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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记者叔叔

 

那时候的野生才刚刚满7岁。

1985年的料峭春风里,野生打着赤脚,穿着缀满补丁的开裆裤,上身赤裸,双手双脚冻得通红,鼻子上挂着两条晶亮的鼻涕。野生和村里的其他孩子们一起,漫山遍野地疯跑,只为找口吃的果腹。

衣不蔽体,瘦骨嶙峋,面黄肌瘦,一双大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却依然顽强地射出两道渴望温饱的光芒。这是彼时下山窝村孩子们的群像,每个人都一样,谁也不例外。

野生是个发现山窝里来了一位客人的。

对于藏身大山深处的下山窝村来说,山外来人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特大新闻。因为这里地处偏僻,远离喧嚣,从来都是人迹罕至。

“快看,有人来了!”野生指着山下的村子,大声喊道。

孩子们连忙止住脚步,顺着野生手指的方向望去,眼里纷纷闪动着惊异的色彩。

“走,下山!”野生挥了挥手,带领着孩子们下山去了。别看野生年纪小,可他鬼点子多,胆子大,为人又大方仗义,孩子们都很服他,所以他便俨然成了村里的“孩子王”。

客人是位约莫40岁的中年男人,一看就是从城里来的——中等个子,皮肤白皙,身材微微有些发福。客人身上的衣服虽说不算太新,但是洗得干干净净,穿在身上笔挺合身,好看极了。也许是因为走了很长一段远路,客人显得很疲惫,灰头土脸,汗如雨下。

野生死死地盯着客人背上的大书包,他想那里面应该有不少好吃的。按照惯例,大山外面来的客人多少都会带些糖果之类的零食进来,给这里的孩子们解解馋。

可是,这次野生想错了。

客人见孩子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他围在中间,又见孩子们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后背,便好像明白什么了。客人卸下书包,一脸难为情地说:“孩子们,这里面没有吃的,真没有!”

孩子们不信,可他们不说话,依然盯着客人的书包看。

无奈,客人只好慢慢拉开书包的拉链,双手撑开书包,说:“你们看——”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凑上前去,继而又纷纷失望地摇着小脑袋。野生见那书包里有个黑乎乎的机器,便把手伸进去摸了摸。

“小心,别动——”客人失声叫道。

野生像触电了一样,连忙缩回了手,一脸茫然地望着客人,问:“真没吃的?”

“真没有!”客人焦急地说,脸上又渗出一层汗水。

“去去去,散了,散了,都散了……”一个声音从人群外面传了进来。孩子们扭头一看,随即一哄而散。

“哎,别……别走啊!我……我给你们拍张照片吧!”客人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取出相机,对准了孩子们已走远的身影。

野生回过头来,奋力挥舞着双手,示意客人放下相机:“哼,不拍不拍,连颗糖都没有,拍什么?”

客人闻言,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闭着的左眼睁开了,抬起的右手食指也忘了按下快门。

眨眼的工夫,孩子们没了踪影,只留下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汉子立在客人的面前。

“臭小子,饿死鬼投胎。真是丢人现眼……”青年汉子骂骂咧咧。

野生是他的儿子,平日里总领着村里的孩子们朝山外来的客人们讨吃的。为此,青年汉子每次都把野生打得皮开肉绽,可野生只是龇牙咧嘴,一声不吭,一滴眼泪都不掉,任由爸爸的鞭子响亮地落在自己稚嫩的小身板上。打完后,野生仍然“死性不改”,继续向客人们讨吃的。是啊,打两下又不会掉块肉,可肚子饿是真让人受不了啊!

 

青年汉子问客人:“这位大哥,请问你找谁啊?”

