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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苍梧

 

 

晋隐帝昭元三年冬,江左,建邺城。

云梦人坚守数月的古泽天险,终于被大司马庞呈自帝都长安挥师南下的十万雄兵攻破,相邻较有实力与庞呈对抗的西越、荆楚诸国正忙于互相攻伐,无暇他顾。

这是诸侯四起的乱世。衣不蔽体的难民三三两两窝在各个街角互相取暖,有几个不长眼的缩成一团躺在街中,挡了结队喧嚷着过街涌向花楼酒肆的军爷们的道,被骂骂咧咧一脚踹过去,硬邦邦的,动也不动,已是冻饿而死了。时时可见面黄肌瘦的妇人,木然地将饿死的幼儿丢弃枯草间。

一队醉醺醺的士兵,专门在流民聚集的地方招摇过市,瞧见藏在父母怀里的少女略有姿色,便狞笑着一拥而上踹开老翁妪,拖了少女走向暗巷。

“浑蛋,好的都被老爷们挑走,就剩这么些货色给咱们解解馋……”

“进窑子都得三个铜铢,这都不花你一个子儿——还是云梦女人!啧啧,这水灵……”

冰冷的空气里,少女的哭喊挣扎声、男人野兽般的狞笑声,残酷地回荡。

九州神秘的云梦,那充满着香草美人的三千里云梦泽,像一朵残花,在烽火中凋谢。

这烽烟四起的乱世,人命卑微如蝼蚁。

 

建邺城外三百里,苍梧山的深处,似乎也不可避免地染上鲜血和烽火的味道。

北风呼啸,浓重的黑云在低低的天空翻涌,似乎要把苍梧山压垮。一匹瘦马,一位少年,在枯枝掩映的高高石阶前好像成了雕像。

酷寒如刀,温润的江左,今年居然冷得滴水成冰。瘦马被拴在一棵光秃秃的歪脖子树下,有气无力地嚼着几根枯草。少年满身风霜,薄薄的嘴唇干枯脱皮,几乎看不出他本来的面貌,只有一双乌黑的眼睛,像亮着永不熄灭的火。他黑色长袍早已在博杀中近乎褴褛,上面是山风都吹不去的血腥气,背上是一张长弓与一个箭囊,箭囊里放着九支雁翎长箭。

他身上多处受伤,有些地方还在出血。靠近左胸的一处,创口绷裂,暗红的血滴落在枯草的白霜上,触目惊心。少年却扯动唇角一笑——血还是热的,说明自己还没死。他撕开衣襟露出狰狞的伤口,之前被灼烧处理过,翻开的皮肉焦黑。少年掏出一株草药放在嘴里咀嚼,吐出来按在伤口上,暗红的血又渗出来。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已经第五天了。

少年揉了揉冻僵的脸颊,眯着眼看向前方十余级青石山阶之上那高高的、紧闭的门。巨石做门楣,愈显高华。上面悬挂着一面门匾,龙飞凤舞地镌刻两个大字——“苍梧”,门后是三座清雅的屋舍,里面是一位名满十四州、隐逸二十载的名士。

他是为求贤而来。

有丝丝缕缕的箫声从屋中传出,在山林之中,悠悠回响。箫声咽,箫声咽,这雅致的洞箫,在清风朗月之间,居然隐隐吹出金戈铁马之声。

少年微微闭上眼睛。

 

五天前,少年在寒冬的深夜叩响这扇门的时候,箫声戛然而止,有青衣童子来开门。

“君是何人?请献上名帖!”

“我是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扭转天下的人!”

如此狂妄……童子一怔:“那,君是王孙公子、名门贵胄,还是世家子弟?”

“我孤身一人,只是乱世之中一枚被抛弃的棋子!”

童子眯起眼,打量他残破的长袍:“君……你从什么地方来?”

“我从一个人间地狱归来!”

童子皱起眉:“你带了什么前来?千金宝物、传世名品?”

“我只有一副百战百捷的弓箭,和将欲称雄的热血!”

青衣童子终于不耐烦了:“你来做什么?”

“我请先生出山,助我定鼎天下!”

琴声重新响起,青衣童子嘭地把门甩上,啐了一口:“疯子。”

 

第二天,少年又敲门,依然是那个青衣童子来应门,一看是他,话都没说就把他关在了外面。少年仰起头,对着紧闭的门固执地大喊:“或许我如今一无所有,但十年之内,我会是惊动天下的人物!我来请先生出山,请先生见我!”

