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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师亦是“人子”

 

 

老邱回到医师宿舍后,往沙发上一坐,边脱医师制服,边摇头叹气:“现在的医师实在越来越难当了!”

躺在床上的林肇华,掀开蚊帐,露出一张睡眠不足的脸说:“怎么了?昨天不是听你说,有一位女病人夸奖你打针的技术很好吗?”林肇华昨晚在外科急诊处当班,因为来了将近二十个病人,一夜没睡,早上他那张脸,在晨曦中,就跟癌症晚期病人的脸差不多。

“有一个心脏病病人死了,病人家属写了状子,到法院告医师。”老邱说。

“不会是告你吧?”我问。

“是告为病人急救的住院医师。今天大家在医务室看法院转来的起诉状,看了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里面怎么写?”我和林肇华几乎同时问。病人告医师的事情,医师总是敏感的。

“病人心跳停止,住院医师为他做心脏按压,当然是没有救活。病人家属的状子上写的是:‘某医师将双手按在病人柔弱的胸前,活活把他压死!’……”老邱叹口气说,仿佛要吐出他胸中的一股“闷气”。

“写得太过分了,真是好心没有好报。”一向乐天的林肇华,脸上也露出了沉重的神色。

“病人家属也许不明白做心脏按压是为了救病人的性命,所以才会这样说。但看了这种状词,实在令人冷了半截,平素无冤无仇,怎么会‘活活把他压死’呢?”老邱一直在摇头。

“这种事好像常常发生,那一天我也听总住院医师说,一个病人呼吸困难,他好心帮他插气管内管,想帮助他呼吸,病人没有救回来,结果家属也告了他一状,说是‘某医师不知怜恤,将一条铁管硬生生插进病人的喉咙,夺去了他宝贵的生命!’……”

虽然是中午,但阳光照不进来,空空洞洞的宿舍里显得很凄清。三个人一时都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再说话。

“此亦人子也!”陶渊明这句吐自豁达胸怀的悯人话语,一直给我很深的感触。看到不幸的病人时,我亦常想:此亦人父也,此亦人母也,此亦人夫也,此亦人妻也。这样,病人不再是一堆症状、数字、X光片的组合,虽然他已昏迷,已将不治,但他仍和所有健康的人一样,有他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我不知道病人眼中的医师是副什么模样,只会问你哪里不舒服?这里摸摸,那里打打,看X光片、打针、开药、开刀?也许病人和家属看到的医师就是如此,他应该不顾任何艰难,不计任何毁誉和代价,来解除病人的痛苦。但医师亦是“人子”,他亦有他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为何有少数家属会前恭后倨,看自己的亲人不幸不治后,就用种种恶毒的语句来攻讦医师呢?医师的心不是铁打的,如此挫败、如此践踏医师的心灵,也许可以稍稍平息病家无处申诉的怨气,但“伯仁”并非因我而死,救他的医师有一天也同样难逃一死,这不是谁的错,谁都没有错。

老邱的故事使我想起一位同学的父亲,他在台中附近的一个小乡镇开业。在那个小镇有几家医院,但只有他这家医院深夜会为病人开门,小镇的人习以为常,深夜有病不去敲别家医院的门,都去敲他的门,他也一一应诊。有一次老医师不幸自己生了重病(医师也会生病,也许不少人一下子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半夜有一对夫妇来敲门,老医师自己爬不起来,破例没有开门,结果这对夫妇就在门外破口大骂了将近半个钟头,躺在楼上的老医师听在耳里,痛在心里,心想:“我三四十年来深夜有求必应,只因这次自己病重,结果被人‘骂街’,其他的医师呢?他们为什么不去找其他的医师?为什么不去骂其他的医师?”

老医师病好后,痛定思痛,在医院门口挂了一个诊疗时间的牌子,超过时间他就不看病了。老医师虽然老了,经过了人生的多少风浪,但他依然是个“人子”,他的心灵在受到误解和摧残时,仍然会阵阵抽痛的。俗语说:“事未易察,理未易明。”不晓得内情的人也许会妄下断语,说这位老医师“贪图个人享受,不顾病人死活”哩!

