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引子
2008年8月

先消失的,是名字。 
不,她甚至不知道那是万事万物的名字。词语从大脑皮层的罅隙悄然撤退,如同融化的雪。 婴儿出生时有一百四十亿个大脑神经细胞,随着成长,脑部持续发育,神经细胞却不断死亡。不同于不断更新的皮肤、血液以及黏膜细胞,神经细胞一旦死亡,没有替补。这一类死亡或者说衰减,在十五岁前为剧烈,光是大脑前叶的运动中枢,一天之内,有十几二十万个神经细胞毁灭。过了十五岁,神经细胞的衰减趋于稳定,随着年龄增加逐渐减少,呈线性变化。 此时,她的神经细胞正在经历一场没有敌人的战役。许多非正常死亡。一场屠杀。细胞们携带后天习得的信息,奔赴黄泉的静默。
过程是疼痛。
她从头痛中醒来,视力模糊,喉咙干涩,干得像雨季过后泥土翻 翘成车辙痕迹的路面。她在哪里见过那样的情景。红土路的表面一道道灰黄突起,野狗拖着尾巴,走过被人用煤炭和粉笔乱涂乱画的围 墙……对了,她从昆明逃学搭车去了某处,那道墙的背后是…… 
哥。
她喊了出来。分不清是被痛楚驱动,还是仅仅出于习惯。一个身影趋近,熟稔的声音说:“其星!” 
他还说了什么,她听见了却不解其意。句子像打水漂的石块,在意识表层荡了几下,扑通沉入无名无意义的所在。 
她说,我渴,我疼。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了?
她以为她说了这些。  

杨树海要相当努力,才能维持镇定。他弯下腰,把妹妹的左手推 回薄被里,同时尽量不看她头上的绷带,按了铃。很快进来一个护 士,说:“十一床醒了?量体温。” 
“我妹好像不太对啊。”他说,“她刚才想要讲话,啊啊啊了半天。” 
“脑袋受伤嘛是这样的,哪能一下就恢复。醒了就好。”小护士麻 利地往杨其星嘴里塞了温度计,后者闭上嘴,看起来无辜又茫然。 
他朝妹妹说:“还疼吗?”指的是她经过手术的头部和肩膀。简单的问题,点头或摇头即可。妹妹像是没听见,望着天花板。 
护士看看表,抽出温度计,说体温正常。白色的身影出了房间。 他又问:“你感觉怎么样?” “啊———咦。” 
“现在还没法讲话是吧?那就不说。”他重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应该过几天就没事了吧。应该。”
胃部和脑袋像塞了石头,可能是没睡好的缘故。从接到医院通知赶来,他差不多坐了一天一夜。手术室外面,然后是这间病房。只有上厕所和到护士台拿外卖,才偶尔离开。妹妹邻床的老太感慨道,看吧,还是兄弟姐妹好,独生子女没意思的呀。他在心里苦笑。杨其星在户口本上是独生女。他不过是杨家处境尴尬的孽子,一段婚外情的产物。在昆明,他是她的 “堂哥”。只有在上海,在远离谎言的异地,他们才能放下掩饰,回到兄妹。 
老太昨天下午出院,病房成了单人间。昨晚,他在向院方租来的 躺椅上睡得不沉,偶尔抬眼,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看向环绕病床的布帘。他怕。怕妹妹就此沉睡。她昨天醒过几回,很快又昏睡过去。医生说是正常的。可他的恐惧不散。在昆明的爸和大妈还不知道其星受伤的事,他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在想象中,爸高声责问他,妹妹去上海不就是想着你在那里有个照应,你怎么没照看好她?至于大妈,其星的母亲,他简直不敢想那一位的怒气会如何爆发。 
妹妹的眉往下撇,眉心挤出纵纹,那是她从小不顺心时的表情。他按邻床教的,拧开保温杯倒了一杯水,先试水温,再放入吸管,左手举杯,右手扶吸管,凑到妹妹嘴边。她眉心微松,含住吸管缓慢地吸了两下,又皱起眉,仿佛吞咽造成了不适。 他还记得自己早先的畏惧。按理妹妹醒了,他的心该定了。而此刻,另一个念头开始折磨他。 
——她要怪我了吧。是的,都怪我。杨其星重新闭上眼,仿佛喝水耗费了她过多的能量。他起身,她吐出一个字:“锅。” 那是昆明话的“哥”,多久没听见她讲方言了?他们兄妹一向是普通话。他边往外走边扭头说:“我去厕所。”
毕竟是女病房,他总是去走廊尽头茶水间隔壁的男厕所。刚从厕所出来,就见两名护士救火似的冲进妹妹那间,他心头一震,迈开腿奔过去。
尚未进门便听见 “啊,啊,啊”的叫喊声。病房里,两名护士各 站在床的一侧,白色的身影像充满不祥意味的水鸟。杨其星仰面躺着,左手在床沿敲打,连声叫喊。连续的“啊啊”听在他的耳朵里,像是呼唤,也像是控诉。一个护士训斥道:“不要叫了,魂都快被你叫出来了!这样会影响别的病人!”眼见护士试图按住妹妹的手,他的腿像是瞬间灌满了铅。杨其星远远望见他,安静下来。她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将插着输液管的右手抬起,又放下。显然,她尚未适应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昨天凌晨被送进手术室之前,对于二十四岁的她来说,医院,仅仅是每年例行体检的地方。 
另一个护士开始给杨其星量体温。先前凶巴巴的护士放软了声音 说:“伤比你重的人多了,人家都不声不响。疼得厉害吗?你的药水里面有止痛药的呀。要是疼就讲。” 
“咦———啊,咦。”
“怎么不会讲话啦?”护士问同伴。她没戴口罩,有张青春痘蓬勃的圆脸。
量体温的护士说:“神经麻痹了吧。”医疗机构的从业人员当中,真正对失语症有了解的也不多。杨树海后来将一次次认知到这一点。彼时,他对该病症全然无知,对于前方有怎样的坎坷在候着妹妹和自己,更是缺乏想象。他呆立在门内一两步的位置,裤兜里的手机发出震动。可能是单位的人,女友,或是林同他们。他知道该到走廊去接,一时间却无法动弹。他怕自己一走开,妹妹又像个哑巴似的叫唤起来,用那种单调的意义不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