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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起风的时候,周大为正跨过地上的一堆碎石,他急忙侧过脸,避开扑面而来的沙尘。

这里是北郊的九龙山。两个月前,由于农民挖井而发现的墓葬,如今已经形成一片开阔的墓地。古墓坐北朝南,东、西两边各有一条河在山脚下汇合,如此格局,表明墓葬主人的身份很高。

四周空旷无人,周大为背着工具袋继续往前走,从考古队的遮阳伞下经过,眼前出现了几十块巨大的花岗岩,那是起重设备从陵墓表面搬开的隔离层,下面是夯土层,再往下,便是深度10米的地宫,隐约传来敲打声。

周大为踩着石阶,正打算进入地宫,忽然听到有人喊他。

“老周——大为!”

周大为扭过脸,看到秦越那微胖的身躯跑过来。两人在山东大学考古系求学时,便是舍友,毕业后一同走上工作岗位,单位分的房子又是对门,两家的儿女如今在同一所小学念书,就差娃娃亲了。

周大为忙从地宫入口出来,迎向秦越。“老秦,你不是回城了吗?”

秦越气喘吁吁跑过来,手上攥着一部飞利浦手机。“刚上了班车,接到小梦的电话,说你家周野在学校打架呀,联系不上你……快快,我让班车等着你。”

“这小子又给我添乱!”周大为忙把工具袋交给秦越,“你先帮我盯着,地宫里还有几位同事。”

“知道知道,你快去。”秦越使劲挥着手。

周大为往路边跑,回头看了一眼,秦越伫立在风中的身影,莫名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不知道这份预感来自于孩子打架,还是天上突然涌现的乌云。

半个小时后,大雨倾盆而下。

伴随着隆隆雷声,古墓西边的小河涨水,大面积渗透入地宫。有着多年考古经验的秦越,先发现险情,但他没有独自逃离,而是跑向地宫深处通知其他人。七名同事,无一遗漏,全部逃生。后离开的秦越,被轰然坍塌的土层掩埋。

噩耗传来时,周大为刚刚把儿子领回家,正在换湿衣服。接过手机后,他僵立在窗前,望着外面的大雨,异乎寻常的平静。然后他走过来,狠狠地、一巴掌甩到周野脸上,把周野打得翻滚到屋子角落。

往常好勇倔强、充满野性的周野,彻底懵了。

他在强烈的耳鸣声中,看着父亲蜷缩在地板上,用拳头捶着脑袋。父亲张着嘴哀号,但他只听见自己耳朵里尖利的风鸣。

周野的耳朵稍稍恢复听觉后,听到来自对门的哭喊声。

“老秦——你让我和小梦怎么活呀?”

那一夜,风暴席卷这座院落。那一夜漫长,寒冷。

秦梦的妈妈曲晓鸥,终究无法承受丈夫的死亡,在黎明前的大雨中,她疯狂冲向九龙山,去寻找丈夫,途中遭遇车祸。

料理了后事,九岁的秦梦被小姨带离了北京。

走的那天,秦梦拖延了很久。小姨催问她还在等什么,得到的只是女孩悲伤的沉默。

秦梦不时望一眼对门。她想和周野说句话。

自从出事后,周野一直躲在家里。他完全换了个人,显得虚弱、苍白。这个十一岁的小小少年,在学校里竟以打架出名。由于父亲长年在外,周野疏于管教,母亲去世后,他更是叛逆心重,不仅与父亲关系糟糕,而且谁都不买账,但唯独面对小他两岁的秦梦,那女孩的一个纯真笑容就能融化他的心灵。

然而此刻,周野不敢面对的,就是那个女孩。

黄昏时分,对门传来落锁的声音。周野躲在窗帘后面,悄悄看着。他的手心攥着一个小小的东西,那是秦梦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模仿宫廷发簪的钮扣结。