“哦!”客人回过神来,连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封皮的本子,递给青年汉子,

“我是从市里来的,是《海东日报》的记者,这是我的工作证。”
        原来,客人名叫张俊一,是市里《海东日报》的首席记者。

“哎呀,欢迎欢迎啊,记者同志!”青年汉子连忙把工作证还给客人,脸上堆满笑容,“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红河村的党支部书记,我叫陈远鹏。”

张俊一一边收起工作证和相机,一边说:“噢,这么巧啊,一来就碰上了村支书。看来我的运气不错啊,哈哈哈……”

“记者同志,你可别见怪啊,孩子们……孩子们这是饿的、馋的!唉……”陈远鹏表情复杂地叹道。

张俊一笑了笑,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都是孩子嘛!”

“张记者,一路上辛苦啦!”陈远鹏客气道。

张俊一由衷地赞叹道:“不辛苦,不辛苦,这一路风景倒是不错呢!”

事实的确如此,这一路走来,细心的张俊一发现下山窝村真美,美得让人心醉,也美得让人心痛。

下山窝村静静地躺在一个高山环抱的小山窝里——村子也因此得名——远离尘世,宛若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几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常年被云雾缠绕,就像蒙着一层白色轻纱的绝代女子,显得影影绰绰,含情脉脉,楚楚动人;走在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伸手就能触到云雾,可也要提防脚下打滑,以免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林中流泉飞瀑,古木参天,繁花似锦,满眼姹紫嫣红,满耳鸟唱虫鸣,置身其中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下山窝村是红河村下辖的一个自然村,全村28户共130口人,全部姓陈。这里还是革命老区基点村,大约50年前,这里曾是红军和游击队稳固的大后方,许多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曾在此与敌人浴血奋战,留下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如今,村里的断壁残垣上还到处可见当年红军和游击队留下的革命标语,它们穿越历史的烟尘,无声地诉说着村庄曾经的沧桑和无上荣光。

“唉,风景再美又如何?老百姓穷啊!”陈远鹏摇着头说,“新中国成立前,咱们这儿还有200多口人,如今这人口却不增反减,让人忧心啊!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村里穷,山里的姑娘急着往外嫁,大山外面的姑娘却不愿嫁到这儿来。村里打光棍的人不在少数啊!”

张俊一认真打量起陈远鹏来,他这才发现陈远鹏赤裸着上身,下身穿着一条宽大的裤衩,脚上则趿拉着一双沾满了黄泥巴的草鞋。

陈远鹏觉察到张俊一正盯着自己看,便浑身不舒服起来,说:“张记者,你也看到了,村里实在是太穷了啊!连我这个村支书都衣不蔽体,到乡里开会时,还得东拼西凑地找村民们借衣服、鞋子。你想想,我们的村民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这样的尴尬,陈远鹏曾“厚着脸皮”不止一次地对大山之外的来人讲起过,可每次说到这儿,他的眼圈都是红红的。

下山窝村是红河村下辖13个自然村中穷困、偏僻的一个,这里离红河村村部约9公里,一路翻山越岭,要走将近一个小时。平日里,陈远鹏两头跑,村里没事时,他就在下山窝村务农,村里有事便赶到村部去处理。不过,村子大了琐事不少,纠纷不少,因此陈远鹏经常随身带些干粮对付两口,要是晚了回不了家,就在村部的会议桌上睡一宿。

下山窝村的贫穷不是个例,红河村所有的自然村都差不多,谁也不比谁好多少。穷山僻壤的村支书不好当,可是陈远鹏年富力强,有责任心,又是整个红河村为数不多的读完小学的年轻人,他不当谁来当?

陈远鹏搓了搓手,问道:“张记者,我带你四处看看?”

