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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序

帕斯卡·基尼亚尔1948年生于法国阿弗尔河上维尔讷伊镇。就读于塞佛尔中学和巴黎第十大学文学系,获哲学学士学位。先在伽利玛出版社任职,担任过凡尔赛国际巴洛克戏剧节主席,万国音乐节主席。从1969年起,他先后写作出版了30多部随笔和小说。代表作有《符腾堡的沙龙》(1986)、《香堡的楼梯》(1989)、《美国占领期》(1994)、《性别与恐惧》(1994)、《夫妻情分》(1994)、《思辨性修辞》(1995)、《仇恨音乐》(1996)、《秘密生活》(1998)、《罗马阳台》(2000)等。“后的王国”三部曲2002年由格拉塞出版社出版,分别为《游荡的影子》《关于过去》和《深渊》。其中《游荡的影子》荣获当年龚古尔文学奖。他曾获得法国总统荣誉勋章(骑士级),1998年获文人协会奖和巴黎市小说大奖。

《游荡的影子》是一部奇特的作品,它与“后的王国”三部曲中的其他两部作品一样,既不是哲学性思辨,也不是渊博的随笔,更不像小说性叙事,可以说与任何体裁都不相干。作品汇集了大量的文学片段,夹杂着个人经历、历史事件和个人思考,它并不对时间、人世、社会做出终结性评判,而只是一些“小小的思考”。作者自述说,他从小就喜欢思考万事万物,从黄昏起直到日出,睡在床上辗转反侧,觉得能静静地思考,要比睡觉强上千百倍。于是对现代社会就有了那么一点点看法,对世俗有了那么一点点感悟,对这异乎寻常的世界有了那么一点点另眼己见,但这仅仅是头脑中的“一闪念”而已。不过,他“只追寻那些震撼心灵的思想。有那么一点红光,它是属于心灵深处的东西”(第二章)。

 

何为游荡的影子?作者在书中对书名做了阐释。法国作曲家库普兰曾经谱写过《游荡的影子》的乐曲。影子,就是那些古往今来的圣贤,那些远离尘世的隐修者,那些超凡脱俗的思想家。他们中有罗马人的国王西亚格吕斯及其书记官索菲尤斯;有哲学家卢克莱修、伊壁鸠鲁、奥勒留、尤里安、笛卡尔、伏尔泰、卢梭;有宗教人士耶稣、圣西朗、冉森、蓬夏多、阿尔诺;有文学艺术家荷马、维吉尔、但丁、马拉美、勒南、夏尔梯埃、维尔高、塞万提斯、莎士比亚、勃朗特姐妹、谢菲斯特伯雷、杜加拉姆;有中国人伯成子高、老子、庄子、公孙龙、李商隐、韩愈;有日本人清少纳言、和泉式部、善竹弥五郎、谷崎润一郎、大江健三郞等。这些记忆清单中的文人圣贤“就是影子的清单,是生活日积月累投射下来的影子”(第十五章)。这些影子在游荡,在时间和空间中游荡。在时间上,他们穿越古希腊时期、罗马帝国时期、中世纪,直至当代;在空间上,他们跨越欧洲、美洲,直到中国与日本。游荡的影子们在安谧恬静的大自然中漫步,在历史的长河中漂流,在各民族的多元文化中畅游,探索自己的生活方式,寻找自己的栖身之地,在“不可见物和文字、古人的影子、寂静、秘密生活、无用艺术的无用统治、个性与爱情、时光与乐趣、自然与欢乐”(第九章)中寻觅,寻找充满快乐的“后的王国”。