院子里,秦梦被小姨拉着手,往大门外走去。

秦梦那纤瘦的身影渐渐模糊。周野使劲咬着嘴唇,咬出了血。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竟然没有向秦梦说出一句歉语。

斜阳下,秦梦已经消失了。她离去的地方,一丛落叶盘旋着。

 

章 曾经有神来过

 

(1)

 

十五年后。仲夏黎明。

天还没亮,一辆银灰色劳斯莱斯停在荒僻的小路边,惊跑了几个露宿者。

有个面容俊秀的年轻人,依然躺在树下呼呼大睡。六只萤火虫绕着他的头顶飞舞,在黛青的天色中,浮现出温柔静谧的流光。

劳斯莱斯的车门打开,金公子一脚踩在路边,皮鞋扭了一下,他皱皱眉头,脸上有着富二代的傲慢。

司机跟在金公子身旁,手上提着一口旅行箱。

金公子的脚步忽然放轻,几乎是踮着脚尖,靠近树下的年轻人。一阵风吹过,年轻人额边的头发微微拂动。

然后他在石板上翻个身,似乎要醒来。金公子连忙做个手势。司机立刻将箱子平放在树旁,双手扳动,一套洗漱用具支了起来,有洗脸的盆子、毛巾、牙刷等物。

石板上的年轻人一睁开眼睛,毛巾便伸到了面前。

金公子递上毛巾的同时,脸上挤出花样的笑容:“擦把脸,近天气干燥。”

年轻人接过毛巾。金公子跟着递上漱口杯。他的动作,显然在模仿清装剧里的手法,虽然笨拙好笑,却很真诚。

年轻人没再搭理他,准备从石板上站起身。金公子一挥手,一桌早餐摆在眼前,全套的老北京早点:豆汁儿、油饼、包子、炒肝、奶油炸糕。

“您先凑合着垫点儿,回头咱……”

年轻人没搭腔,自顾自走进草丛,目光扫视着地面。金公子跟在后头,发现草丛中有标记。年轻人忽然蹲下,拂开草叶,从口袋掏出一把镊子,小心地夹起一串薄薄的、颜色青灰并有细小纹络的东西,放进塑料袋。

金公子一愣:“哎,我小时候玩过,这是壁虎蜕下的皮啊。”

年轻人扫了金公子一眼,又走到另一个标记前,却没有收获。接着往前走。

金公子说:“难怪您歇驾在这里,是为了弄这玩意儿,您早说啊,我派人到山里挖几百只。”

年轻人的嘴角一勾:“你懂什么?”

“这有什么讲究?”

“壁虎在别处蜕皮后,会把皮吞掉,只有在这里,它会留下来。”

“啊,为什么?”金公子不解地问。

“这里是壁虎的华北祖庭,整个华北地区的壁虎从这里发源、繁衍出去的。”

金公子愕然:“这儿……大葆台……壁虎祖庭?真的假的?”

年轻人牵了牵嘴角。“你信,它就是真的,你不信它就是假的。”

“我信,您说什么我都信。”金公子眼巴巴地跟着。

年轻人又发现一张壁虎皮,镊子伸入草丛,小心地夹起,放进塑料袋。

金公子问:“您怎么知道它们昨天晚上蜕皮?”

“我跟了半年……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回去吧。”年轻人有些不耐烦。

“周爷,您侍候壁虎半年,我侍候您俩礼拜,我也算是心诚吧。”

“别叫我周爷,我叫周野!”年轻人站起身,大步往路边走去。

“您就是爷,只有您能救我。”金公子连忙跟上,“我真没骗您,我老爸把那个瓶子当作命根子,家里的,每年祭祖的时候要用,家族三百多号人,对着那个瓶子磕头……周爷,您要是不救我,等我爸下个月从国外回来,那要灭我九族的!”

周野的脚步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嘲弄的笑意:“你爸爸灭你九族,那他排第几号?”

