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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

5月31号,星期天

 

  1. 1. 车站

 

这是早上的9点15分。

我和莉莉正坐在伦敦帕丁顿车站的中央,等候开往威尔士加的夫的火车。火车10点才会进站,我们有大把时间漫无目的地东瞧西看,于是,看到了遍地的垃圾。

伦敦的环境是很干净整洁的,相比之下,火车站的垃圾显得格外碍眼。为何会这样?经过我们的观察,应该是因为这里没有垃圾箱。但为什么没有?这个问题就有点深奥了,我们一时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当然,如果肯花时间调查研究的话,还是可以找到原因的。因为,凡事都要有个原因吧。

或者说,我们认为凡事都会有个原因。

在这本书里,我会涉及很多方面:历史、考古、哲学、宗教等等。这一切,都贯穿在我和妻子莉莉为期三周的神奇之旅中。当然,我还会讲讲我自己,然而这却不会是本自传。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写不好自传,且渺如微尘,也无传可记。这世上数以百万计的人写过自传,其中数以千计的人有机会出版,但为人所知的不过数百,而能流传后世的,则只剩个位数了。

我不想把这本书写成自传,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人一旦为自己立传,就会很容易产生误解,以为自己真的了解自己。作为一名心理治疗专家,人们普遍以为我对自己了如指掌,但做这一行越久,我越知道心理治疗几乎是在黑暗中操作,我不仅不了解患者,也不了解自己。

10岁那年的一个周末下午,趁着父母去打高尔夫球,我和一个朋友搜罗了一堆扳手,并且在我的鼓动下,我们利用这些扳手,将某个倒霉农夫遗忘在田里的搂草机拆成了碎片。随即,我们在足有70亩的广袤田地里,胡乱丢弃了那一百多块碎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偏要找个理由,或许是因为我想让朋友对我刮目相看,或者是我想反抗成人世界的权威,但事实上,连我也说不出10岁的自己为何要蓄意破坏,我只记得当时自己在做这些事时,感到了莫大的乐趣。

除了那个失去了搂草机的农夫,大概没有人觉得这件事有什么要紧。而今差不多50年过去了,我在面临某些小小的不如意时,却依然会怒从心起,恨不得像摧毁搂草机一样去摧毁什么——但这个“什么”到底是什么,我还是不知道。

我搞不清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在近的这十几年中,我人生中的事件,就是写了本格外成功的书,以至于成千上万的人将我视为心灵成长方面的大师。我能将这本书受欢迎的原因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是,至于我为什么要写它,我真的说不清楚。为什么是斯科特 · 派克而非他人所写?促使我写这本的,是我的基因还是我的星座?我也全都不知道。

    看,人类就是这样,一点都不理性,却喜欢标榜理性。所以,这本书的核心也会是个谜,它不是自传,不是小说,却很有可能是个神秘故事,里面交织着关于莉莉、关于我们的婚姻、关于这次特殊旅行的秘密,当然,还有为重要的——关于人类理性之谜。

从300年前开始,西方文明进入了理性时代,我们至今都生存在这个时代,而作为被理性文明浸润的人,我们相信任何事的发生和存在,都必然有个理性的解释。于是,我们用黑洞解释了宇宙,用没有垃圾箱解释了伯丁顿车站的脏乱。

走进理性时代的同时,我们也走出了信仰时代。信仰是什么?信仰就是很多未被证实,也许永远不能被证实,却让人深信其至关重要的事情。因为信仰,过去的人们将一天分割为晨祷、晌祷、哺祷、傍晚祷和夜祷,而因为理性,现在的我们用分钟重新划分了这些时间,计时精确,却也失去了意义。因为信仰,过去的人们聚集在一起,挥汗如雨地修建象征荣光的大教堂,而因为理性,现在的我们聚集在一起,舒服地围着电视消遣多余的时光。

一个时代不会一夜之间就变为另一个时代。在信仰时代和理性时代之间,流淌着至少300年的混沌。而今,从理性时代回望过去,我们会惊愕于宗教法庭对伽利略们的迫害,然而如果换个视角,我们却也能明白信仰即将崩塌时,它所面临的恐惧。它感觉自己受到了威胁,慌乱中便催生出罪孽。

我的首要身份是研究者,所以,也算是理性时代的产物。既然理性时代相信凡事必有原因,我又该怎么解释自己为何在和莉莉结婚32年后,在我们年近六旬之际,早上9点15分就跑来伯丁顿车站等火车?

事实上,这件事确实有个原因,那就是我对于“错过”的排斥。我不允许自己误火车,所以,即使旅游代理说9点30离开酒店也能从容地赶上火车,我也会将之自动解读为时间紧张,并且强迫自己8点45分必须从酒店启程。也正因此,我们才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来盯着那些垃圾。

这就是我。

我并不是个很有信仰的人,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焦虑中。我能及时赶到机场吗?轮胎会不会在半路上没气?我会上错飞机吗?虽然至今我已经飞了数千次,并且从未上错过飞机,但我依然确信,自己下次就会将航班搞错。就算一切顺利地到达了目的地,我依然会担心,那儿的洗手间能正常用吗?

显然,做一个科学和理性的人,并不能减轻现实生活中的焦虑,反而有了更多的理由去担心。但这并不意味着信仰就可以治愈焦虑,莉莉还没我有信仰,但她从来不会像我这么胡猜乱想,如果她独自一人旅行的话,会比我晚半小时离开酒店。

    的解释就是,这世界上的一些人有着某种强迫症,因为害怕错过,所以一切尽量赶早。但同时也意味着,这世上肯定还存在另一些人,他们就是喜欢卡着钟点到。

我的父母就是两个鲜明的。在我5岁到9岁的那几年,每个星期五,我们都需要从纽约市坐火车去百公里以外的乡间住宅。火车会在4点02分发车,母亲、哥哥和我会在3点30就到达车站。3点45分,车门刚一打开,我们就会从人群中挤上去抢占好的位置,并顺便为我父亲占个座。差5分钟4点的时候,我母亲会说:“奇怪,你爸呢?”4点时她会抓狂,4点02分时,火车响起巨大的“嘶嘶“声,列车员扯着嗓子大吼:“所有人——上车!”车门“哐啷”关上了,火车开始蹒跚启动。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透过窗户,我们清楚地看见父亲正惊慌失措地拎着手提箱,沿着站台冲刺跑,并在后关头跳上了火车。

这一幕周周上演,千篇一律。

回想起来,我怀疑很多个星期五的下午,父亲就藏在站台某根柱子后面,专门等候那戏剧性的时刻,为的就是让我们虚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