从作品中不难看出,作者自己也希望成为一个游荡的影子。他憧憬一种远离尘世的生活,想做一位对别人敬而远之的先生,隐居起来,潜心研读经典著作。作者的影子曾经独自来到荣纳河边的一个小镇,从船上卸下六只装满书籍的大箱子,在那里读书度过整个夏天。“夏天开始得不错。可以指望不会有任何人打扰。”“没有一点假装的快乐,在我周围,没有东西能引起我的欲望,让我丢下所有的事情去自杀。幸福感油然升起。我读着读着。幸福吞噬着我。我读了整整一个夏天。”(第二十五章)在那里,“流水般的阳光泛着金光,从天穹的深处流向荣纳河……在河面上,在阴暗中,一叶小舟抹着金光,显露出绰约的身影,那是一叶扁平的小舟,空空的,好像是空空的,匆匆行驶着,静静地驶向下游”(第十三章)。他也喜欢海边的美景,“大海上没有一丝泡沫,海面光滑如镜,闪着金光,异常壮观。每一个海浪犹如一块金色的瓦片,向上托起,向前推进”(第二十章)。作者喜欢做隐居的文人,喜欢做文化的游客,《游荡的影子》就是一次文化旅行。正如他自己精辟概括的那样,“在读书中有一种期待,它并不寻求什么结果。读书就是漫步。阅读就是游荡”(第十五章)。而且“过去的事情隔得越久,其爆炸能量就越密集……有的事情是要说理的,有的事情是要见证的,并把所见所闻写到书里去……我们在影子中构建成形”(第二章)。

 

作为文化旅行,作者(抑或读者)当然会看到些什么,并会产生某些感想和“一闪念”。“在写书的人的孤独和读书的人的孤独之间,有很多很多的水泥。”(第四十四章)那么读者究竟能从作品中体会到什么感受?又能得到什么启迪呢?纵观整部作品,作者所写的一切似乎都围绕“时间”而展开,是对时间所做的深刻思考,而且时间也是“后的王国”后两本书的中心主题。“时间是一种游戏,它被放置在当前境况的中心,处于喷射状态,位于斜坡上,位于速度的飞逝中,处于过去的倾吐中。”(第十一章)

作者从进步概念、语言表述和不合时宜等角度对时间做了探索,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作品首先对古今许多社会现象做了批评,而批评的焦点之一就是“进步”这一概念。作者认为,现在所谓的进步就是在“清除过去的时间”,形成社会性的对过去的整体“遗忘”,这是人类文明走向消亡的征兆。人们总以为时间具有方向性,从起源到终结是可以定向的,可以赋予它意义,人们“愿意相信有一个初始的数字代码,有一个方向或对未来的一个承诺”。在西方哲学中,黑格尔就曾经将时间定向于人类的历史。作者则认为,这种定向就是走向死亡。尼采在《不合时宜的沉思》中就谈论了历史的“作用与缺陷”问题,指出这是在“让死人埋葬活人”。“进步”这一概念虽能启发政治的、个人的和社会的实践,但也会将它们混淆为一体,从而抹杀过去的时间和历史。作者通过展示历史事件,告诉读者战争是怎样产生的,人们是怎样糟蹋作品和文字、动摇人类文明基础的。工业文明的发达、消费商品的丰富、信息技术的快捷,从表面上看是一种进步。但这种进步的代价是牺牲自然生存环境和传统价值体系,即否定过去的时间。作者以因纽特人为例,说因纽特人有一句谚语:赠品培养奴隶,鞭子驯服走狗。“西方世界就这样开始保护人种学。实地调查变成了冠冕堂皇的借口,要向世界的偏远地区进行投资,因为这些地区还拒绝使用银行货币。”“赠送的医药与食品破坏了他们的传统。救助让他们画地为牢。这种帮助让不同群体屈服于工业产品,依恋于酒精,向他们打开了通往无用消费和头脑迟钝的大门。通过金钱把他们紧紧抓住,牢牢系在信贷桩上。”“因纽特人发现,三千年的文明是怎样在十年内完全消失的。”(第二十七章)因此要反对经济的全球化,尤其要反对文化的全球化。