门户森然,波澜不惊。

第三天、第四天,童子已经不出来了。而名士的门前阶下,少年依然盘膝而坐,与那高大的门楣遥遥相对,倔强得像一座石像,只有箫声相伴,时有时无。

 

夜色沉沉地包裹了山林,这几日里一直时断时续的雪又下了起来,雪片扑扑簌簌地落下,这深山几乎混沌成一片。

想是吹箫的人也耐不住这冰冷的天气,箫声终于停了。

两名童子提着灯笼,悄悄地从门缝里偷觑。弓箭放在手边,瘦马拴在树下,对着门楣的方向,那远来的少年静静地盘膝而坐,一动不动,闭着眼睛。他身上披上了一层雪,身边是一小堆篝火灰烬,早已冰冷。

“他死了吗?”一个小童低声说。

“哎呀,万一真是死了怎么办?先生又要责怪弄脏了庭院!快快叫人去抬走吧……”

 

“死了吗?”

一个年轻而温润的声音响起,两个小童一惊,慌忙回过头去,来人轻轻摇手示意噤声。他的目光从门缝中透出来,落在少年身上,有着些微的遗憾。

 

门外的少年蓦地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居然如此明亮!

在灯笼的光照,依然可以看到那少年脸色青白,似乎有一层死气。而他脸色越白,那双眼睛里火焰就越明亮,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生命的能量全部汇聚到了这双眸子里。

门后的人忍不住倒退一步。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声响,越来越急,越来越大,像骤雨打在树叶上,骤然打破了森然的寂静。

是马蹄声!夜深人静,故而听得格外清楚。

“至少有五十人,来得好快……麻烦了。”

门后的人喃喃自语。

这深山老林,冒雪而来的人,会是谁?强盗?追兵?杀手?

少年突然一跃而起,周围气氛突然就变了!空气仿佛凝结在了他的周围,一切更冷、更静,大风仿佛要被无形的压力压下去,在山林中呜咽徘徊。他全身的肌肉在短的时间内绷到紧张的状态——仿佛只要空气有丝毫波动,他就会在一眨眼间,化身凶残的野兽,闪电般用利爪撕破对手的喉咙。

马蹄声已在一里之外!

门后的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震惊地看着少年从身上撕下一条黑色的布条,慢慢地抬手,蒙上自己的眼睛。

 

少年在脑后把布条打成一个结,拈出一支长箭,搭上弓弦,挽起长弓。在风雪中,漆黑乌沉的硬弓慢慢被拉成满月,对准了人马奔来的方向。

迅疾的马蹄声几乎是在耳边骤然一滞,马背上的骑士们挥舞长刀,向少年站立的方向飞马冲了过来。

与此同时,少年手起箭出,雁翎长箭划出流星般的光尾,如惊雷呼啸,射破风雪!

几乎是同时,那飞马扑来的人甚至来不及反应,为首的骑士眉心突然一道血箭喷出,骏马长嘶,轰然倒地——这一箭,穿透了他的眉心!

间不容发,第二箭又闪电般射出!长箭带起的气流与大风相遇,这逆风一箭射出的瞬间,迎面而来的风雪似乎都停滞在半空。

只是一瞬,那些飞扑过来的人马,突然一片惨叫嘶鸣;明明只有一箭,可是前方一排的人纷纷滚落下马,都是眉心中箭——那是随着这一箭射出,分化出的无数箭气。

箭气与刀在半空交击,迸射出尖锐的金铁之声。剩余的骑士闪电般分成三组,变幻队形,分别从三个方位冲杀过来,居然是战场上骑兵搏杀的阵势。刀光在空中如同巨大的钢铁羽翼,冲破了无形之箭的封锁,随着暴烈的马匹冲杀过来,少年的脚都没有动一下,他微微侧了侧头,三支长箭闪电般搭上了弓弦,手指微动,长箭射出!

不知是风雪抑或是箭气,呼地吹起了他的长发与衣袍,骤然飘举。

风声过耳的一刹那,奔腾而来的人马轰然倒地。

只用三箭。

后一名骑士见势不对,立刻掉转马头,策马奔逃。眼睛蒙着黑布的少年蓦地转过身来,对着骑士奔逃的方向,冷笑:“大司马派来的人,真是越来越没用了!”

他挽起长弓,长箭如风雷呼啸直追骑士,这一箭的力道带起马背上的人轰然滚下,分明是从后面射出的箭,却依然穿过了对手的眉心。

门后的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目不视物、以心观之,是为无色无相、空明之箭……这是空相箭诀,云梦人秘不外传的空相箭诀!

云梦人认为眼前万相只能误导判断、削弱意志,他们主张用心而非用目,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达到箭术的极致。练成这种箭诀的人,平时练箭时都用黑布蒙眼,而真正练成之后,便心目为一、目视物如同心视物,蒙不蒙眼,也都一样了。

历代云梦人练成这种箭术的人极少,都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而这名面貌迥异于中州人的少年,居然掌握了云梦人的空相箭诀,虽然尚需蒙眼才能出箭,但已经有了如此强大的箭势!

