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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条斑纹的虎

你是不是觉得小孩都爱过生日,巴望着天天过?才不是呢,至少我不是这样的。12月22日,这个日子是我的生日,也是我妈妈去世的日子。我一岁生日那天,爸爸和妈妈要给我准备生日宴会,结果忘记买气球了。在我们出门去买气球的路上,一辆卡车不知从哪儿冲了过来,妈妈就这么没了。气球不会有了,我家再也没出现过气球。聚会也没有了,那次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

出事的时候我也在车上,我胸口上至今还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大卡车撞上来的时候,有个尖尖的东西飞到空中,刺进了我的胸口,正对着心脏的位置。医生给我缝合了伤口,那时我还是个小不点儿,他们救活了我,可是没能救活我妈妈。她可是我妈妈啊。有时候我会觉得,爸爸在那场事故中也死去了。我知道这么说太扯了,因为他还活着。

可是,他看起来像是丢了魂。

出事那天是爸爸开的车,奶奶说不怪他,这事谁也不怪。要知道,那天下了入冬以来的场雪,交通信号灯又坏掉了。事故中爸爸没有受伤,事后他看起来一切正常,只是有一点变了——他的眼睛。我见过事故前后爸爸的照片,妈妈在世的时候,爸爸看起来就像个可爱的父亲,眼里有光。妈妈去世后,他就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眼中的光彩也熄灭了。

妈妈给我取了个不同凡响的名字,是个拉丁文名——蒂格里丝,老虎的意思。然而我是个只有一条斑纹的虎,就是胸前穿过的那道伤疤。

我小的时候,每当想跟爸爸谈论妈妈,他总说我们得忘掉她,继续我们自己的生活。不过我老是想起妈妈,爸爸也是。他说就算我们不谈论妈妈,她也一直在我们身边。

“在哪儿呢?”我问道,“那妈妈是在哪里呢?”

“在我心里。”他回答说,眼神真挚地望着我。

“怎么在呢?像个盒子一样存在里面吗,还是怎样的?”

“算是吧。”爸爸回答道。

那时我还不懂爸爸的深意,我毕竟还小。可是,在我十一岁生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那天我发现了一只箱子,终于明白了爸爸话里的意思。

生日的前一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那时我们刚刚搬进新公寓,住在郊区。奶奶也跟着我们搬了过来,就住在离我家不远处。公寓里到处堆着箱子和家具,我的房间有一面光秃秃的墙、一张床、一只空荡荡的大衣柜和一扇窗户。不过有了窗户也是浪费,窗外没什么景色可看。

这不是我熟悉的房间,它里里外外都是新的,我只是住在这里。才住了短短几周,我就想从这里逃离了。我想回到以前住的公寓,那里还有些许妈妈的气息。我以前的卧室是淡蓝色的,是她亲手粉刷的,墙上的装饰画也是她亲手挂上去的。有一次她把花盆弄掉到地板上,留下了一个磕痕,专属于妈妈的磕痕,我常常去看。我曾经偷偷地用手盖住磕痕,小声喊“妈妈”,假装是她刚刚弄掉了花盆。我不愿搬家,而且讨厌搬家,但是我们别无他法。我们住不起那个公寓了。我躺在新房间里自己以前的床上,想念着妈妈。我感觉到她的气息在渐渐消散。

我开始寻找夜空里的点点繁星,我以前睡不着的时候就爱看星星。从新房间的窗户往外望去,压根儿就没有星星的影儿,只看到一个大大的标志牌,上面写着“禁止停车”。

我躺在黑暗中,想着妈妈的模样。这时候我突然听到了说话声,有人在窃窃私语!就在我的卧室外面,是爸爸和奶奶的声音。他俩的声音我听过无数遍了,不过从没听他们这么说过话。两个人像是在争论什么,我没听到具体内容。这时奶奶抬高了声音说:“你必须得告诉她了,麦洛,事情都过去十多年了,蒂格里丝有权利知道这一切。”

有权利知道什么?我内心充满疑惑,于是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耳朵贴近卧室门,然而谈话声没了,黑暗中又只剩下孤零零的我。

后来我一定是睡着了,醒来时卧室门开着,有人在唱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就一个人,明明应该有两个的!

