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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切实在的艾芙琳

 

 

 

 

小姐躺在床上,在烛火旁阅读一本小说。她听见屋里一阵轻响,就像有人在远处的房间里踱步。小姐放下小说,侧耳倾听。时钟的指针疲惫地朝午夜靠拢,像个朝山顶攀爬的人。

二十岁那年,艾芙琳小姐几乎已哭别初恋。有关那个曾想为她自杀的年轻人的片段记忆只会偶尔浮现,犹如荡在风中的海鸥。说到底,她是一个健康平和、举止端庄的女人,夏天穿白色,冬天穿黑色。她是虔诚的,秋天去方济各派教堂,夏天认真照顾田地。她想,无论如何她总会再度感到十分幸福的,因此她平静地看着日子的逝去。

深夜的响动吓着了她。

猛然间,她记不起是否已经锁好卧室的门。但是通往浴室的隔门肯定没锁。她目不转睛地盯住那扇隔门,然后悄悄钻出被窝,赤足轻手轻脚地靠近它。惊觉钥匙留在门的外侧时,她心生恐惧。还没来得及思索,门把手已无声地动了起来。它如此悄声地朝下转动,就像棺木滑向墓穴。外面门把上的应该是个老手,懂得在摆弄门锁时不发出任何声响。

艾芙琳再度环顾四周,窗口朝向十二月的庭园。底楼的窗户安有铁质护栏,就像约瑟夫城①的老房子那样。

她搜寻自卫的武器,好对付闯入屋内的盗贼。她没注意到那把土耳其裁纸刀,目光反而停留在一根帽针上。

门把已被完全扳下。眼看陌生人就要试着打开那扇门。

粉色墙壁已在颤动。

这时艾芙琳用尽全力大声喊叫,连她自己都不认识那声音。

“卡尔曼,快起来。贼进了屋。”

害怕之余,她使劲朝窗口扔了一块缝纫垫,用力如此之大,以至于玻璃哗啦碎裂。

门把弹回原来的位置。

某处的一道门砰地关上,像一句诅咒。

接着又听见脚步声,就像邻街有人在深夜缓慢踱着忧伤和沉思的步子。

艾芙琳心脏猛跳,冲向窗边。花园一片洁白,犹如一座公墓。披着雪衣的老树纹丝不动地棵棵伫立。远处的石墙一片雪白,似乎那儿就是世界尽头。房子再度陷入寂静,像一本合上的日记,里面的男女主人公都已去往另一个世界。

小姐披上一件长长的软皮草,它轻依着睡衣,像一只撒娇的猫咪。她迅速穿上床底的拖鞋,朝镜子里望去。一位脸色白得像石膏、眯缝着眼、黑衣打扮的女人从那里面朝她望过来。她在那儿站了许久,一动不动,心脏狂跳,前额渗出汗珠。危险过后,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就那么呆站着,吓坏了,忘了生命里的一切。

“如果是他呢?”她想。

她想到曾经的男朋友——卡尔曼。他对这个家熟悉得如此通透,即便在黑暗之中也能在那蜿蜒曲折的回廊和忽而朝右忽而朝左开启的房门之间判别方向。他熟知从小姐闺房穿过夹层再到花园必经的那座螺旋楼梯。它建于匈牙利的雅各宾派匿身于佩斯的年代,那时的房主就是谋划的参与者。四邻的多栋贵族楼宇气势恢宏,根本像是一本旅行画册。这些楼宇之间立着一座带法式屋顶的长形两层建筑,像一位看管家族银器的矮小老妪。在这栋老房子里,一个普通盗贼是无法辨识方向的。那位夜访者只可能是卡尔曼。

