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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文试读]

2013 年初夏,雨水比往年更充沛。那一阵,刘亮和交往十年的女友谈结婚没谈拢,掰了关系。在所里无所事事的时候,他用胳膊肘枕着头,一边看雨一边嘟囔:水渠又得漫过去了。这些年,大伙儿早都有了市场经济意识,居民也好,农户也好,有了事先是找保险公司,再是去信访,倒是少了派出所好多事,所以刘亮口气里多少有些事不关己。很多时候,警察并非都是天生怀着公义之心的人,包括我自己。仅仅是有些事,警察不管不行。

接到报案那天黄昏,停了一下午的雨又噼里啪啦重新下起来。我和刘亮披着雨衣,一脚深一脚浅迈过农田的沟壑,菜叶子烂了一地。刘亮一路都在骂,说肯定是刘远洋那小子夸大其词,把干枝看成了人骨。但他的脸色在雨夜里显得煞白,脚下泥水疾飞,其实是心里有数。他侄子我见过几次,刚上小学五年级,乖巧有礼,不是那种贼溜溜搞恶作剧的孩子。翻过土坡,一个女人站在马路对面喊:阿亮,阿亮!刘亮跑过去问,小洋没事吧?女人抹了脸上的雨水,两颊晕红:“你哥不准他出门——快快,在那边,有人在家……”

举报人远远指向山边一间亮着微光的房子,那就是陈若生兄妹的家。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林乙双死亡一案处处透着光怪陆离,在案件调查的过程中,我也屡次遭遇心灵的震撼,但在我脑海里却始终印记着刘亮的大嫂孟淑芬冒雨招手的场景。天已经黑透,路灯用昏黄的光芒包裹雨雾,她站在路中间,以雨刮的方式交叉摆动双手,有力,快速,像一面尽责的信号旗。

我对那个场景的印象之深,甚至超越了初见腐烂成骨的尸体,以及在微光中静坐一角的失明女子。我总觉得,那招手的指向是如此鲜明,又如此暧昧不清,如此热情,又如此让人失落。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如果这个热情的招手,在更早的时候就朝向陈若生兄妹,就像站台的工作人员多多提醒乘客注意搭乘的班次,许多错落或许能得以改变,列车也会驶向更好的终点。

 

陈若生兄妹的家,是一栋两层的房子,样式介乎农房和别墅之间。从县道延伸到山边有一连片宅基地,前些年从上至下号召搞改革,土地确权的审批一度松松散散,村委几个脑子灵活的捣鼓出一个法子,对宅基地上的房屋先拆后补,绕个弯实现农房产权的商品化。在被叫停之前,吸引了好几波资本来开发,但不久都一一烂尾。后来,镇里又搭了把手,在山脚下零零星星建起几排半洋不土的房子,尽管依山傍水,但因为不值钱,基本没卖出几栋。卖出的也长期乌灯黑火,到了晚上,一眼望去和荒地无异。2010 年前后,陈若生兄妹搬到此地,出钱买下其中一栋,直至案发被带走,一共住了三年。

从派出所到现场可以从县道开车过去,但刘亮接到电话后心急,拉着我穿越农田,抄了近路。他的侄子刘远洋下课后趁着雨停,和几个同学溜到山边玩,因为那里有一片地做了硬地化,积水比较少,结果一脚把球踢进人家后院里。男孩探头探脑钻过灌木丛,扒拉开挂满铁栏杆的紫荆花,看见院子中间插着一截白骨。一开始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几次眼睛,才确认那是人的臂骨加掌骨。

“就是这样,举着,从泥里冒出来……像一面白旗。”

跑回家以后,他指着自己的手,和他妈绘声绘色地描述。一个星期前,学校刚安排过实验课,那孩子偷偷摸了人体骨骼的标本,还被生物老师喝了一声,印象正新鲜。

他妈孟淑芬凶巴巴地审问两次,随即给当差的小叔打了电话。

门是硬开的。一楼的窗户透着萤火般的亮光,但是无人应门。我鼻子抵着玻璃窗,睁大眼向里面观察。刘亮很快从院子后面跑了回来。刚到达的时候,我们蹑手蹑脚围着房子转圈,像在朝拜,但刘亮确实地用手电照清后院的光景以后,立刻不管不顾地跑起来。

“真的有料!”他嗷嗷叫嚷,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我对他说,屋里能看见人影。那个比我年轻十来岁的民警没多想,一脚朝单薄的木门踹去。后来,他的脸色变得和泥地里踩烂的菜叶子一样。我也是。

从陈家兄妹家后院挖出来的尸体,大约腐烂了三分之二。残留的肌肉和湿淋淋的泥土缠在一起,像一件流浪汉的烂衣裳,随心所欲搭在白骨上。雨越下越大,紧急从县公安局调来的五六个警员,在黑漆漆的暴雨里挥舞手电筒,映得骨头像雪一样白。蛆虫不知道怕不怕光,但我看到光柱掠过的位置,那些粉白色肥腻腻的生物显得躁动不安。抬的时候有人用力过猛,尸体从中间断成两截,负责架肩膀的警员吓了一跳,失手让上半身跌回地上,骨架就彻底散了。

一院子人站着喘气。

那个时候,陈若离已经坐上了闪烁着红白光芒的警车。有一个女警在她旁边看着,往她身上披了一件冲锋衣。我和刘亮两个乡下民警紧张得头昏,后来我们俩谁都想不起陈若离被带走时到底有没有戴手铐。刘亮说有,他看见她坐上车的时候,有人用衣服盖着她的手腕;我说她被带上车的时候,你人在院子后面,正目不转睛盯着尸体看。

不过,我和刘亮都记住了初见那个女子的场景。

屋里开着的是走廊的壁灯,因为距离窗户远,从外面看若有若无。陈若离独自一人,背靠墙壁坐在走廊的地板上,对轰然大响的屋门置若罔闻。她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一头伸入房间,一头伸出客厅。伸出客厅那头的影子呈椭圆形,因为纹丝不动,我和刘亮进门后还以为是花瓶一类的东西。刘亮三步两步迈过去,猛然看见一个白衣女人,脚下一乱,摔了个屁股墩,爬了两次才站起身。这件事他怕我取笑,事后从来不提。其实我懒得取笑他,每每回想当时的场景,首先浮现的都是那个女子的眼睛。

我问过刘亮,眼和陈若离对视时,你觉得她是个盲人吗?刘亮说不觉得。

“她的眼睛有强光,扑面而来,所以我才会吃一惊……”

刘亮跳过自己失足那一段,良久又再补充。

“不过只有一霎……然后我发现,那个人眼睛的焦点根本不在你我身上。”

“你说她当时在看什么?”

“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想,还有很久很久以前。

两年后刘亮结婚,新娘是村里的姑娘,有一双柔情似水的大眼睛。婚宴上他喝多了,突然扯住我肩头,口齿不清地凑过来。

“老严,我想到陈若离的眼睛像什么了。”

“像什么?”我问他。

“镁光灯。”他喷着酒气回答,“一闪一灭,只为定格住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