“我是打个比方。周爷……”

“古器是传承千百年的生命,是有尊严的。可你拿着瓶子在一堆明星面前炫耀,还造成破坏,当然要承担后果。”

“周爷……”

这时,一直在旁边等候的司机,实在看不下去了。

司机问:“公子干嘛一天天巴结讨好他?”

周野和金公子愣住,看着司机。

司机挺起胸膛,大声说:“他虽然在故宫上班,那也不过是个工匠,可公子您的祖姓可是爱新觉罗,往上倒四代您就是正黄旗贝勒爷,要论当年的级别,我是马夫,他是匠人,同属于‘士农工商’里的‘工’,何况匠人挣的钱不一定有马夫多,马夫一年的收入可以买一套新帘子胡同的四间大瓦房!”

小路上寂静无声,一抹晨曦透过树叶洒在车窗玻璃上。

金公子陡然厉喝道:“滚蛋!”他指着司机,“我侍候周爷俩礼拜,让你两句话全他妈废了!

周野却是一笑,点点头。“有见识。”

“嗯?什么意思?”金公子怔怔地看着周野。

“这老兄两句话,超过无数电视剧呀,很多人搞不清‘金姓’的一部分来源于爱新觉罗、更不知道清朝的马夫月薪多少。难得这位老兄是个勤学上进的聪明人。”周野向司机投去欣赏的目光,然后用平淡的语气对金公子说,“你的忙,我帮了。”

金公子瞪大眼睛,惊讶又迷惑,实在猜不透周野。

 

(2)

 

今天是星期一。周野回到自己的住处,走进工作间,把黎明前收集的四张壁虎蜕皮放到台案上。

这是一套普通的三居室住房,周野租了快三年,近正考虑搬家。

房间家具极简,主要空间用来放书。周野推开的一间屋子里塞满了书,书架挤到墙边,箱盖上也是书。其中一部分是父亲周大为的遗物,包括工作日记和整理的资料。周野还是学生时,就在课余通读了一遍。

先触发他兴趣的,是一本《东汉以来陶瓷器皿的保护和修复》,二百多页书卷,详细介绍了保护和修复陶瓷器皿所需的材料、修复的原则和方法,附页上还强调了运输、储存等安全问题。

还有一本影印加手抄的书卷《修复的流程:技术与诠释》,是周野的师父郑宽仞赠送的。书卷由不同材质的纸张装订而成,有的泛黄、有的布满水痕,书页的颜色杂乱,但上面记载的文字却工整严谨。

此时,周野从书堆里抽出一本《修复术的材料探秘》,书上记载了颜料、釉质、锈色、墨水等等五花八门的内容。周野随手翻开的一页上有他标注的记号:一个三角形带着箭头,指向另一页。周野继续翻阅。

由于屋里堆满了书,显得幽暗静谧,一抹阳光透过窗户、穿过书堆间的缝隙,洒在周野的脚边。他赤足站在阳光里,沉思片刻,合上书,转身出来。

回到工作间,他换了件工作服,戴上手套,走到台案前。

打开电磁炉,锅里的水很快沸腾了,周野把一些白芨放进锅里煮起来,这是一种中药材,根茎部位经过干燥处理,切成薄片的白芨随着涌动的水泡翻滚着,飘起淡淡的苦味。

周野看到水的颜色加深了,便捞起白芨片,把壁虎皮放进锅里,调整火力,盖上锅盖,开始熬煮。

然后他把鸡蛋清、生漆等物,按顺序摆放在台案上,返身进卧室,调好闹铃,躺到床上。

三个钟头后,闹铃刚响一声,周野就睁开眼睛,瞳仁间浅浅的倦意很快消散,如风中的一抹细云。

周野来到工作间,打开锅盖,扑鼻一股浓郁的苦味。

他用竹筷在锅里搅了搅,水质粘稠,锅底有了薄薄的结层。

他关了电磁炉,静静等待半个钟头,窗前的光线将他的剪影打在昏暗的墙壁上。然后他伸出三根手指,用指背试了试锅的温度,接着便把鸡蛋清、生漆、滑石粉、树脂胶等物,按比例和次序倒进锅里,用竹筷搅拌起来。

