是形容政治清明的褒义词,被李林甫这么一用,从此蒙上了反讽的意味。
这一年参加制举的还有一个叫元结的人,他后来写了一篇文章《喻友》,在文章里详细记载了李林甫玩弄权术、导致所有人被黜落的过程。他告诉和自己一起来参加考试的朋友,不要再流连长安了,一同返乡归隐山林吧。
从这篇文章看,元结已经深深认识到李林甫的阴鸷酷烈,不愿与之同流合污。之后元结果然一直在家乡隐居,直到李林甫死了之后,元结才又来到京城,考中进士。
杜甫则经过艰难抉择之后,选择继续留在长安。他有他的难处。他的父亲奉天县令杜闲大约是在这个时候去世了,家里失去经济来源,十分拮据。为了维持生活,他不得不低声下气,寄居在长安,充当贵族子弟的宾客。
这种生活对他的内心而言是充满矛盾和痛苦的。在落第后不久,他写了一首《赠比部萧郎中十兄》,诗中感叹自己拙于谋生,飘荡多年,一事无成。心中致君为民的理想,如今眼看成了空想,看来只能像魏晋时期的嵇康那样,做个隐居山中的村夫了。
这是杜甫诗集中次表现出自我否定的意思,也是他次表达出要做个隐者的思想。纵观杜甫后来的一生,哪怕生计再艰难,他都对家国政治和百姓安危保持着热切的关心。从根本上讲,他的骨子里是没有做隐者的基因的。这首诗写得如此丧气,只说明这次应选失败对他的打击之大。
天宝六载以后,杜甫基本上一直待在长安,过着“旅食京华”的寄居生涯。这在他的著名诗篇《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当中描写得很具体:“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这首诗开篇就写道:“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意思是说那些纨绔子弟都能饱食终日,而我饱读诗书却蹉跎半生,几近饿死!言辞之激烈,几乎不像是一个晚辈对长辈该说的话。
天宝六载之后的几年,杜甫留下的诗作不多,寥寥几首,多是干谒之作。天宝十载(751年)正月,玄宗接连举行三次大典:祀太清宫、太庙、南郊,杜甫趁此机会,先后写了三篇大礼赋,投入了朝廷的延恩匦。这三篇文章很幸运地被玄宗看到了。玄宗觉得文采不错,就让他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他的文章。这是杜甫一生中得意的时刻,他后来回忆说,自己一日之间便声名显赫,在集贤院里,众多学士像墙一样围着他,观看他作文章,令他感到非常自豪。
杜甫以为终于有了出头之日,然而朝廷终给他的结果却是:“送隶有司,参列选序。”就是送到有关部门,按资格等候选用。也许李林甫并不是故意刁难他,但李林甫一贯排斥文学之士是众所周知的。李林甫是吏职出身,长于整修纲纪、条理众务,非常重视维护制度的威严,这也是玄宗一直很信任他的一个原因。在他为政期间,如果不是趋炎附势者,官职大小和职位的迁转,都得严格按照制度来。
这对杜甫来说不啻又一次重大打击。他不得不继续沦落在长安街头,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他对李林甫的奸邪与忌刻非常憎恶,但是又不敢多言。
李林甫死后第二年,因为杨国忠的构陷,李林甫被剖棺,彻底倒台。这时候杜甫才敢于直言自己心中的不忿和苦闷。在《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这首诗中,他控诉李林甫“阴谋独秉钧”,而自己则“微生沾忌刻,万事益酸辛”。他认为,就是因为李林甫的忌妒与苛刻,自己才过得这么辛酸。
鲜于京兆即任京兆尹的鲜于向,他因有恩于宰相杨国忠,被杨国忠推荐为京兆尹。其实杜甫对杨国忠等人的骄奢淫逸也很不满意,他后来写过一篇《丽人行》,专门批判杨氏兄妹的奢华和靡费。但现在迫于生计,他不得不投诗给鲜于向,请求汲引。诗的前半部分赞扬鲜于向贤良多才,写得十分肉麻。结尾处很谦卑地说:“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平津,指的是汉朝的宰相、平津侯公孙弘。这两句意思是说我都快要饿死了,如果您肯帮助我,我早晚会报答您和宰相大人的恩德。