 

少年放下长弓,摘下眼上的布条,慢慢抹去脸上的血渍。远处雪地之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倒了一地,汩汩鲜血在雪地上漫延,都是眉间一血洞,穿颅而过。

这一切如疾风暴雨般发生又结束,门后的童子簌簌发抖,连滚带爬地逃走。少年转过身去,突然按住左胸,脚下一个踉跄。

这种箭势耗损极大,而且那里本就是一处重创,他扯动了旧伤,如今,几乎是强弩之末了。

 

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慢慢打开,专注的神情像画师在创作精致的细部工笔。布包里是一方血红的锦缎——那是一角带血的嫁衣。

少年的眼睛里慢慢浮起一丝痛楚,越来越浓,浓得像天上翻涌的黑云。他蓦地闭上双眼,将嫁衣贴近心脏的位置,久久按住,仿佛这么做,可以给他源源不断的力量。

这个乱世,如果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的方法就是去掌控天下人的命运;如果要永不再做别人的棋子,那么就拿别人当作自己的棋子!

不,他不能死,他的功业,甚至尚未开始。

 

此时,箫声又响了起来。风雪之中,那箫声低回,像重云压低了苍穹,像寒冰扼住了洪流,像这风雪困住了雄鹰振翅欲飞的翅膀,哀鸣呜咽,如此悲凉。

那扇门却依旧岿然不动。

少年按住左胸,向前艰难地移动了两步,突然嘶声大吼:“或许我如今一无所有,但十年之内,我会是惊动天下的人物!请先生见我!”

请先生见我!见我!

喊声一声声在山林回响。

 

门后又响起一阵脚步声,少年蓦地抬首,直直地盯住那扇门。

这一次来的可能是两名家丁,根本就不出来,只是隔着门战战兢兢地喊话:“少……少年郎,你还是走吧!先生是不会见你的,你怎么求都没用!”

少年咬紧牙,一语不发。

“你这人,你这人怎么如此固执?说了不会见你,怎么还不走?”

少年突然激动起来:“请你们转告先生,我听得到箫声,我听得懂箫声里的雄心!既然有此热血,为何不现身一会?他不见我,我就不走!”

那种雄心他太熟悉了,那是世间任何一名热血男儿,想要在这乱世之中建立一番功业的雄心!

他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

 

家丁怔了一下,两人对视一眼,嘟嘟囔囔:“那箫根本不是先生吹的……”

那家丁战战兢兢地喊:“少年郎,你……你快走吧!你在这里不是冻死就是饿死,我家先生不会管的。我们又不是专门做善事的,要是每个像你这样的都管,先生早就喝西北风去了……”

“到底要怎样才能见我?”少年厉声打断。

“英雄好说!好说!”门后的两名家丁腿一软几乎跪下来,“先生是名士,价码自然要高些……要见先生,一般首先要交笔墨之资一百金铢。英雄若拿出这一百金铢,先生自然就见你了……”

他胆战心惊地喊:“这不是我们说的!规矩如此,英雄切勿动怒啊!……”

 

少年蓦地抬头,眼中锋芒凌厉,家丁几乎落荒而逃。

“一百金铢……”少年沉声慢慢道,“这是你们的规矩吗?”

家丁忙不迭地连连称是:“是啊是啊!一百是的,前日秣陵司牧大人来,足足送了一千金铢,先生才见他,与他谈诗论画了半日……”

“这就是江左名士!”少年突然仰首大笑,骤然打断了家丁说到一半的话,“这就是让我苦守五日的江左名士!”

家丁身体一软:“英雄息怒,息怒啊!我……我们再去通报就是!”

 

“不必!”少年冷冷地用眼角扫了那扇高大的门一眼,袍袖一挥,冷笑,“欺世盗名之辈,他也配见我?!”

谦逊恳切的面具碎裂,他眉间睥睨,让人不敢逼视。

这乱世烽烟四起、生灵涂炭,士子仕进无门,聪明人就想出一个法子,隐居深山、苦心经营,混个隐士的美名,以名声吸引权贵,至少可以果腹,甚至还有可能名垂青史。

少年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冷冷一笑,回过头来挽弓搭箭,电光石火间,一支鸣镝划破长空,那高高的门楣上“苍梧”二字应声而裂,碎片跌入尘土;长箭直入巨石,镞没及羽。

“铮”的一声,似金石交鸣,嗡嗡不绝。

少年收回弓箭,对着在空气中颤动的箭羽狂傲一笑,旁若无人,眼角未再扫一下这座幽雅的宅邸,牵着他的瘦马,仰首大步而去。山风吹起他宽大的袍袖和长发,翻涌如云,远远传来他的纵声长歌:

 

    “九州风云皆黯淡,八荒诸侯俱敛袖。

    青霜剑,松醪酒,唯我长歌惊春秋!

    潜龙待时跃重渊,凤雏何甘栖寒洲?

    空负千里横江志,谁人楫我轻济舟!

    君不见。

    射日之弓空难挽,穿云之箭何处求!