他的动作从快到慢,直到锅里的物质凝结成淡淡的琥珀色,聚集在锅底中间,形成一块团状物。

周野拿起木铲,把那团成形的粘接剂收入玻璃瓶,置于冰箱冷藏室。

彻底冷却的粘接剂,已经变成了无色透明状,它会保持这种状态,无论环境温度如何变化。

 

(3)

 

第二天早晨,还不到八点钟,周野骑着自行车进了故宫。他径直来到西三所,从进门的个小院,可以看到南墙后面慈宁宫的屋顶,琉璃瓦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明亮的光泽,更显得这座小院的灰色瓦顶很是单调。这也不足为奇,他上班的这个地方原本曾经关禁过失宠的嫔妃。

周野打开大门,几只野猫跑开了。头顶飞过一群小鸟,伴随着清脆的鸣声,羽翼从蓝天下掠过。院里有四个房间。院墙内一株百年杏树伸展着枝叶,晨光在石砖道上洒满碎影。微风拂过,挂满了金黄杏子的树枝沉甸甸地摇晃着,飘来阵阵果香。

周野把自行车靠在廊檐下,打开自己的办公室。门上的铜牌写着:文保科技部,陶瓷组。

每次推开门的一刹那,周野的动作很轻,似乎不愿惊扰数百年沉寂的尘埃。这些尘埃也是有生命的,它们白天消散,直待夜晚无人,便从时光背面回到自己生活的地方。此时,那些消散得慢的,仍在浅浅的光线中浮游。

屋子里纵横两张台案,靠窗的台案几乎占了屋内三分之一的面积,上面整齐摆放着毛笔、镊子、钳子、锥子、木尺,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小工具。

另外一张桌子更旧,桌面中间是一片斑驳的痕迹,外侧摆着一座木架,上面挂着刷子、牛角刀等物,木架另一侧有几块白色的石膏碎片。

周野走到窗边,坐到自己的台案旁,把那瓶粘接剂放到抽屉里。

然后他拿出一串钥匙,弯腰打开下面的柜子,捧出一个硕大的锦盒。盒子还很新,是后配的,上面有流畅的紫色云纹装饰。

周野小心地打开盒盖,接着把包着的蓝色丝绢布解开,一件瓷器映入眼帘。

这是唐代的绞胎瓷瓶,存世量极少,属于稀世珍品,只可惜,经过上千年辗转流落到故宫、直至交到周野手上的,只是残器——仅存上部两层,下层腹部均已遗失。

虽是残器,仍然透显出华贵美丽的光彩。

所谓“绞胎”,便是因其独有的烧造工艺,形成特殊色彩变化而得名。

盛唐独创的绞胎工艺,通常是把两种颜色的瓷胎土,分别制成泥条,然后像绞麻花一样,将它们拧绞在一起,制成新的泥胎,并且不再绘以颜色,直接烧制而成。

绞胎瓷的精髓,便是自然形成巧夺天工、亦真亦幻的纹理:菱花纹、团花纹、鸟羽纹、琥珀纹、云纹、水波纹等等,所制成器非常漂亮精美。

而这件瓷瓶,是用了三种颜色的瓷胎土,更是绚丽多姿。因为是残器,可以清晰地看到内外的形貌,真正的表里如一,有着深入骨髓的美丽。可以想见,千年前的某位匠人,把精心挑选的泥料,在手中不断翻转,将斑斓的色彩,蕴含到瓷瓶的灵魂,使其在泥与火的缠绕中迸发出生命力。

此刻,周野注视着这件绞胎瓷瓶的残器,却莫名生出一丝无能为力的感觉。

这在以往从未有过。

这时,房门轻轻一响,一个阳光大男孩推门而入,他是周野的助手大兴,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一年。

“周老师,早。”大兴从肩上摘掉背包。

“嗯。”周野仍沉浸在思绪中。

大兴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揉动着手腕,准备干活儿,随口咕哝着:“院里的杏子都熟了,改天叫钟表组、木器组、古藉组……噢,不行,古藉组瞧不上咱们。”

周野根本没听他在叨咕什么。

大兴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周野手上的瓷瓶残器,不禁问:“您又在发愁啊?”