但他想要什么?他有什么想要的,尽可以白天来问,就像过去当他在赌桌上或跑马场边输了钱时常来访那样。而慷慨的小姐就像一位善心的亲戚,对他施与援手。每当卡尔曼在不寻常的时刻出现在对着花园的那间屋子,没有一丝皱褶、散发香气的钞票就会在粉色小木箱里沙沙作响。小姐粉白软嫩的手指取出数额再大的钞票都轻松得如同在取一块手帕。由于迷信,她总是向他要回一枚一克拉依卡①的硬币,让他别把好运从家中带走。然而卡尔曼其他时候也来,当女人们伤害、抛弃和背叛他时。那种时刻,角落里的粉色小木箱会用同情的目光凝视这耷拉着脑袋的年轻人。小姐雪白的手指则忙着细细抚平卡尔曼额上的乌云。

卡尔曼已有两年不来了。

他想要什么?

又因为不小心,遇到麻烦了?在彻底分手之前,艾芙琳已经为这个年轻人还清了债务,好让他开始幸福健康的新人生。让他忘记她,也好让她努力获得平静。

艾芙琳在窗前坐到天明。她看见树木缓缓亮起。黎明就像乡下来的牛奶,流进佩斯城。矮灌木在黑暗里露出轮廓,仿佛上学路上的学童,远途跋涉让贝雷帽沾了白雪。一棵庄严的松柏披着黑白外衣在晨曦中郁郁现身,活像一个归家的赌徒。

艾芙琳打开窗户。

她看见白雪上有脚印,就在花园里。

雪一直缓缓下着,脚印渐渐消失,如同回忆。就像猎人懂得从其他脚印中分辨出狼印,艾芙琳把双手压在胸口,认出了夜访者的足迹。她迅捷又猝不及防地跳起身来,穿过浴室,冲向螺旋楼梯,冲到屋外,冲进花园里。就算房门都敞着她也无所谓。

像在接近一只休憩的蝴蝶,她踮着脚尖走近那足印。她像面对祭坛那样双膝跪下。她弯下腰,亲吻夜访者的脚曾碰触过的白雪。

她亲吻了脚跟的部分。因为那儿承载着整个身体的重量、力量、勇气和决心。她用嘴唇轻触脚弓的印迹,因为那儿看不见的镫能确保骑士不致坠马。这些永恒的马镫把浪子的脚步引向四方。有时它们会把他引向意外的惊奇,引向陌生和未知的景致,在那些地方,他从未想象过的女人带着经验丰富的微笑等着他,向他袒露膝盖,袒露街道一般肮脏的胸脯。同样的马镫接着又把骑士疲惫的双脚带向其他地方。把他从大提琴醉酒的低诉带向心底的声音,从化装舞会上呼啸的漩涡里带向宁静的炉火旁,带向潮湿干净的庭园小径——那上头的碎砾轻声撞击,梧桐树像梦中的处女那样大口叹气。哦,那些马镫终于为犹豫不决的双腿注入了力量。谁知道,它们会让那迷途的人飞向哪里呢?

约瑟夫城钟楼的钟声敲响,在召唤待降节①弥撒。石墙背后传来身形如新月面包②般佝偻、裹头巾老妇的咳声。

下午邮差送来一封信。

艾芙琳认出了卡尔曼的笔迹。信封里有一截结了冰的迷迭香枝条。

“请原谅,我冒犯了您的花园。我为此感到后悔。我把属于您的花朵寄回给您,因为我无权保有它。”

在温暖的室内,迷迭香枝条聚拢的舒展开来,像一只晕厥的小鸟。一种美妙新鲜、含有冰雪气息的香气在艾芙琳的屋里弥漫开来,仿佛一个重新开始的生命。

*

 

布依多什的雪有别于佩斯城的雪。

夜访过后几天,艾芙琳小姐同家仆一起收拾行李,出发前往蒂萨河①上游附近的布依多什。每当忧伤的鬼魅开始潜入佩斯城的那个家,她就会这么做。从脸孔僵硬的冷酷鬼影那里,她悄悄逃向乡下的庄园。在抵达布依多什的哨房之前,她不敢睁眼。