张俊一点了点头。

  

陈远鹏在前面走着,张俊一在后面跟着。

下山窝村偶有客人到访。刚开始时,客人问一句,陈远鹏答一句。几次之后,陈远鹏便麻木了,也基本了解了客人们关注的焦点。于是,不消客人张口问,陈远鹏自己就喋喋不休地说着。对于下山窝村的一切,陈远鹏实在是太熟悉了,每次都如数家珍,张口就来,甚至不需要任何思考和揣度。

与下山窝村优美的自然风光相比,这里的贫穷现状让人心酸。下山窝村可以说穷到了根儿上,穷到了骨子里。“家徒四壁”“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样的成语,在下山窝村的贫穷现实面前,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满村子走家串户的孩子们,个个衣衫褴褛,有些干脆什么也不穿,全身赤条条地迎着寒风,拖着鼻涕。陈远鹏介绍说,下山窝村的适龄儿童,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在红河村小学念书,其余都辍学在家,许多人甚至一辈子连学校大门都没有机会踏入。

张俊一听了,心头百感交集,他的心在流泪,在滴血,捧着相机的双手也不停地颤抖着。

“八山一水一分田”,是下山窝村生产生活环境的真实写照。村里每家每户分得的土地都不足5亩,而且大多非常贫瘠,种不了水稻。除此之外,便只有村民们自发开垦的旱地,勉强还能种些地瓜、土豆之类的粗粮了。因此,村民们交过公粮和征购粮之后,便只能啃地瓜、吃野菜,吃得一个个营养不良,面有菜色,稍大点儿的风都能把他们吹倒。

“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在这贫穷的下山窝村并没有多大的“市场”。这里的夫妻顶多生两三个孩子,谁也不敢多生,他们担心孩子生下来之后养不活,而徒增无尽的烦恼和深重的罪孽。

村子窝在群山怀抱中的一个小盆地里,冬天特别冷,夏天又特别热,加上这里湿气重,村民们住的又都是低矮逼仄、昏暗潮湿的茅草屋或木屋,条件极其恶劣,村里的老人几乎个个都患有类风湿病。村里连个赤脚医生都没有,更别提正儿八经的卫生所了,村民们生病了都是硬扛着,或者上山采些草药煎了服下。要是遇着个突发的病痛,病人常常因为来不及送医,而惨死在家中。

这里山峦阻隔,出村的山路崎岖陡峭,九曲十八弯,每次出村都是一次生命大冒险。早些年,因为背负病人出村,村民失足与病人双双坠入悬崖的惨剧屡有发生,所以许多病人宁愿病死在家里,也不愿拖累家人和乡亲们,更不愿抛尸荒野。

陈远鹏领着张俊一来到了一户人家。

弯腰钻进黑暗的茅草屋,张俊一瞥见一个头发蓬松的青年妇女身上裹着一床破旧的棉被。大白天的还裹着棉被,张记者觉得奇怪,便关切地问道:“大嫂,你生病了吗?”

那名妇女的脸腾一下就红了,她尴尬地看了看陈远鹏,随即低下头扭过脸去,一言不发。

从那户人家出来之后,陈远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张记者,我也不怕你笑话,还是告诉你实情吧!刚才……刚才那名妇女是因为没有裤子可穿,才用棉被裹身的。”

“啊!你,你说什么?”张俊一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远鹏点点头,继续说道:“是啊!她们家穷,婆媳两人总共只有一条裤子,今天上午,她婆婆要上山砍柴,裤子被婆婆穿走了。本来那名妇女是在床上躺着,做点儿针线活的,听说你要去她家,不得已才裹着棉被下床的。”

张记者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过了许久,他才喃喃自语道:“陈支书,说来惭愧啊!这是我次到你们下山窝村来。前几天,听同事说起这里的情况时,我怎么也不肯相信,于是便趁着周末过来看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来这里的情况与我同事描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这岂止是贫穷?简直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我……我真没想到,如今竟然还真有这么贫穷的现象。”

“该感到惭愧的人应该是我啊,作为村支书,我……我很不称职啊!”陈远鹏哽咽道。

“不不不,”张俊一连忙摆手道,“陈支书,你别急着检讨,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下山窝村是一个有着光荣革命历史的村子,可如今革命先辈们的后人却过着这般凄苦的日子,我们无法向他们交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