周野苦笑一下,随手拿起桌旁的绘图本,翻到之前描画的页面,用铅笔在瓶底部位仔细勾了几笔,侧脸端详着——复原以后的绞胎瓷瓶,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两个多月前,他从领导手中接过这个任务时,知道很难,却没想到如此艰难。除了不断搜寻唐代绞胎瓷器的信息,他能做的就是这样勾勾画画,思索修复方案,寻找突破口。

大兴叹口气:“唉,遇见这种稀世珍品,真是没辙。”他看了周野一眼,“要不你给领导说说,重新挑一件?反正咱们故宫博物院有三十五万件瓷器,要为建院95周年献礼,镇院之宝多得是。”

周野淡淡地瞥了大兴一眼。

大兴一缩脖子,返身从柜子里拿出昨天没干完的活儿,继续忙碌起来。

这是一件等待修复的元青花瓷盘,底部有三道触目惊心的裂纹,形成一个扭曲状的“人”字。大兴极小心地捧着瓷盘,以免造成更大的创伤。瓷盘沾着泥土,还有一些霉斑样的水锈,裂纹里的颜色深浅不一,显然积淀了很多污垢。

大兴昨天用清水粗洗过了,现在用刷子、牛角刀对着断裂碴口做细部清理。接下来会用到化学去污:把瓷盘上沉积的碳酸钙、镁等物质,用稀释的盐酸清除。

周野把手中的绞胎瓷瓶放回锦盒,用绢布包起来。

对他来说,全部复原这件残器,不仅是为了故宫庆典,更是他自己的愿望。

他相信,任何一件破碎的瓷器,都能化腐朽为神奇,沿着碎裂的痕迹,他能用完美的手法赋予其新的生命。

可他必须找来一件完整的唐绞胎瓷瓶,在其上面翻模取样,才能设法使这件瓷瓶残缺的部分予以复原。因此,能否找到完整的绞胎瓷瓶,是确定修复方案的前提。如果没有同时期的样本,这种残器的修复工作只能作罢。

困扰周野的,正是这一点。

把锦盒放回原位,重新锁好。日常工作还要继续的,他坐直身。

“大兴,拿来吧。”

“噢。”

大兴停下手头的清理工作,返身走到柜子前。按照序列,今天该修复那件乾隆粉彩葫芦尊,大兴已经做完了前期清理。

周野捧着葫芦尊,端详着,神态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忧思,平静的眼神中隐隐透出一份对于生命的敬意。

瓷器修复,就是接通气韵——形、色、光、彩还有古旧程度,与原件融为一体。这件葫芦尊通体有十二道裂纹,虽然没有那种触目惊心的碴口,但越细微的活儿,难度越大。

周野的目光停在葫芦尊的瓶颈位置,这里有一道细纹没有清理干净。他扫了大兴一眼,但没说什么,从桌角拿起竹签,用竹尖轻轻刮擦。

大兴在对面看见,马上明白了,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贴在裂纹上的水锈特别牢固,加之这件瓷器颜色多、花饰复杂,稍不注意就会遗漏过去。如果不清除,会在接下来的粘接时产生明显的隔痕。