    王孙拔剑怒击柱,英雄惆怅拭吴钩。

    周公一日三吐哺,朝歌钓叟泛清流。

    乱世豺狼亦冠缨,无非成王败为寇!”

    …………

 

少年长歌之中,隐隐有一股天地束缚不住的霸气。阴沉的天际风起云涌,像是有一双巨手在为那个身影挥毫泼墨,做了一幕背景。

明月不知何时升了起来,高高地悬挂在半空,映着雪色,天地一片空明。两名家丁只能呆呆地凝望着山路,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衣裾袍袖被山风掀起,像孤鹤振起双翼。

 

“啪”的一声,一枚白玉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名士宅邸,一棵老枯的槐树,树下一张粗糙的青石案,案上摆放着一副棋盘,低低垂下的枯枝上悬着一盏琉璃明灯。一身粗布衣袍的老者坐在铺着座褥的石凳上,缓缓地将一枚白玉棋子置在棋盘内。在他对面,一名身着白色儒袍的少年与他对坐,腰间别着一支洞箫,但他只是静静地看,却并不下棋。他们旁边,有两名青衣童子侍立,一人捧着一只青铜金银错酒壶,一人执一盏琉璃灯。

少年一箭射碎门楣,一声巨响,白衣少年眉间一动。而那老者却恍若未闻,依旧盯着棋盘,微微皱眉,兀自岿然不动。

在他面前,是一局极其诡异的棋局。

整个棋盘上全是白子,零零落落散落几处,似乎毫无章法。再凝神看时,却恍然感觉这白子之间,竟隐含龙腾虎啸之势,但已是盛极而衰、群雄并起湮灭王气的时候了。这棋局中白子之间奇异地彼此掣肘,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胶着不下——不曾厮杀,却是死局。

白衣少年笑道:“先生,还不到下黑子的时候吗?”

老者微笑:“子瞻,这山河之棋应天下之势,有时一年可落十余子,有时十年一子也落不得。黑子一出,天下局变,你急什么?还要再看看。”

 

正说话间,两名守门的家丁抹着冷汗,你推我、我推你地走上前来。老者不曾回首:“那人可是走了?”

家丁赶紧施礼回话,没好气道:“不仅走了,还留下一个见面礼!”

老者微笑着扬了扬手,家丁连忙将那支长箭隔着衣袖呈上,好像怕被那冷冽的精钢箭镞冻伤。

白衣少年为老者接过那支雁翎长箭,狼牙倒钩、箭镞三棱,乌沉凌厉。箭身一面赫然刻着两个行云流水的梅花小篆——穿云。

 

“难道是云梦的射日弓、穿云箭?!”白衣洞箫少年脱口惊呼。

传说上古之时,云梦大神以自己精血为引、骨肉为佐,引雷电之火锻造,伐大泽之中翠微山上三千年古木为材,筑成一张射日弓、九支穿云箭,震慑六合妖鬼、统率四方诸侯,被历代云梦人供奉为上古神器。

不久之前,白衣少年还亲见那少年空相箭诀的威势,再看到“穿云”二字,不由得心神震荡。

“不,这不是穿云箭。”老者拈起长箭,在犀角灯下细照,淡淡道,“这只是普通的精钢倒钩狼牙箭。如果是云梦的神器,这少年郎还会如此大方地送给我们?”

他喟然低叹:“何方少年,一箭穿云!”似有无限赞叹之意。

 

少年微笑道:“那先生为何拒不见他?”

“我老了。”老者突然站起身来,放下那支长箭,淡淡一笑,“这少年,天生横霸之气。他为求贤而来,如雄鹰试飞欲借风力;可惜我老朽之躯、浅薄之学,助蜩鸠之翅、应付一州一郡之计尚可,却托不起他欲上九重的双翼了。”

他背负起双手仰望天际,突然道:“你去吧!”

少年一震,抬起头来。

 

老者回首看他,微笑道:“你是我得意的弟子,才学谋略,假以时日,必定远胜于我。若埋没在深山古林之中,非你之愿,也非我愿。士非遇明主不出,错过了他,你不知又要等待多久——毕竟能听得懂你箫中之意,又有雄主之气的,能有几人?”

白衣少年眼波震荡,急促道:“先生!”

雪早已停了,月光古槐下,老者的须发在风中萧瑟拂动。他指一指那石案上的棋局:“这局棋,我下了三十年。但,这不是棋局,只是布局。”

白衣少年恭敬一礼:“请先生指点!”

老者叹道:“白子满局,是群雄四起。棋子之间纵横连合、杀机四伏,但没有黑子,这盘杀局,如何掀起?我等了三十年,这局山河之棋如今白子尽出,也许黑子开局的时刻,已经越来越近了!子瞻,我们这一辈的时代已经过去,之后是谁人掌控这山河之局,无人可知。你胸怀大志,我只希望你此番入世,可以为这乱世注入一脉生机,催动棋局开启。”

白衣少年眼中光华震动,面容却温文不改。他静静地凝视着老者深沉的双目,突然展袖伏地,以稽首大礼深深三拜。

老者微笑:“去吧!”

