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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个月大的彤彤,已经升格为幼儿,再也不能算是一个婴儿了。她像上足了发条的玩具汽车,你随时把她放在地上,她就能自己往前走,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去,包括“爬”楼梯上二楼在内。外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她差不多都“踏勘”过了,因此她到外婆家来做客,脸上总带着一种“自己人”的自在神情。

从语言发展的观点来看,她的语言正进入“叠字词”的阶段,而且正在“试音”,并没有的把握。她跟大人沟通,全凭“手语”。她的手语,发达的是指示代词“这个”和“那个”。她运用的就是她的右手食指。

她的右手食指,给人一种“很有表情”的印象,主要的原因是有她的眼神相伴。她右手食指指向哪里,她的视线也射向哪里,手眼互相配合,表达得格外有力。她一进门,双眼就开始巡视屋里所有的东西,跟那视线配合的,是她那格外灵活的右手食指。她的右手食指,就探照灯似的,也配合视线,扫描屋里的一切东西,给人“眼睛长在食指上”的错觉。这种错觉,使我们的视点都落在她的食指上,把她的食指看成她的眼睛。换句话说,她的食指已经成为她的眼睛的代言人了。更有趣的是,她的食指不只是指东西,同时也指声音。一旦屋里屋外有什么噪音,例如一个盘子掉地,或者门外有小孩子大叫,她就会伸出食指,指向空中,同时双眼紧紧地盯着你,脸上带着警戒的神气,意思是:“你听!”这就是说,她的食指,也成为她的耳朵的代言人了。

右手的食指,管看,管听,简直成为她的“触角”。除了看和听,右手食指还管下命令。她指着什么,意思就是她要的是什么,希望人家拿给她的是什么。右手食指代替她的嘴说话。彤彤到外婆家来做客,外公、外婆如果想跟她“说话”,只有留意她的右手食指。养成习惯以后,有一度,我们几乎把那根右手食指看成彤彤本人,而彤彤本人反而成为那根右手食指的附属体。每次我想起彤彤,想到的就是她的右手食指。

有一次,我这个外公回家发觉家里没有小访客的踪影,就脱口而出地问外婆:“手指头来过没有?”外婆也会不自觉地回答说:“手指头刚走。”小娃娃怕生的时候不说话。彤彤遇到相似的情形,她的反应就是隐藏她的右手食指。她的右手食指不再出现,像蜗牛躲进了壳里。

当彤彤指着一样东西的时候,表达的可能是:“我要那个!”但是,也可能是:“你看!”当我们以为她“说”的是:“你看!”我们自然会对她含笑点头,嘴里嗯嗯嗯嗯地“嗯”个不停,表示:“我看到了。”如果她真正的意思是:“我要那个,拿给我!”那么,被人误解的她就会发急。她手心向下,攥紧拳头,立刻又松开,再攥紧,又松开,一紧一松,一紧一松,令人想起从前海上船舰互通消息常用的那种一明一灭的灯号。

她做出这种信号,就是强烈表示:“我要!”她也会摇手。向外公、外婆告辞回家,她摇得很和缓,手势很优美,那就是表示“拜拜”,也就是“再见”。如果摇得很快,很猛烈,且是手心向下,那就是表示:“不!”

如果她用手轻轻按一按她的新装,那就是表示“漂亮”。如果是用手拍拍自己的胸脯,那就是表示“怕怕”。

近她“研发”出一个新的手语就是把嘴张得很大,然后用右手食指指着自己的口腔,意思是:“我要吃!”

这倒是很好懂。

从前,讲演的人为了表达对一个人物的欢迎,常常会热情地说:“让我们伸出我们的双臂欢迎您!”如果彤彤也伸出她的双臂,她的意思是:“抱抱!”

 

 

彤彤说话

二十六个月大的彤彤,早学会说的话,就是跟人说“再见”和“拜拜”。

她小小的年纪,已经体会到人生的“离多聚少”,或者,就像杜甫的诗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她当然还没念过杜甫的诗。

每天早上,她的爸爸要上班了,她跟爸爸愉快地摆手说“拜拜”。妈妈带她来找外婆,也要上班去了。她愉快地跟妈妈摆手说“拜拜”。接着,外公要上班了,她跟外公摆手愉快地说“拜拜”。外婆提了菜篮,送她到保姆史奶奶家去。外婆要去买菜了,她愉快地摆着手,跟外婆说“拜拜”。傍晚,妈妈到史奶奶家去接她回家,她跟史奶奶说“拜拜”,愉快地摆着手。每一次说“再见”,她都会流露出一种“克制失意”的坚强,有点儿不舍地离开,或者有点儿不舍地把人放走。正因为这样,她每次到我家来,边跑边喊的那一声“外公”,总是充满了快乐和真诚。她正在学习说话,对别人说的话有浓厚的兴趣,常常像一只鹦鹉,重复别人说过的话。四周的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成了她的语言教材。她学会了,记在心里,只要适当的情况出现,就会拿出来运用。

有一次,她要拿走我书桌上一个容易打碎的玻璃摆设,我不答应。我当然会很周到地向她说明我不许她拿走的原因。她有些失意,低声地在嘴里说了三个字。我一时没听清楚,笑着问她说的是什么。她很不好意思,用更低的声音,带着歉意地又说了一遍。这一回我听清楚了,她说的是“小气鬼”。

她很喜欢跟我谈天,并且也能为谈天做安排。她会邀我去坐楼梯,选好了她喜欢的第四级。

她会说:“外公坐!”

我也回应她说:“彤彤坐!”

爷孙两个就这样静坐在楼梯上,一语不发。她非常喜欢上一次或者上上一次爷孙两个谈天的情景,只是她不懂得引起话题。我也喜欢她做这样的安排,因为这是我带她的时候,可以获得休息的机会。

每次谈天都是我提问题她回答。这个秘密她还没发觉。我总是在她稍稍感到不耐烦的时候,才开始我们的谈天。

她喜欢自称“彤彤”,就像当今政要讲演一样。“彤彤来了!”“彤彤要回家了。”“彤彤喜欢外婆。”“彤彤不吃了。”

语言里“你”和“我”的变换困扰了她。如果她错拿了你喝水的杯子,你对她说:“这是我的,不是彤彤的。”她会抗辩说:“这是彤彤的,不是我的!”她不懂得“你”和“我”为什么要变来换去。你千万不要跟她说:“你是彤彤,我是外公。”这样的话,会使她以为彤彤的代名词永远是“你”,外公的代名词永远是“我”。她喜欢听外婆给她讲故事。她心情愉快的时候,会主动提出要给我讲故事。她会说:“外公坐!”

她会说:“从前哪!”然后说:“有一个小孩子啊!”然后说:“有一天哪!”然后她嘴里念念有词地走开,因为整个故事已经完了。

她使用的语词,大半都不好懂。她把硬币叫作“几块钱”。她会说:“这里有好多几块钱!”“这里有一个几块钱!”像古人一样,她用“三”代表多数。她会对着许多硬币说:“这里有三个几块钱。”

她喊史奶奶“史奶奶”,喊史爷爷“老伴爷”,因为史奶奶都喊史爷爷“老伴儿”。她的话,有时候听起来很成熟。

你问她:“彤彤在哪里上学?”她会回答:“奥福音乐班。”

她会用很委婉的方式向外公告状,很含蓄地诉说自己的委屈。

有一天,妈妈带她来外公家。她噼噼啪啪走到外公面前说:“彤彤刚才哭了。”

“彤彤为什么哭呢?”我问。

“彤彤惹妈妈生气。”她说。

她隐藏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