周野从抽屉里拿出那瓶粘接剂,用毛笔蘸了一下。他不仅要修复裂纹,还要将裂纹经过的花饰、书画、题款等等全部恢复神韵。

方寸之间即是乾坤,入手便知功力深浅。

周野的上釉、填描功夫,是以深厚的书、画、塑形等综合素质为基础的,这正是他年纪轻轻便独当一面的原因。

窗外,院子里鸟鸣阵阵,却似乎来自遥远的天际、来自院子上空云卷云舒的时光之巅。俯瞰故宫的红墙叠院,游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而此处,仍是百年前的寂静。

时间在此间的流转,犹如湖底沉静的波纹。

不知不觉间,到了中午时分。

大兴伸个懒腰。“呀,快12点啦。”

“大兴,你去吃饭吧。”周野放下葫芦尊,从台案前站起身。

“那给你带点什么?饺子?”

“不用了。趁这会儿游客少,我去一趟延禧宫。”

“哦,又看展览?”

“嗯。”周野走到衣帽架前。

延禧宫的《中国古代窑址标本展》,展出的是近六十年来,从全国各地的古窑址采集回来的大量瓷片标本,有的并不见于传世器物,留下的只有瓷片,更为珍贵。中国窑口众多,瓷器的品种纷繁复杂,不同品种瓷器的修复,有着不同的要求,周野去参观了多次,仍然学不够。

大兴还坐在椅子里纠结吃什么,周野已经走到门口,刚迈步出去,差点和迎面进来的人撞个满怀。

来者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年龄与周野相仿,梳着两条辫子,刘海垂在额头,白皙秀气的脸上架着一副宽大古板的黑框眼镜。

周野侧身避让,点了一下头,仍然往外走。

大兴忙从椅子上起身,笑着招呼道:“兰师姐来了。”

隋兰兰是古藉修复师,与大兴同来自中央美术学院,三年前毕业。在隋兰兰看来,大兴没去修古书,而是修器物,这属于自降身份。古藉是什么?那是传承思想文化的!

隋兰兰没搭理大兴,盯着周野问:“周野,做什么去?”

“出去一趟。”周野一只脚迈出了门口。

“是吃饭吗?”隋兰兰一提手中的食盒,“我这里……嗯……”

“哟,兰师姐真及时啊。”

大兴一把抢过食盒,在桌上打开。食盒的外观普通,打开后却让人惊艳无比。

盒子里是九宫格,放了九个蒸饺,各个饱满精致、晶莹剔透。有用面粉做的雪白色、有黄豆粉、绿豆粉、黑豆粉等等各具色彩的蒸饺,正中间是用红豆粉做的蒸饺,为精致诱人。

大兴的口水唰地流下来。“谁这么巧手天成,是嫦娥下凡、还是七仙女转世?”

隋兰兰的脸上飘过一丝得意,随即清了清嗓子,严肃地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就属你废话多。这些蒸饺,是某位……我不知道是谁买来,放在我的桌子上,想吸引我的注意,可我在减肥。”

“所以你忽然想起周老师爱吃饺子,于是拿来给他……嗯,合理合理。”大兴忍着笑意。

隋兰兰扶了扶眼镜,认真地说:“本应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浪费更可耻。”

话说到这份上,周野不吃就是浪费,就是可耻之人。

大兴配合得很好,隋兰兰的话音刚落,他就把叉着蒸饺的叉子,殷勤地递到周野面前,正是那个诱人的红豆粉蒸饺。

周野只好接过叉子,吃了蒸饺。

“谢谢,我赶时间,再见。”周野转身出门。

“哎,你要吃完呀——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隋兰兰追到门口。

周野已经跨上自行车,一个潇洒地S形轨迹,自行车穿过了院子。

隋兰兰回到房间。大兴的手上捏着一枚雪白的蒸饺。

“兰师姐,还是让我把它们浪费了吧。”

“哼,朽木不可雕也。”隋兰兰低语。

“嘿,你说的这个‘也’字,是野渡无人舟自横的‘野’,还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

隋兰兰瞪了大兴一眼,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