 

明月已渐渐西沉,白衣少年下山的身影已经看不见。老者负手立在阶前,凝视着西北的天空。那里,一颗细小的星子,散发着如同新生的微弱的光,正在努力冉冉升起。这时候,它在众星璀璨的天宇之上,还毫不起眼。

老者低低道:“破军。”

西北,战神之星,主杀伐!

 

他身后一名擎灯的童子好奇道:“先生,那局棋,还接着下吗?”

老者拈动长须,怅然的神色在眼中敛去,微笑道:“不用了,你去叫人给封起来吧。”

童子奇道:“师兄已经下山,难道还不到出黑子的时候吗?”

老者一笑:“天下群雄四起,寰宇众星争辉,眼下依然是胶着不下啊。要等有人可以一举凌驾四方诸侯之上、压倒众星光辉,恐怕,至少还需要十年蓄势。”

他挥了挥手,转身走回庭院之内:“十年之后,再为我打开这局棋吧!如果我还活着的话。”

那时候,才是山河之局终于催动、群雄逐鹿的烽烟真正燃起的时刻!

 

 

章 寂寞雪

 

 

晋隐帝昭元十一年,冬,梁国国都,大梁城。

今年的雪格外早,才十月,就下个不停。

夜色已深,雪势小了下来。缥缥缈缈的细雪,静静地落在窗前几株横斜的梅花树上,雪声瑟瑟,像一幅淡墨山水画的留白。

一双柔软的手轻轻从琐窗探出去,那素白柔美的颜色,像初生的菡萏怯怯展开花瓣。雪片落在掌心,化成水珠,仿佛花瓣上的露。

“夜月梅花十年笛,暮雪关山一朝别。”女子的声音有着夜雪的质地,她轻轻叹息。

 

她跪坐在铺着金丝绣褥的席上,裹在素净的宫缎长袍里,像一朵柔怯的白花。她静静地收回那双白玉般的手,回过头来垂下眼眸,轻轻地,仿佛无意识地拨动横在膝上的古琴。断断续续的琴音,碎珠般滚落,被淹没在一片哭号混乱中。

就在这画般幽静的一隅之外,火光冲天,无数人奔走呼号,野兽般互相践踏、争抢、逃窜,惨号声、哭喊声震破耳膜,地狱般混乱。这一座座华丽的殿宇楼阁在火光中燃烧、倾颓,有种摧枯拉朽般的绝望的美。

大厦倾覆,无可挽回。

 

而她,仿佛独自在一个世界,与一切隔绝。

她静静地抱着琴跪坐在一隅,一动不动,任由身边的仆妇、侍女惊叫着四散奔逃,哄抢金银器皿,一些珠宝在抢夺中滚落在地上,几名仆妇叫骂着互相抢夺,踩过她拖地的长裾逃走,也无动于衷。只有几本破旧的琴谱被打落在她脚边的时候,她才露出紧张的神色,细心地拾起来,贴在胸前。

“公主,公主,快走吧,阳谷关已经被攻破了,凉州的兵马要打进来了!”一名小侍女怀抱着一堆器物从她身边跑了出去,看她一动不动,又折进来,顾不得尊卑,拉着她的手哀求,“快走吧公主!凉州人都是魔鬼,他们喝人血、吃人肉,要是被他们抓住了,就没有活路了!公主,公主,快逃吧,宫里的人已经逃得差不多了!”

她被惊扰,大梦初醒一般。抬起头来,她对侍女轻轻笑一下:“快走,不要管我。”

“公主,公主!……”小侍女见哀求无效,也顾不得太多,咬咬牙抱着细软跑进了惶乱的人群中,远远地回头又看她一眼——四散奔逃哄抢的人群隔断了侍女的视线,那个女子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

“公主呢?公主在什么地方?”

“国君都不知道在哪儿,谁还管得了什么公主!快逃命吧,听说国君主动投降称臣都被拒绝了,凉州人眼看就要打进城了!”

“快逃吧!自己逃命要紧!谁管得了谁!”

……

一个老太监缩在一角,他头发花白,牙齿也掉了几颗,在混乱中被踢了好几脚,正嘿嘿地笑着仰望被火光照得通红的天空,吐字不清地唱着歌:“今时马上称公侯,他日槛下土馒头。蒿里谁家地,枯骨无人收……”

 

晋隐帝昭元十一年十月,是列国诸侯皆刻骨铭心的日子,凉州虎贲铁骑以“伐无道”作为理由,兵临梁国的门户阳谷雄关之下。自云梦被灭后,帝国不到十年的虚伪、短暂的平静被再次打破。梁国富饶而兵弱,凉州虎贲卫虎狼之师以摧枯拉朽之势,锋芒直逼阳谷雄关背后的国都大梁,梁师苦战无果、伤亡惨重,十月十六,梁侯主动献表请降,与河西王结为叔侄之邦,割地献贡,却被凉州领兵的统帅断然拒绝,阳谷关破。

