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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市妓

唐五代时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爲满足居民奢侈消费的需要,城市中出现了以才艺声色谋生的市妓,数量日益增多,这种情况在中唐以后更爲明显。王涣之与王昌龄、高适三人一起饮于旗亭,“有伶人唱两词,皆昌龄词也。昌龄夸其同游,遂书壁以记曰:‘二絶句矣。’涣之指双鬟令唱,曰:‘脱是吾诗,子等当拜床下。’鬟唱曰:‘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涣之辞也”。妓人不知眼前喝酒的爲谁,衹是准备了一些熟悉的歌爲喝酒的人演唱。既然“饮于旗亭”,那就是在市场中的酒楼里喝酒,对三位诗人并不了解的伶人其实是位市伎,亦许她是卖艺不卖身,主要靠歌唱演艺爲生。

唐代的扬州和五代时的金陵商业较爲发达,市妓比较多见。杜牧在淮南爲牛僧孺幕府,“夜即游妓舍,厢虞候不敢禁,常以榜子申僧孺”。这里所说的“妓舍”,就是妓院,因爲如果是淮南官妓的话,杜牧不需要夜游,城里夜间管治安的厢虞候亦根本不会去管。过了很长时间,“因朔望起居,公留诸从事从容”,于是牛僧孺藉机对杜牧说:“风声妇人若有顾盼者,可取置之所居,不可夜中独游。或昏夜不虞,奈何?”意谓你把看中的长得漂亮的风声妇人养在家里,不必到晚上跑妓院,半夜里外面不安全。杜牧初不承认,“僧孺顾左右取一箧至,其间榜子百余,皆厢司所申。牧乃愧谢”。杜牧前后上妓院有上百次,夜间管治安的官员因爲看到是节使府官员,衹能上章申奏。金陵城内,道士章齐一因爲“滑稽无度,善于嘲毁,娼里乐籍多称其词”。所谓娼里,大概是指城市中娼妓集中居住和营业的地方。又云“乐籍”,帮助娼里经营者控制着妓女们的归属。

五代末至北宋初年,市妓更是大量出现,他们的经营活动主要集中在一些街巷坊陌中。市妓从业者中甚至还有男性:“四方指南海爲烟月作坊,以言风俗尚淫。今京师鬻色户将及万计,至于男子举体自货,进退恬然,遂成蜂窠巷陌,又不止烟月作坊也。”宋人认爲开封城内的卖色户有上万家,集中居住在一些街巷,而这些人应该是从后周开始就大量出现。这上万户的性从业人员中,有一些是男性,应该是专爲女性服务的。一些外来的市妓没有固定的住所,平时居住在逆旅中。如宋齐丘来到广陵,住在旅馆里,但他比较贫穷,“裹调罄乏,因吁叹数四”。同样居住在逆旅隔壁房间的倡优女魏氏听到后,“乃窃赂遗数锾,由是获备管幅”,使他有了进行政治活动的桶金。

市妓除了唱歌,还要陪酒。信州有一贫穷的士子,将州地图浣染后制成裙子,墨迹全在。“会邻邀之,出数妓,设酒”,大家坐着一起喝酒。一会儿,一婢十分吃惊地对士人说:“君子误烧裙。”士人马上问哪里烧坏了,婢对曰:“正烧着大云寺门楼。”穷窭之士与人喝酒时有数妓作陪,想必这种妓女素质不会太高,既卖笑又陪酒。市妓陪酒时会使用各种酒令。五代汉王章,“置酒会诸朝贵,爲手势令”,大家都在使用手势的酒令。其时史宏肇对手势酒令不熟悉,于是坐在身旁的客省使阎晋卿耐心地反复教他。苏逢吉看到后,就嘲讽说:“坐有姓阎人,何忧罚爵。”这话是一语双关,因爲史宏肇妻阎氏“本酒家倡也”,是个市妓,熟悉手势酒令,所以史宏肇明显感到苏逢吉是在讥笑他。反过来说,时人都知道市妓在陪酒时会各种酒令,包括这种手势令。