 

 

肉瘤上的玉兰花

 

 

中午,同寝室的几位实习医师在宿舍内休息。

这段时间是我们彼此交换在各病房见闻的机会,我们谈论的话题经常有着浓厚的嘲讽意味,几个年轻、健康的人,天天以那些为病痛所苦的人作为话题,本身就具有十足的嘲讽意味。

在闷热的午后,一短串干燥的笑声从寝室的窗口爆出,穿过凝滞的大气和门廊,在不远处的太平间回响,给人一种郁闷和难过的感觉。

今天中午,林肇华医师谈起他刚到耳鼻喉科病房时,照例对自己的病人先做一番认识。他走进一间三等病室,发现一张病房上居然挂着蚊帐。在病房挂蚊帐本就离奇,更何况是大热天?蚊帐内躺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他不解地走过去,把蚊帐掀开。

根据他的形容,掀开蚊帐后,他“和病人做瞬间惊惶的瞠视”!出于本能的反应,他急急放下蚊帐,但他马上觉得后悔,因为慢一步出现的“超我”告诉他,这样做是不对的。原来躺在蚊帐内的是一个在上颌骨部位长癌瘤的病人,癌瘤已蔓延到整个脸部,他的脸上全是随意滋长的癌瘤,有些部位的癌瘤已经烂掉,露出湿黏、猩红的肉芽。这幅恐怖的景象,随着令人扑鼻作呕的异味,和病人夹在癌瘤中间深陷、难解的眼光一起映现在林肇华医师的视网膜上,在他的大脑内成形。

这是多么恐怖的“视觉经验”,因为事先没有任何预感,所以在惊惶中,他急急放下蚊帐。但他马上觉得后悔,一个医师若对病人的“病痛”怯于正视,对病人将是何等的打击!病人大热天挂蚊帐,一方面是为了减少癌瘤散发出来的异臭四溢,一方面是为了防止逐臭的苍蝇在他爆裂开来的肉瘤上飞爬,可说是用心良苦。

林肇华所遭遇的故事,及这个故事引出来的问题,于我心有戚戚焉。前一阵子,我在外科急诊处也遇到了一个类似的故事。

病人是一位三十岁已婚女性,因左腋附近的恶性肉瘤在开刀后复发,从南部转送到台大医院来。她左腋下的复发肉瘤已蔓延到左胸壁及左上臂,好像在左腋下夹着一个橄榄球。主治医师看过后,判定无法再开刀,只得留在急诊处做支持疗法。

由于她的肉瘤已溃烂流渍,需经常换药。而换药正好是我的职责,记得在次为她换药前,护士建议我戴上口罩,因那恶性肉瘤即使在覆满层层纱布时,仍可闻到一股扑鼻的腥臭。

我觉得戴口罩对病人是一种侮辱,所以拒绝了护士的好意。

在我用镊子夹开覆在病人肉瘤上,被血水、恶渍渗透的层层纱布时,那股难以形容的腥臭随着蔓延开来,我屏息强行忍住,但它仍不断刺激我鼻孔的黏膜,在把纱布全部揭开,露出那狰狞的肉瘤时,我的意志终于敌不住生理的反应,别过头去干呕了两声。

这是非常失礼的动作,但我已尽了我的克制力。

我再度转过头来,注视眼前这块无法相信会在人间发生的恐怖肉瘤,在湿润的肉芽面上,我发现两只在其上细细蠕动的白色小蛆。

这个时候,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腥臭已不像原先那么难忍,我一面谨慎地呼吸着那股异味,一面用纱布拂去小蛆,用消毒药水清洗,然后再覆上层层的纱布。

随后几天,都是我为她换药。第三天,病人的推床已因旁边病人的抗议,被移到阴暗的角落位置,且用一个遮架遮起来。

那天,病人小便解不出来,我在为她导尿后,顺便看看她的肉瘤是否需要换药。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喜欢经常为她换药的冲动。

她用右手帮着我解开肉瘤上的层层纱布,纱布解开后,我赫然发现在肉瘤溃烂凹陷的地方,有两朵玉兰花,玉兰花的花瓣已被血水浸透,早已失去芳香,我呼吸到的仍是阵阵的腥臭。

人间之至香(玉兰花)与人间之至臭(肉瘤)血水交融在一起,这实在是一种奇怪的组合,我默默地看着它们,然后看看病人,她也正用一种我能即刻了解的眼光看着我。

她身上长着人间至丑的肉瘤,但她试图以人间至美的方式去化解它。

刹那间,我仿佛了解到我为什么会有喜欢为她换药的莫名冲动,我必须正视人间之“至丑”,然后才懂得去接纳和珍惜那人间的“至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