这首诗写得如此低声下气,几近哀求了,可以想见杜甫当时的窘困。然而即使这样,他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帮助。
他只能继续等待。
这一等,又是几年光阴过去。
不作河西尉
天宝十三载(754年),杜甫曾试着把妻儿接到长安同住,但很快因为关中水灾,米价暴涨,吃不上饭了。没办法,他只好把妻子和孩子送到距长安二百里的同州奉先县。奉先县的杨县令和他妻子杨氏有亲戚关系,就把杜甫的妻儿收留在县署里居住。杜甫则一个人继续在长安等待机会。
天宝十四载(755年)九月,杜甫回奉先探了一次家。十月份返回长安后,忽然接到朝廷的任命,让他去河西县做县尉。
这是一份迟到了将近十年的任命。自天宝六载到长安以来,杜甫已经在京城晃荡了近十个年头。他苦苦等待,四处赔笑、干谒,没有固定收入,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十年前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已经四十四岁,几近老年了。但他终于做官了,终于可以定期领取俸禄了。
但是河西尉这个职位对杜甫来说是个鸡肋。
河西县就是今天陕西的合阳县,距离长安三百多里,倒不算太远。可县尉这个职务让杜甫感到为难。县尉官阶九品,官不大,责任倒是不小,主要负责捕盗和收税。晚唐的李商隐做弘农县尉时曾伤心地写道:“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意思是说县尉的工作干起来很是窝囊憋屈,恨不得自己和春秋时的卞和一样双腿残废,就不用在阶前屈辱地奔走了。
李商隐是谁,杜甫当然是不知道的。但三年前,好朋友高适刚刚从封丘尉任上辞职,曾写诗对县尉工作大发牢骚,杜甫肯定是读过的。
杜甫犹豫再三,委婉地向朝廷提出不愿意就职。朝廷也不勉强,改授他为右卫率府胄曹参军。
唐代实行府兵制,中央统领的府兵为十二卫和东宫六率。右卫率府属于东宫六率之一,负责太子东宫的宿卫。胄曹参军是一个管兵器甲仗的小官,类似于后勤处的仓库管理员。县尉的品级是九品上,每月俸禄大约两万文。胄曹参军是八品下,比县尉略高,但是俸禄却少很多,仅有几千文。
杜甫不在意俸禄多少,他更在意的是这个职位相对清闲,平日只须管好仓库,理清账目就行了,不用天天与人打交道,更不用像高适在封丘时那样,“鞭挞黎庶”,催要租税。杜甫写了一首诗,《官定后戏赠》:
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
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飙。
这是写给自己的自嘲诗,说率府工作虽然俸禄少,也足够买酒喝了,而且逍遥自在,这真是托了圣朝的福。总之,他还是很高兴的,只是在结尾处对暂时不能回家略有遗憾。他不知道的是,仅仅几个月之后,他所说的“圣朝”就崩溃了。而他自己,不仅不能再“逍遥”,连家都没了。
官定之后没几天,杜甫回了一趟位于奉先县的家。说是家,其实只是妻子的临时栖居之处。
十一月的冬天,在一个昏黑的半夜,杜甫冒着凛冽的北风出发了。郊野之外百草凋零,天气异常寒冷,他的手指被冻得僵硬,连衣带断了都无法系上。
到奉先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小的孩子已经在贫病之中夭折了。他百感交集,便把一路上的所见所想写了下来,这就是杜甫一生中重要的作品之一:《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这是一篇五百字的长篇排律,字字铿锵、沉郁顿挫,通篇饱含着对国家社会矛盾的深沉忧虑、对百姓苦难生活的真挚同情。这首直抒胸怀的大手笔,无论在题材上还是在风格上都超越了前人,把唐代诗歌推到了一个的位置,甚至后来的诗人也没有人能追得上他。
这首诗里有两句话,描写了他路过泾渭渡口时看到的景象:“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
很多人把这段描写当成杜甫对大唐王朝战乱将起的预言。实际上,安禄山起兵之日,恰好就是杜甫回家探亲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