市妓一般都比较漂亮,这是卖身时必须有的条件。如张籍曾有诗云:“娼楼两岸临水栅,夜唱《竹枝》留北客。”这诗其实是谈到江南某城外面的江河两旁,娼楼林立,北方来到江南的客人居住在附近的店家,娼女提供给他们主要的服务应该是性。前蜀王衍喜欢微服出行,“往往宿于倡家,饮于酒楼”。他有时会住在妓女的娼楼里,在酒楼中吃喝,妓女陪在身旁。成都地方较小,怕被人认出来,他“令民间皆带大帽”,“禁百姓不得带小帽”。

市妓中不少人有自由的身份,年纪大了会自动退出这个行业。有不少人衹是欠了娼楼主人钱财而卖身卖艺,一旦还清了所欠的钱,个人身份还是比较自由的。市妓中的一些人,或许会碰到有人替她赎身,或是后嫁给有身份地位的男性。南唐邓洵美结婚较晚,生了三个女儿。但生活比较贫困,憔悴而死,于是三个女儿流落风尘。沣陵人卢氏闻洵美名,看到他的女儿做了女伎,“怜而购之归,以其女妻于儒家”。还有的成爲僧人之妻,当然这种情况肯定极少。五代汴州相国寺星辰院,有一位比丘澄晖,“以艷倡爲妻”,娶了个漂亮的妓女做老婆。和尚每次喝醉后就点着自己的胸说:“二四阿罗,烟粉释迦。”又云:“没头发浪子,有房室如来。”像这样的和尚夫妻“快活风流,光前絶后”,是比较少见的。某一天一少年“踵门谒晖,愿置酒参会梵嫂,晖难之,凌晨但见院牌用纸漫书曰:‘敕赐双飞之寺。’”因爲妓女通常会陪男人喝酒,所以少年要“置酒参会梵嫂”,想戏弄和尚,而和尚亦知道少年的用意,所以絶不会同意。

出家做尼姑或道姑,亦是一些妓人歇业后的终出路。当然选择这条路的妓人,人数不会太多。《能改斋漫録》卷三谈道:“唐顾陶大中丙子编《唐诗类选》,载阳郇伯作《妓人出家》诗:‘尽出花钿与四邻,云鬟剪落向残春。暂惊风烛难留世,便是池莲不染身。贝叶欲翻迷锦字,梵声初学误梁尘。从今艷色归空后,湘浦应无解佩人。’”这位妓人选择佛寺作爲后半生的归依之所,前半生花天酒地的风光从此消失。

与之前朝代相比,唐五代总体上家妓的数量有所减少,而市妓的数量急剧增加。那麽,爲什麽在很多城市内会普遍出现市妓越来越多的情况?

我们认爲,市妓的出现与城市的发展息息相关,是商品经济繁荣后发生的社会新变化。大量有钱人,或在政治上想有所作爲的人,纷纷涌进城市。他们中的很多人家眷不在身旁,亦有的没有养家妓,但他们爲了感情上的寄托和生理上的满足,会想方设法寻找妓女。所以,我们常常会看到参加科举的士子,无论是中举者还是落第者,都想找到一个心仪的妓女。唐僖宗干符二年(875年),礼部侍郎崔沆放进士三十人,郑合敬。这位状元不久就来到长安平康里,左拥右抱着漂亮的妓女。《唐摭言》里有他的《宿平康里》诗,内容爲:“春来无处不闲行,楚、闰相看别有情。好是五更残酒醒,时时闻唤状头声。”而诗里谈到的楚娘、闰娘,是“妓之尤者”,因爲他是状元,所以找的妓女长相都特别好,而他是整夜都和妓女在一起。唐代的官场文化对进士找妓女没有什麽限制,进士们亦不避人家的眼光,更不担心会影响自己的仕途前程,帮助社会对男人嫖妓女是比较宽容的。元稹被贬江陵府士曹,“少年气俊,过襄阳,夜召名妓剧饮”。像这种名妓,应是当地的市妓,其时元稹不太可能有资格召官妓一起饮酒。和名妓分别时,他作诗说:“花枝临水复临堤,也照清江也照泥。寄语东风好抬举,夜来曾有凤凰栖。”他向妓女表达出自己十分高傲的心气。亦有少年追求妓女时不惜一切。如洛阳少年崔瑜卿,家里多资,个性喜游冶,“尝爲倡女玉润子造緑象牙五色梳,费钱近二十万”。一把象牙梳子,花费二十万,少年已是失去理智。