从语言表述来看,时间是自然的时间,而非人为表述的时间。在人类用语言表达时间之前,时间就已经有了一个“从前”,正像在人类社会之前就已经有了个体的人一样,“在太阳光射刺我们的眼睛之前,我们就已经有了生命,我们已经在那个生命中听到了某种东西,这东西既不能看见也不能读到”(第三十九章)。书中还列举了克洛维统治的两个关键时刻,“一是当他种植无花果树时,二是当他种植杏仁树时”(第四十九章),这里揭示了时间中的“优先时段”问题。在人为定向的时间里,在用语言链编织的时间里,时间似乎是历史长河中的涓涓细流,没有特定的时刻或高潮时段,其实这并不符合时间的自然轨迹。作者还认为,沉默与说话是相反的举动,重要的东西往往处于“语言的背后”,要听到“不可见物后面的王国”。我们人类已经很难有这种体会了,也许某些动物还能不自觉地显示这种天性。正如第十二章中所回顾的那些马匹,“它们昂着头,似醒非醒,像一群并不饥饿的野兽,像一群失去了野性的猛兽,像是一群巨大的野兽的记忆,四周围着一圈铁丝网。当我靠近时,有一匹马打着鼻响,摇摇晃晃地从草地上站起来,笨拙地蹒跚着向我走来,那种怪怪的雅致不由得让人瞠目结舌,似乎它刚刚从千年沉睡中醒来”。这里有趣的是将雅致和笨拙联系在一起,通过思考与时间的关系,体现出一种令人惊奇的伦理和美学。作者强调说,“让人惊喜的能力还没有消失。即将来到的未来不应该来到,而必须让人惊喜”(第九章)。

《游荡的影子》是现今美的“不合时宜的沉思”,但这也是在时间中寻找并通向永恒的途径。书中说,“必须迎接喷发着的废墟,那是破落中的慷慨,颤抖着的和不可见的热情的光晕”,要“停留在喷射着的源泉周围”(第四十三章)。通过这些打破常规、不合时宜的表述,作者期盼着一种永恒的回归。德勒兹曾谈到永恒的回归,“在他们的创造中有一些永远新颖的价值,永远不合时宜的东西,永远显示时事性的东西。即使这些价值已经被社会所承认并吸收,他们还会面对其他的力量,向社会请求另一种性质的无序的力量”,寻找新的创造力和永恒的回归。基尼亚尔就是一个很“不合时宜的人”,跟他谈论自由、战术、在时间中把握自己、生活的轨迹、作品和书籍的永恒、文化的古老、抢救在时间中丢失的文化、立足点的消失、对价值的关注,还有轮回的形象等,他都有不合时宜的(抑或永恒的)看法。例如,他说,“无所适从是一种比自由更为深刻的选择,偶然则是一种比战术更为智慧的安排,突然出现的遗忘,愤怒,渴望,觊觎等,它们是时间的结果,而非时间的存在状态”;他还说,“每一件作品都可以比作一块被压碎并掉入水中的岩石边角;每个季节也是;许多的水圈向四周扩散;它们迷失在未来之中,而未来又会不断重复,正像它们所创造的不断重复的过去那样;它们迷失了,但并没有消失”(第十一章)。总之,不合时宜的东西才能被称为艺术。“艺术是一次分裂后的现代永恒物,它不可能被分裂所奴役。它在可分裂的树形亲缘关系成形前就已经降生了。这种树形关系存在于许多事物之间,如人类与动物,社会的与非社会的,秩序与非秩序,有装饰的与令人厌恶的,天堂与地狱,生命与死亡,有形与无形等。”(第三十三章)艺术作品是暴露的作品,它的迷惑作用在于能够相隔数千年,牵引出对某种已经不存在的东西的怀念。这就是艺术能够实现永恒的秘密所在。

 