这里有真正的冬天。每天都下雪,和童话里一样。蒂萨河畔的矮灌木、小树林、芦苇荡、小溪流和蛇,全都窝在大自然的冬日里,就像同异教徒偷情的女人。景致波澜不惊,像一个梦。整个匈牙利都在这里,伴着幸福之人、朴实之人和穷困之人的宁静入眠。东北部铁路线消失在雪里,电报杆是能为流浪汉指路的标识。夜间客车结满霜花的车窗背后,目的地不明的陌生旅人看上去就像疯子或者遭咒的人。

布依多什的日子岿然不动,仿佛庭院角落里的一个雪人。

平房农舍的拱形屋脊下是温暖的。铁质窗栏沉默又平静地凝望着风景。摆钟铮铮报时,仿佛一位说话带唱腔的老亲戚,话音还一直留在这里。女仆们已在这里住了多年,从孩提时代起就在效劳。她们知道这儿每朵花、每棵树、每条街、每匹马和每条狗的名字,因为它们也属于布依多什这个大家庭。乌鸦是她们的旧识。路旁的石头圣像几乎在回应人们对它的祝语。从公墓溜出的幽灵自在地四处游荡。每个人的烟斗都有可放

之处。

艾芙琳在这儿出生,在这儿她是快乐的。

透过家族墓葬的铁围栏,她能看见父母的砂岩墓冢。她问候他们,他们也回应她。狗、马和人都在问候她,把她当成它们的女王。做着小梦和大梦的阿尔莫什①·安多尔先生从梦岛出发,骑马穿过结冰的蒂萨河而来。他坐在马鞍上叩击饭厅的窗户,当年他父亲和祖父也在同一个位置现身,还向里面打听午餐有什么吃的。

这位阿尔莫什先生是个乡间学者。他四十来岁,是一个高大精瘦、面部轮廓深邃、目光柔和的单身汉。他在蒂萨河洄游处的小岛隐居,在自己的居屋和生活周围圈了一道石墙,阻挡人类和春天的洪水。他说话不紧不慢,已经很长时间没人听见他出声地笑。他只静静地凝视,像黄昏凝视着风景。他喜欢冬日的沉寂。春日,他吸雪茄,听撑筏人唱歌。他不古怪,也不疯癫。他顽强平静地隐居在那岛上,仿佛一只水獭。他是一位自然科学专家,却从未发表过作品。他与旧式的马扎尔②贵族一脉相承,为了一己之乐在漫漫冬日里学习法文和英文;七十岁的年纪还钻研天文;熟记贺拉斯③和拜尔热

尼①的诗句。但他们从不在镇子的议事会上发言,因为他们讨厌选举官员的政治游戏。裹着猪皮的发黄古典文献上标着手写的书主姓名。书签一定夹在逝者生前在病床上读过的那一页。他们爱女人,如同爱花瓶里的花儿。家里的女人曾是一种洁白馨香、使人平静的造物,白天致力于寻找闲适,不制造什么噪声,到了晚上用曲线奉承欢愉。这种爱恋是舒适的,肉感且柔软,缓慢又绵长,一如乡下的时间。它带来的是宁静健康的睡眠。孕育而生的孩子像是日历上即将到来的节日,是珍贵承诺的兑现。他们会在幸福的老宅里对堂吉诃德的爱恋、玛侬·莱斯考特②的苦涩折磨甚至基什佛鲁迪③的忧郁诗句轻轻摇头,把它们当成远道而来的旅人嘴里的谎言。

阿尔莫什·安多尔从未说过他爱艾芙琳小姐。这件事本身很好理解,正如那种孩提时代就开启的友谊会一直延续到整个人生,从不会有人去问:为什么?因为这是自然而然的,如同鸟儿振翅膀,家畜发春情,果树开白花。东风带来春天,拂过芦苇荡,吹干积水,轻抚草尖,像一只祝福的手。