晋初分封郡国,九州分布大大小小五十国诸侯,只有河西王族嬴氏,地处偏远、不通教化,只封王未封国,比列国诸侯低了一级,数百年来一直如此。这时梁侯主动请求与河西王结为叔侄,其实是自降两级,不可谓不委曲求全,可惜依然被拒绝。

河西吞并梁国的狼子野心,路人可见。

 

大梁城中已乱成一锅沸粥,凉州人速度太快,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虎贲铁骑已经连拔三十城,铁蹄踏在了阳谷关下。阳谷关是国都大梁的门户,阳谷关破、大梁城陷,只是眼前的事了,公卿王侯们连四散奔逃的机会都没有。

“国难当头,却只想着怎么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你们枉为人臣,枉为人臣!”当初力争死战的老上卿大夫一头撞死在梁侯面前的殿柱上,以死明志。他的门生阻拦不及,在大殿之上咯血昏厥。从此投降派当道,节节示弱,但只能让虎贲卫以闪电般的速度更快踏破梁国的屏障而已。

阳谷关将士尚在虎贲卫铁蹄下苦苦死战,而这些公卿王侯已经先行丢盔弃甲了。

“不到后,我们就还有希望,我们还有简大夫不是?还有简大夫啊!”

抱有后希望的人也不在少数,那是因为,守阳谷关的军师,是他们的简大夫。比之守关主将秦焕,梁国天策军一品文书大夫简歌,名震北陆的“梁国凤雏”,更值得信任。

那个未过三十已经两鬓生霜的男人,那个从来沉默的、肩膀比那些名将公侯瘦弱得多的男人,怎样才能撑起这岌岌可危的危局?他们从来不看他的清瘦和白发,只想推着他走上战场。

 

喧嚣声越来越大,火光与哭号声中,她独自坐在角落,静静不动,只是拨动琴弦。外面不知谁一声惨号,她手指一动,被琴弦划破,滚下一粒血珠。

 

“简大夫?简大夫哪怕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过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他计谋再好,兵都死光了,谁去守城?!”

“阳谷关已经被攻破了!梁国要亡了!简大夫?简大夫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她停了下来,抱紧了琴,慢慢闭上眼睛,伏在琴上,缩成小小一团,仿佛要努力缩进自己的世界。外面的喧嚣呼喊渐渐模糊。

“我不走。”她细细地咬住下唇,闭着眼睛,用力抑制身体的颤抖,“我不走,我不会一个人走……”

我等你回来。

她轻轻地,一遍一遍轻声念着那个名字——简歌,简歌,简歌……

仿佛只要不停地念,他就会回来。

他会回来的,他答应过,就在他奉命去守阳谷关之前,来向她拜别的时候,他答应过她一定会回来。

他向她拜别的时候,亲口答应的。

 

她还记得,他们次见面的时候,他正在用断了的手指弹奏一曲《雪月四弄》,这就是他作为她的老师,教她的首曲子。当年她是孤独的少女,他是冷寂的少年,他遍体鳞伤,手指断了几根又粗糙地接好,如果不是她尽心救治,他可能再无法弹琴,甚至活不下去——但那时,当他抬起头来看她的时候,她只觉得霎时整个阁室如同被芝兰玉树的光华照耀,骤然生出光彩。

那是一双多么美丽的眼睛啊!却是如此死寂。

那时她的父亲还不是国君。

她从来不是蠢笨不知世事、娇生惯养的女孩儿,虽然她被绫罗绸缎“装点”起来,以她父亲的女儿的高贵身份,等着长大后找到合适的“买主”,以合适的价码“卖出去”。她的母亲被父亲几个宠姬毒死的时候,她就藏在床下,一声声听着母亲的惨号,把自己的手掌咬得鲜血淋漓。她时常看到自己身边侍女的尸体赤裸着从她父亲床上抬下来扔出去,听到半夜从父亲居住的庭院传来的一声声呻吟哭号,看到各种清秀的、美丽的少男少女被抬进去,或者被抬出来,或者再也出不来。

她想,她是知道这名死寂的少年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但她不在乎,因为,她看到了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的一点光。那点光吸引了她。

 

那点光像灰烬里虚弱的一星火点,几乎被一片死寂淹没,虽然如此虚弱,却执着地亮着,似乎只要被风一吹,就会重新熊熊地燃起。

那星火点,到底是什么?她开始偷偷接近他,以学习古琴为由,她想知道这星火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熄灭。

慢慢地,那星火点终于一点一点消失,再也看不见,他的眼睛越来越黑,仿佛吞噬一切的海,好像终于也把那星火点淹没了——但她分明感到,那火点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亮,只不过,它再也没在深黑的眼睛里闪现,它,闪烁在他的骨子里。