到了五代,帝王和官员普遍都比较喜欢妓女,社会的风气更有利于男人狎妓。如南唐都城金陵,城内娼家林立,都是些规模较大的妓院。南唐李后主“微行娼家”,碰到一个僧人。僧人“酒令、讴吟、吹弹莫不高了”,喝酒、吟诗、乐器样样精通。李煜和僧人谈得十分投机,酒喝醉后在墻壁上写道:“浅斟低唱,偎红倚翠,大师鸳鸯寺主,传持风流教法。”之后,“僧拥妓入屏帷,煜徐步而出,僧、妓竟不知煜爲谁也”。皇帝喜欢逛妓院,僧人亦喜欢,到处都是灯红酒緑。

当然,社会上亦有些人不狎妓,但从社会风尚来说他们反而不占主流。李德裕“性简俭,不好声妓”,这是宋人特别要记载一笔的,帮助不好声妓的男性实在是少之又少。李德裕说自己“无常人嗜欲:不求货殖,不迩声色,无长夜之欢,未尝大醉”,对自己平时的一举一动十分检点。闽地有位文士叫刘乙,有一次喝醉了酒与人争妓女,“既醒惭悔,集书籍凡因饮酒致失贾祸者,编以自警,题曰《百悔经》。自后不饮,至于终身”。把这段资料反过来理解,当时的士人喝酒争妓女是常事,而刘乙不过是一个很自律的读书人,感到这种行爲有失修养,从此以后不再喝酒。五代吴国后期,宋齐丘在徐知诰身旁,徐温十分怀疑,派人监视他。宋齐丘知道后故意“晨出暮返,归必大醉,或以花间柳曲讴歌之辞以示之”,就是说,他天天喝醉酒在妓女堆里瞎混,徐温纔认爲宋齐丘是一位“狂汉”,“不足爲虑”。所以我们亦可以这样理解,尽管士大夫和妓女厮混在一起能得到社会的认可,但很多人认爲这种厮混是男人没有远大志气的表现。

唐代中期,一些藩镇“骄矜倔强”,开始与朝廷分庭抗礼。汴帅韩弘,“常倚贼势,索朝廷姑息”。时李光顔讨汴州,韩弘心里极怕,所以“阴图挠屈,计无所施”。不知谁给他出了一个主意,于是在大梁城寻找到一个妓女,是位“美妇人”,“教以歌舞弦管六博之艺,饰之以珠翠金玉衣服之具,计费数百万。乃命使者送遗光顔”,他们希望李光顔一看到这个美女就会喜欢,甚至“怠于军政”。第二天,李光顔大宴军士,三军咸集,“命使者进妓。妓至,则容止端丽,殆非人间所有,一座皆惊”。韩弘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培养一个出色的妓女,这并不能完全让人信服,或许是这个美妇人本身就具有较高的才能。

社会氛围比较有利于市妓们的生存,所以她们在光鲜的外表下,利用琴棋书画等特殊才能,成爲城市中一个特殊的重要群体。

6.妓女的感情追求

无论是官妓还是家妓、市妓,首先她们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她们当然会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感情追求。

官妓主要是招待南来北往的官员和本州的官员,接触到的对象层次较高,有时会和官员産生真感情。唐武宗会昌中,左庶子薛宜僚充新罗册赠使。在青州,节度乌汉贞招待他,于是认识了“籍中饮妓段东美”,应该是个漂亮的官妓。薛宜僚对段东美“颇属情”,“连帅置于驿中”,让段东美到驿站的房间里陪薛宜僚。到了春天,薛要跨海出发,青州置宴相送,薛“呜咽流涕,东美亦然”。薛在席上留诗云:“阿母桃花方似锦,王孙草色正如烟。不须更向沧溟望,惆怅欢娱恰一年。”意谓这段时间太快乐太留恋了。薛到外国,不久得病,他对判官苗田说:“东美何故频见梦中乎?”数日后薛死,苗摄大使行礼。薛的棺材运回青州,“东美乃请告至驿,素服奠,哀号抚柩,一恸而卒”,“情缘相感,颇爲奇事”,十分感人,很少能见到官妓和官员之间的真感情。?韩定辞是镇州节度书记,其时有一位妓女叫转转,是“韩之所眷也”,特别喜欢她。每当一起在酒席上,韩常常盯着她看。韩说:“昔爱晋文公分季隗于赵衰,孙伯符辍小乔于公瑾。盖以色可奉名人,但虑倡姬不胜贤者之顾,愿垂一咏,俾得奉之。”拿起笔就写,“文不停缀,作转转之赋,其文甚美”。当时宴席上的各位官员都钦佩他的文思敏妙,于是此赋传开来。之后“两相悦服,结交而去”。