《游荡的影子》是一个短文构成的迷宫:文章的结构,总体的思想,书中的生灵,古时的文人,词汇的意义,句子的声音,远方的噪音等,都别具匠心。特殊的散文体中充满学问、传说和诗歌,作者用文字花絮勾画了人类神奇而又忧郁的视角,还有他们所处的社会。其科学性超过历史性,个体高于团体,观察精神胜于主观臆断。作者所做的就是言语活动,即“语言的工作,一件沉重的工作,思考的工作,有倾向的工作,也是伤筋劳神的工作”(第三章)。文学艺术不听从任何时间秩序的安排。它“是非定向的,就像时间本身那样。它无进步可言,无资本,无永恒,无地域,无中心,无首都,无战线。当时间溢出时,那就是时间的高潮”(第四十九章)。所以作者便与文学做着不合时宜的游戏,其作品既不是小说,不是诗歌,也不是哲学,他只喜欢片段,格言,谜一般的冲击,反论,简短的寓言,童话,语言创新;他喜欢挑衅性的文字和过分的罗列,如“各大商店都跟在占领军后面,来到生了锈的军事基地,废弃了的空军基地,起了泡的网球场,接踵而来的还有歌舞厅,种族歧视,公墓,电视,生吃的花菜,美元,仇恨等”(第四十九章),又如“人类的过去,坟墓,记忆,前人故事,古代语言,过去撰写的典籍,被遗弃的宗教、政治、艺术和个人的传统等,这些从传奇的活力中制取的东西,被一一发现和一一排序的东西,从来都是与现实分离的东西。那些不再被嘴巴所说的语言,人们称它们为死的(古)语言。然而它们却是正在积累的欢乐金库”(第九章)。

在玩弄形式与标准的同时,作者还注重作品的乐感和节奏。作者似乎很喜欢蒙田,认为蒙田的随笔是语言中了不起的杰作,是既自由又严谨的作品。他想把自己置于社会的边缘,放弃权力和地位,割断与祖国和亲属的关系,从中分离出共同的价值。他要远离社会,在写作中寻找创新,迎接语言的黎明。用思考的方式去体验尚不知道但该说的东西,这就是写作运动。运动让人在它的搏击或昏厥中听到节奏声,听到它就是音乐,正像布斯凯所说,“节奏是时间之父”。那么通过音乐,我们也许可以寻回时间,寻回那“后的王国”,“人类的两种节奏(心脏的和肺部的)相互抓住不放,它们在自己周围产生出声音的狂喜,也许还产生出音乐,再从音乐产生出时间”(第十九章)。那个顶在舌尖上的词,与写作时手指间流动的词汇一起形成文学,形成艺术作品。正如大江健三郎的诗句所描述的那样,“我匆匆赶路/在不长的路上/潮汐给我留下开阔的路”(第五十章)。这种匆忙建立起的失衡状态,就能产生马匹的优雅,在打破平衡中激发出新的艺术形式,以冒险的方式去迎接“颤抖着的思想”,“写作的手就像暴风雨抽打着的手”,在这种震撼与逃逸的形式中,人们感觉到一个丢失了但尚未消失的东西,一个出自事物深处和先于话语的东西,从人们习以为常的词语中挖掘出来的东西,这就是艺术。

游荡的影子,就得像提比略皇帝那样,做“一只野狼,憎恨城市,不要帝国,亵渎上帝,逃离罗马城。他情愿生活在卡普里岛的山地高处,栖息在岩石的影子里,俯瞰着大海”(章)。作者真正理解到,父亲的去世让他对光宗耀祖,对事业的成功,对未来的雄心都淡漠了。“在我们平生所做的事情中,大部分是做给生我养我的人看的。随着他们的谢世,我们的某些雄心也随之消失。我竭尽全力去教书,干出版工作,去搞音乐演角色,其实我对集体生活并不在行。实际上还有比轰轰烈烈的生活和始终不渝的爱情更为古老的生活,一种远离社会的孤独生活。我要的就是这种生活。我已经从爱国热情中脱离出来,我也要从亲情中解脱出来。”通过阅读和创作,通过艺术回归人性的本源,追回原始的幸福,回到基尼亚尔所期盼的“后的王国”里。

亦如辛辛纳图斯,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到自己的田里:

 

隐士只想找到沙漠;

鱼儿只想回到水中;

读者只想找到书籍;

影子只要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