“你又不快乐了?”骑士问道。他拍掉肩上的雪,轻轻吻了吻小姐冰凉的额头。

微带泪痕的艾芙琳,静静凝视阿尔莫什的眼睛,就像对着一位值得信赖的兄长。

“我又想起了……那个没用的。”

阿尔莫什脸色有点难看地摆了摆手。

“你应该留在这里,直到春天。或者甚至待一整年。布依多什会治好你。这是能让你重新找回自己的地方,可怜又不幸的姑娘。我也不想问你发生了什么。一定是能把你的精神折磨到春天的什么事情,才会让你在隆冬时节离开佩斯城。但是请相信,我对任何事都不好奇……关于卡尔曼,或是其他绅士。在你复原之前我不允许你离开。”

艾芙琳满是信任地微笑,仿佛宅子周围的某处回荡起孩童时代的叮当之声,孩子们在圣诞节带着耶稣诞生场景玩具挨家挨户走动时响起的铃铛声。正是冬天。要滑雪橇了……要宰猪了……要在闪着生命之光的正午,在两岸长满灌木的蒂萨河上滑冰……一起翻阅邮差徒步送来的散发雪香的书籍、结着冰的期刊和途中已有磨损的圣诞节报纸……一起浏览皇家专员留下的书稿文件……谈起逝去的父母、故去的友人和舞蹈的女子,像谈论一个谜那样谈论佩斯城。看家犬会长吠不已。老迈的死神或许会在暴风雪里笼罩这片土地,却察觉不到这栋古老的宅子。枕头散发枯花的馨香,去梦的书籍里寻找梦的正解!日历怎么说?圣诞和新年的香气让人迷醉,仿佛充满希望的年轻时代。那时候,几乎已化为我们身体的褪色教科书和那些威慑力足以穿透梦境的老教师在我们的眼前遮上面纱,幸福的面纱……它和即将到来的人生没有半点关系。

艾芙琳抓住朋友干瘦的手。

“你已经多次放任我走,就像送孩子出外闯荡那样。现在,请别再放我走了,因为谁知道我还会不会回来。”

阿尔莫什·安多尔轻抚小姐的发丝。

“我知道,你天性纯善,从来不知道如何作恶,因此我对你总是很放心,即便见不到你的时候也是如此。你的心是高贵的,因为你从来不必搅进那些卑劣和令人羞耻的事。你的灵魂是未经浸染的,因为你从未接近过令人悲伤的贫困和把人折磨到无眠的念头,以及诱人犯罪的穷苦。你美好又恬静,多就是黄昏时分在炉火前做做梦,蜷在地板上聆听簌簌的落雪。但是到了灯火重燃的时刻,那些梦中骑士,那些骑着骏马的情人,那些屋顶上的飞翔,那些雨燕的翅膀,就会消失无踪。清晨与白昼的光线是真实的,净朗的,像清水那样令人愉悦。我们这儿冬日的天空是灰色的,一如我们的人生。但它也是温暖的,一如冬日里的兔皮大衣。我不担心你,亲爱的天使。你总会回到这儿,因为这儿有让你的人生变得有价值的一切。你的房子,你的墓冢,你的天空以及你生活的大地。你是一位乡村姑娘,艾芙琳,哪怕有时候你会把自己想象成都市里的某位小姐,但你就是乡间的一丛迷迭香。冬日的雪,自由呼号的风,秋日的落叶,以及蒂萨河畔的绿色春日才是你的世界。在那个可怜的都市里,你不过是旅馆里的一位房客,总是百无聊赖地望着往来穿梭的人,在房间里烦闷地打呵欠,尽管开始你还很喜欢旅馆里那股陈旧的气息。你究竟想从那些陌生人身上获得什么?”

“我并不喜欢他们,但他们引发我的兴趣,如同陌生地方的旅行游记。说到底生活就是不断去认识和聆听新的声音,记住新的名字,忘记新的人脸。连握手的方式都有所不同。谎言是美的童话。所有人都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