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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干旱
昨天晚上刮起了风,后半夜时,风渐止,下起雨来。雨淅淅沥沥的,夹杂着外婆咳嗽的声音,还有锅碗瓢盆乒乒乓乓的声音,鸭子的嘎嘎叫声和扑扇翅膀的声音。声音渐渐多了起来,我翻了个身,沉入了梦中。梦里,雨打在各种铁器上的声音,是美的清音复奏。
早上开门时,我差点儿被门口的锅碗瓢盆绊倒。它们的身体里盛满了水,静默而满足地站着,就像刚刚领取了新书的孩子一般。水上漂着叶子,细细的灰尘在空气中翻涌浮动。屋檐下,一滴一滴的水悠悠地落下,并不着急似的,滴在积水里,荡起一圈圈的涟漪。积水上的一只小虫子,蓦地吓了一跳,呆头呆脑地扑棱着。我仰起头,用嘴巴接了一滴雨水。
真甜。
我把锅碗瓢盆一个一个端到屋外。鸭子正在泥泞里嬉戏,见到我,嘎嘎叫着跑过来,溅了我一身泥巴。那只小的鸭子照例在我的裤管上蹭着,叫着,仿佛在跟我说着昨天晚上的狂欢。
“我没空,要赶快把水倒进水窖里。”我用手赶着它们,一个踉跄,水洒了半盆。
水窖里,昨天晚上已经存了两三指深的水。加上锅碗瓢盆存的这些水,可以吃上十几天了。我站在水窖旁计算着,轻轻地叹息着。水窖旁的梨树,经历了昨夜的风雨,此刻安然自在。水窖石缝里的苔,早先已经枯萎了,现在因为喝饱了水,竟翠得可爱。大地上生长出来的东西,都比较容易满足——彭老师经常这样说。彭老师来我们学校有一年了,我不清楚他年纪有多大。外面的人比我们山里的人看起来都要年轻些。
太阳还被雾气笼罩着,屋子里幽幽地暗着,正中间的地上洇了一大片水。我小心地爬上竹梯查看,发现茅草掉了一大块。看来周末的时候,要叫上普军,一起去割些茅草,把房顶补上。
我哼着彭老师教给我们的晨诗,开始做早餐。不过,我不大会生炉子。哎呀,人总得有些缺点的吧,不然,不就太完美了?我把昨天晚上蒸好的米饭放在芭蕉叶里,用刀使劲地挤压成方块,然后用绳子一包,这不,“青苔牌”芭蕉饭团就做好了。这可是我上周末在普军家看电视学到的。电视里那个人围着个白布围裙,专门教大家做菜。普军婶婶边看边评论:“饭煮熟就行了,费那么大功夫干吗?”寨子里的女人——不,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个观点。
外婆还在睡。透过屋顶的缝隙漏下来的光,我看到外婆的皱纹像新翻的土地一样深。温暖在我心里蔓延。她脖子上四叶草形状的翡翠吊坠闪着温润的光。我没跟她说再见。大人们一般都是九点多才起床,去地里干活,下午两三点才回来。所以,我们小孩都是自己做早餐和午餐的。
我把给外婆准备的饭团放在锅里,把另一个小一点的饭团装到书包里。然后把头发梳整齐,特意盖住右边的脸。我一路唱着歌去找普军。平常都是他过来找我,今天我要爬上他家的树,等他出门的时候跳下来,吓他一跳。
我坐在树上,看着普军家房顶上的水,正在通过竹管子流到蓄水池里,他家存的水有手臂那么深呐。要是我家也是这样的砖房子就好了。这样的砖房子在石门乡是少有的,我们中寨就只有四五家。其他家的都是泥巴房、茅草屋,稀稀落落地卧在大山里。
哎,怎么才能多弄些水呢?
我正在发呆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普军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服出来了。我跳下来时,他只是很镇定地看着我,并没有被我吓倒。哎,白白准备了那么久,一点儿戏剧效果都没有。
“喂,韩普军,今天没有吓一跳啊?”
他照例不说话。
屋子里传出一阵摔盆子的声音,接着又传出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
“你叔叔是不是又喝醉了?”我小心地问。
他还是不说话。我们一路往学校走去,在云雾里穿行,四周景物都看不分明。不过这条路我们走了很多遍了,倒是走得很轻松。
我哼着晨诗,在前面跳着。
“韩青苔,你能不能消停点?你嘴巴就像电视盒子!”
我转身看向他。他卷卷的头发上缀满了露水,都变白了。他的脸冻得通红,两条清鼻涕挂在鼻子下。
我笑得身子都直不起来了。他瞪了我一眼,但也笑了。我知道,我肯定也是这副形象。
天太冷了,冷得我们哪管什么“形象”。
爬上山头时,我看到了我们的红房子,那是一排两层楼的砖房子。我的心里顿时暖了起来。
这就是我们的学校啊!我们爬上来,站在学校楼前的坡地上。
雾气如白色的海,山尖如海面的波涛。雾海的边际,太阳已经露出了半张脸。山间的云,全都静默着。大地上的一切,也都屏息肃立,仿佛正参加一个盛大的仪式,在等待一个伟大时刻的来临。
就在远的天边,太阳缓缓地登上了它的宝座。顷刻之间,大地都明亮起来。
我跳了起来:“普军,这就像一首诗!”我的心里,有东西在撞击着。

云开见日后,晚空星灿时。

我转身跑了,我要赶紧把这两句诗写下来,读给彭老师听。张红说,我一定是迷上彭老师了。才没有!彭老师瘦高瘦高的,下巴很尖,就像一只没吃饱的尖头狐狸。他常常背着一把吉他,手指一拨弄,好听的曲子就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