家妓被主人买到家后,有些比较漂亮又很有才能的姑娘会和主人家中的男性産生感情。家居阳翟的朱起,年逾弱冠,姿韵爽逸,长得十分潇洒。其伯父在虞部任官,家有一位叫宠的妓女,长得“艷秀明慧,起甚留意,宠尤系心”,两人情投意合。但一位世家子弟肯定不能与一位家妓名正言顺地来往,加上家里“馆院各别,种种碍隔”,两人相见很难,而朱起“一志不移”,遂“精神恍惚”,相思成病。不过此后两人悄悄交会十五年,一直至宠“疫病而殂”。由此可知,家妓在主人家里的地位比较低,她们不能谈婚论嫁,衹能私底下保持一点自己的感情追求。

相比较官妓和家妓,市妓追求自己的感情可能更有条件而且更爲方便。柳氏世爲大族,传至柳睦州,人长得俊迈,“风格特异”,“家富于财”。其时长安有名娼叫娇陈,“姿艺俱美”,各地到长安来科考和铨选的士子都想追求她。柳睦州时“因调集至京师”,一见到娇陈,“因求纳焉”。娇陈一看是个小年轻,想打发他走,所以说:“第中设锦帐三十重,则奉事终身矣。”没想到第二天柳睦州“遂如言,载锦而张之以行。娇陈大惊,且赏其奇特,竟如约,入柳氏之家,执仆媵之礼,节操爲中表所推”。名娼嫁给大族子弟,应该说后有一个好归宿。传说后来玄宗还想召她入宫,但娇陈“因涕泣,称痼疾且老,上知其不欲背柳氏,乃许其归”。市妓如果和嫖客産生感情,一般都能大胆地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市妓的感情追求会受制于父母,因爲妓女的父母希望自己的女儿有一个好归宿,而这与女儿追求的对象有时会不一致。荆十三娘的友人李正郎弟,爱上了一个妓女,结果妓女的父母不同意,将妓女夺走,送给了诸葛殷,“李怅恨不已”。时诸葛殷与吕用之迷惑高骈,恣行威福,有权有势,李“惧祸,饮泣而已”。荆十三娘知道后十分愤惋,就出头爲李郎报仇。到了约定的这一天,荆十三娘“以囊盛妓,兼致妓之父母首归于李”。看来,妓女如果有父母,就得遵从父母之命纔能出嫁。

宋人认爲唐代有一些女性,包括妓女,因爲文化素质较高,就会对男女之情考虑过多。台州有一妇人萧惟香,“有才思,未嫁”。由于她所居住房间的窗子与进士王玄宴住的地方相对,于是两人“因奔琅琊”。但萧惟香大概读书不少,对自己的感情生活要求比较多,“复淫冶不禁”,王玄宴受不了,于是将其“舍于逆旅而去”。萧惟香只身在异地,没有生活来源,“遂私接行客”,在旅馆中做娼妓。按性质来说,逆旅很有可能开设在城市中的交通要道旁,萧惟香成了个市妓。后来她“托身无所”,找不到合适的人相许,走投无路之下“自经而死”。萧惟香比较有才气,有较高的文化知识水平,会写诗,她死后,店中有她留下的诗数百首。像这样一个对生活比较有追求的女性,后沦落爲出卖肉体的妓女,宋人在探讨其原因时说:“所谓才思非妇人之事,诚然也哉!”意谓如果她没有这些才气,就不会跟人私奔,后亦不会这样悲惨。

当然亦有一些女性追求个人感情失败,后做了娼妓。如女道士鱼玄机,“甚有才思”。唐末咸通中爲李亿补阙“执箕帚”,嫁给了李。不过后来李移情别恋,鱼玄机“爱衰”,就下山到咸宜观入了道门。她写了很多怨恨李亿的诗,认爲李是个负心郎。从此以后,她对男女关系看得很通透,“自是纵怀,乃娼妇也”。虽不能说是个名正言顺的妓女,但已有妓女之实。像这种爲了报复感情而成爲暗娼的,虽不是太多,但足以反映出社会两性关系上的一些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