她其实一直都明白,那星火点,是他那屈辱压不垮、重负摧不折的,藏在骨子里的孤傲。

藏得太深,以至于除了她,没有人看得到。

一直没有人懂他,就像没有人懂她,懂她在这个糜烂的锦绣地狱里,俯在窗前,仰望飞鸟掠过时眼睛里掩不去的希冀。

只有她看得到他一步一步走来的屈辱、高傲和寂寞,就像只有他看得到她眼睛里对外面那个自由的、干干净净天地的细小的渴望。

从少女到女子,他们只有彼此懂得彼此,在无数双眼睛下,在她父亲府里,再到这浮华糜烂的宫廷,私密地、却一点一点从懵懂到清晰,懂得彼此。

一如她懂他,他一直是懂她的人,因为,他始终是聪明的人。

 

梁国天策军一品文书大夫简歌,与河西王览并称“双凤雏”,声名远播。八年前,简歌还是少年的时候,是一名被当作礼物献给梁侯的默默无闻的琴师,以惊人的琴技与美貌震惊了梁国公侯。那个时候,梁国上下荒淫昏聩的公卿们,谁也不知道这个被他们视为贵族玩物的苍白沉默的少年,隐藏着如此狠辣决断的智谋。

简歌成为梁国宫廷琴师一个月的时候,梁侯的弟弟丹阳君发动兵变。宫廷琴师简歌用一把桐木琴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宴上砸碎了梁侯的脑袋,抢过梁侯佩带的御剑,指挥宫廷御卫,将参与晚宴的所有公卿全部斩杀,就地埋在一片梅花树下,与丹阳君里应外合,用鲜血和阴谋让梁国换了一朝江山。

而就在新君的庆功宴上,简歌薄醉,寻到一处僻静处休憩,无意中看到两名参加宴会的贵族遮袖对坐,仪态高雅,带着彬彬有礼的笑容如是说:

“平城君适才可见,此君薄酒微醉,如淡染胭脂,令人色授魂与……”

“上阳侯,此君你我觊觎不得!谁人不知此君阴狠毒辣,如今又是新君上席之客?”

“咄!无非脔宠之辈,以色侍人者耳。却不知,与新君床笫之间,如何销魂夺魄?……”

二十岁的少年大多热血冲动,听到这样的侮辱,怕早已怒发冲冠,誓要用对方的血来捍卫自己的尊严;而二十岁的简歌却已经知道,他出身卑贱,在这权贵盘根错节、地狱般的宫廷里毫无依仗,他只能——忍。

一个月后,新君的书案上神秘地出现了平城君、上阳侯与新君的侧夫人狎戏送递的“淫诗”,新君勃然大怒,但碍于君主的面子,只好将三人秘密处以枭首之刑。

这一切并不能阻止这个郡国的衰败,梁国像一颗生长了数百年过熟的果子,国君与公侯荒淫残暴更胜以往,上行下效,它已经从核心开始,无可挽回地迅速腐烂。

大概因为出身的卑贱与弑君的阴毒,这位年轻的谋臣被一点一点地榨出他殚精竭虑的智慧,却始终被新君与公侯们压制、忌惮。他的官位始终只是——天策军一品文书大夫。

一个没有兵权的虚衔。

 

其实,别人也许很难相信,他们见面很少,每一次见面,更是彬彬有礼。

而每一次的见面,她都如此深刻地记在心里,就像,就在那天,他拜别的时候。

那天,就在这个地方,他一身青色长袍,广袖迤逦,面容柔润如古玉,却有着古玉也似乎不及的清癯。而左侧眼角下一点小小的泪痣,却把他几乎出尘而去的飘逸拽回了尘世,平添一抹艳色。

那是足以让天下女子羞惭的容貌。

他竹节一般的手指拂过琴弦,等后一个音符消失在空气里,低声道:“终须曲终人散……公主,简歌就此别过。”

 

“从前出征,你从来不向我拜别的,因为归期有定,你胸有成竹。”良久,她轻轻道,声音也娇嫩如露珠,“这次的对手,是谁?”

她其实不懂这些,不懂政治,不懂打仗,不懂诸侯公卿争权夺利、你死我活,这些太过复杂,也太……肮脏。

她只喜欢简单的、干净的东西。

所以其实那时她根本不晓得情况多严重,事情多紧急,而他也从来不会讲这些,他们短暂而珍贵地相处时,一切都是干净的、简单的。

但是,这一次她就是想知道,如此执拗地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许那个时候,她就有什么预感了。

 

“嬴怀璧。”他慢慢地吐出三个字。

 

