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面前的小伙子推了推眼镜，语气深沉地说 ：“近我有 点丧。”
我说 ：“你这不叫丧，你这叫矫情。”
他长叹口气，很忧伤地说 ：“我差一点就可以上北大了，现在 却只能勉勉强强上个清华……”
我打断他 ：“不好意思，刚才我说错了，你这不是矫情，你这 叫嘚瑟。”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说 ：“还没说完，我说的是清华大 学再往南三千多公里的××职业学院。”
我沉默了，不得不做出总结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他哭丧着脸说 ：“我还想高考完跟喜欢的女孩子告白呢，可谁 知高考刚结束，人家就和别的男生在一起了。现在好了，学业砸 了，爱情也没了，未来更没什么指望，真是人间不值得！”
我盯着他的眼睛，问他 ：“那你想不想变得更成熟、更强大？”
“想。”
“那就学会在随遇而安中端正态度。”
后来，我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我嘴笨，文笔也差劲，讲这个故 事未免亵渎，可我真怕故事里的少年被人们遗忘，所以只好厚着脸皮，说了说这段千年前的俗尘往事。
故事先从一场战争说起。
公元七世纪，东北有个国家叫高丽。高丽国自我感觉良好，经 常挑衅中原王朝，引得中国几代君王多次讨伐。公元六六八年，在 唐军狂风骤雨的进攻下，高丽终于扛不住了，亡了国。
灭了高丽之后，大唐王朝环视宇内再无敌手，独孤求败。
这一年的唐朝有多强盛？
向东看，大唐灭亡了百济、高丽两个王国，臣服了新罗，还顺手把日本打到自闭，整个朝鲜半岛几乎都成了大唐的地盘。
向北看，大唐征服了东突厥、薛延陀两大汗国，之后其他游牧 部落纷纷归附，尊称大唐皇帝为“天可汗”。在这些臣服的部落里， 远的骨利干部族据说还出现过极昼现象——唔，大概是现在的北 极圈吧。
向西看，大唐打败了西突厥汗国，收留了落难的波斯王子，还资助他在疾陵城重建波斯帝国。这个疾陵城在哪儿？就是在现在的伊朗，当时的国人把那里叫吐火罗道。
向南看，大唐设立了一个郡县，叫交趾，就是今天的越南北部，那时候那里是正儿八经的唐朝疆域。再往西南看，当初大唐使节还召集了一次国际联军，把印度国给灭了一回。
无敌，是多么寂寞，无敌，是多么空虚……
这一年是公元六六八年，大唐的军队大显神通、驰骋四方，中国声威之盛，震古烁今。
也就是在这一年，我从长安调任蜀州。
二
长安的灞桥是个诀别的好地方，桥头每年上演的送别戏码，我都快背下来了。
首先，文人墨客们先喝几杯小酒，说几句场面话，再执手相看泪眼，整出点儿小伤感，总之这个气氛必须得烘托起来。每当这个时候，有财的会送点程仪，有才的就作几首诗，什么都没有的……
你还好意思来？
送别到尾声，为了显得大家都是文化人，总会揪根柳枝亲手赠给友人，用格调高一点的话说，这叫“折柳送别”。
结果就是，好好的杨柳无辜被他们祸害得惨不忍睹。
今天果不其然轮到我了。
送我的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他稚气未泯、唇红齿白，此刻正龇牙冲着我傻笑。那笑容多么单纯，单纯到我想抽他一巴掌。
我从富丽堂皇的京城调到鸟不拉屎的蜀州，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啊，你能不能照顾一下我的情绪？再说了，这是送别好不好？ 按理说，送别是一件很丧的事对不对？就算你不哭，好歹也做一点儿悲伤的表情吧，可你一脸痴汉的笑是怎么个意思？
少年不管，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千万不要丧啊。”
被远调的又不是你，你当然说风凉话了！
我蹲下身，在地上画圈圈，说 ：“我快要自闭了。”
少年歪着头，盯着我的脸，眼珠转了几圈，再次露出阳光又欠揍的笑容，说 ：“别这样嘛，我给你写首诗好不好？”
我立马站起来，伸出手 ：“乖，把诗交出来。”
好多年以后，少年早已作古。我手捧着他当年赠我的诗句，一个字一个字地抚摸 ：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王勃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我还能记起来，他作完这首诗后还语重心长地叮嘱我说 ：“记住，千万不要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