她也忍不住为这三个字一震。哪怕她身居深宫,“凉州公子府,河西嬴怀璧”这句话,她也毫不陌生。

河西封王不封国,地处偏远,历来因此被中原诸侯鄙薄为“蛮夷”。但河西出过两个人物,一个几乎改变晋室的历史,一个正在改变晋室的历史,让世人震惊。

前者是数百年前的河西王世子公子昭阳,与晋室开国皇帝对峙十余年,在后一战败于洛水之畔,仅二十八岁,也因此,才有了后来的大晋开国。后者,便是这位凉州公子府的主人,河西王的二弟——嬴怀璧,人称公子怀璧。

当然,这时候,世人对后者的认识,才刚刚开始。

所以,那时她只知“公子怀璧”声名煊赫,却不知,这四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才是世界上聪明的人。

 

“公主……”谋臣的唇动了动,终于开口,每一次这个称呼从他的唇间说出,都像古琴的音色一般悠长。他声音很低,但一个字一个字地,无比清晰:“这一次不比以往,这次的对手,简歌实在难以估量。公主,简歌会尽的努力,但……”

他没有说下去。

她静静地坐在一袭纱幕之后,没有说话,一种绵密而哀伤的气氛却像琴架旁边的金兽博山香炉吐出的轻烟,一点一点地弥漫在阁室里。

她突然开口,只是说:“我不会一个人走的。”

我想和你一起走,我不在乎荣华富贵,我不在乎这一切,我们一起走。

这是他们彼此都懂得的,藏在心底深的地方从未说出来过的愿望——从这个浮华糜烂的锦绣地狱里,解脱。

去寻找我们自己简单的、干干净净的世界。

 

他一定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年轻的谋臣忽地抬起头来,隔着那层纱幕,深海一般的目光骤然与她相对。

她似乎动了一下,也许没有动,也许他也一样;他们只是隔着纱幕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是如此如此地接近,却又如此地远。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心里轻声说:“你知道的,我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向窗幔后美丽的身影深深一拜,停了很久很久。他唇角动了动,终于转身,毅然走出暖阁,踏上窗外湖沼上的长桥。

他奔赴沙场。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她听到了,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但他说——“我会回来。”

 

这曲曲折折的湖上木桥,有个十分缠绵美丽的名字——十里春风桥。下了雪,桥下一片湖沼一望无际,远远望去,如同一面白玉镜,一切都被造化妙手用雪包裹起来,仿佛琉璃世界。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简歌!”

谋士的脚步顿了一顿,却没有停下。

“简歌!”

这一声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凄厉悲哀,谋士如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脚步再也迈不出去。

身后的人奔过来,“啪啪啪”,她的脚步一向那么轻盈,为何这次却听得那么清楚?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急促的呼吸声、暖馥柔软的气息,仿佛就吹在耳边——那个柔软的身体贴上了后背,一双纤细的手臂,缠上他的身体。

谋士全身僵住。

“简歌,我怕……”

那柔糯的声音响在耳边,仿佛穿越了多少年的时光而来,那时还在丹阳君府,他还是少年、她尚未及笄,他还不是谋臣、她也不是公主;依稀又是那名稚龄少女,在暴风雨的黑夜里,小小的身体紧紧依偎在他怀里,稚嫩地呼唤:“简歌,我怕。简歌,我怕……”

那个时候,少年和少女冰凉的手,握得那么紧、那么紧;是谁,是谁把它们分开,远远地、狠狠地分开?

“不要怕,不要怕呵!”年轻的谋士猛地转过身来,一把紧紧抱住她,仿佛抱住记忆里那个惶恐的少女,抱住流水般逝去的光阴,抱住一个咫尺天涯的梦,恨不得把她揉进怀里,“不要怕,鸾姬,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

 

他说谎了,没有一切都好,他没有回来。

 

城门外,凉州铁骑用巨木攻城的声音,让这片大地都在颤抖。尸体焚烧的焦臭气息四处弥漫,千万支长箭像黑色的蝗阵,带着火光,呼啸着涌进城来,几支带着火的流矢哧哧穿破窗口,射进房内。

一切就在耳边,裹在宫缎长袍里的女子只是一动不动,像一朵苍白的花。她俯身贴着古琴,紧紧地、静静地,像贴着自己心上的情人。

远处的火光陡然冲天,呼喊声、杀伐声、哭号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将这一处幽静渐渐淹没。

她捏着衣角的细长手指紧紧攥在一起,闭上眼睛,轻轻吐出三个字,一字一顿:“嬴,怀,璧……”

 

晋隐帝昭元十一年十月,凉州虎贲卫拿下阳谷关,继而直破梁国国都大梁。“梁国”这个名词,很快继“云梦”之后,第二个在晋室的名册里,被史官用朱笔轻轻划去。

这场惊心动魄的战役,在公子府琅嬛阁里的女史江一雪笔下,只留下淡淡一句——

“晋隐帝昭元十一年,十月十六,公子自东海出奇兵,夺阳谷、破梁都。”

 

只是那时候,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公子怀璧”这四个字,在晋室的历史上,开始留下笔浓墨重彩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