我打断了奶奶唱到一半的《生日歌》。

“爸爸人呢?”我问道。

奶奶轻轻叹了口气,低头望着手里的早餐盘。一杯热巧克力还冒着热气,一个鼓鼓的红色盒子快掉下去了,她赶紧用手推了一下。十一支小巧的蜡烛在生日蛋糕上欢快地闪烁着,像以往的生日一样,在床上用早餐是我们的传统。可是爸爸不在——这太不同寻常了。

“生日快乐,蒂格里丝小甜虎!”

奶奶慈爱地笑了笑。她喊了我的小名,以前她逗我开心的时候就这么喊。她正要把餐盘放在床头柜上,突然意识到我这个新房间里没有。床头柜还在别的房间,因为刚搬过来,一切都乱糟糟的还没收拾。奶奶只好把餐盘放到我的小毯子上,然后坐在我床边。

“爸爸还在睡觉呢,宝贝。我不想叫醒他。”

她抚摸着我的脸颊,眼睛里流露出悲伤的神色。

“他等会儿会跟我们一起吗?”我问道,“一会儿去扫墓的时候?”

“会的,估计他那时候情绪就会好点了,他只是一直以来太累了。”奶奶解释说。

太累了,行吧。大人老这么遮遮掩掩的,明知不是事实还这么说。爸爸其实是抑郁了,他因病在家休养,靠伤残补助生活,已经好几年了。他以前是个摄影师,出事后没法再工作,把所有的宝贝相机一个个卖掉了。

“你妈妈去世后,我眼里的世界一片灰色,摄影师怎么能看不到色彩呢,蒂格里丝。”有一次我问起的时候爸爸这么说。

爸爸意志消沉并不是他的错,他也努力想表现得开朗乐观。奶奶说,抑郁是一种病,就像人摔断了骨头,只不过抑郁是种心理上的疾病。每年秋天黄叶飘落的时候,爸爸也像跟着黄叶枯萎凋零了一样。每年我生日临近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一副消瘦又憔悴的样子。年年岁岁都是这样。

不过今年冬天比以往更甚,我以前从没见过爸爸这个样子。他瘦到几乎变成透明人。自从得知我们必须要搬家后他就这样了,在这之前他情绪偶尔还好一些,我们会一起做些开心的事情——参观博物馆、玩扑克牌、一起做饭什么的。

我特别喜欢跟爸爸一起做饭。妈妈在世的时候,爸爸就很喜欢下厨。他的厨艺特棒,尤其擅长做希腊菜,因为希腊是他和妈妈初次相遇的地方。那时候爸爸在亲戚家做客,妈妈在希腊度假。他做的传统希腊菜——茄子土豆千层面是我的爱,以前都是爸爸把土豆那层铺在烤箱里,由我来涂抹番茄酱,加蔬菜碎。每次我们一起做这道菜的时候,我都有种夏天的感觉,像是身处温暖的沙滩,沐浴着和煦的阳光。

不过自从搬家后我们就再也没做过这道菜,爸爸多数时间都呆坐在……我想说电视机旁,因为以前我们住的公寓的这个地方放的是台电视机,不过在这里爸爸的面前是个鱼缸。奶奶说电视机在搬家的时候弄丢了,我觉得有点奇怪,毕竟所有的东西都是我们三人亲手搬的。我猜是奶奶把电视机扔了,然后买了个鱼缸,注满水放在这儿。

“不过金鱼得你俩自己去挑选,这样的话你们就能养自己喜欢的了。”奶奶曾叮嘱说。

直到现在鱼缸里还没有鱼,爸爸也没兴致去买,他说是因为这次搬家耗尽了所有的心力。不过要我说,他一开始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可耗费吧。如今他就常常枯坐在那儿,盯着空荡荡的鱼缸,一坐就是一整天。

其实鱼缸里也不是真的空无一物,缸底有块灰色的大石头,以前它放在旧公寓的电视机旁,爸爸就常常坐在旁边。除了石头,缸里还有个小气泵,常常冒出一串串的气泡。爸爸的主业就是一天到晚盯着这个鱼缸。奶奶说,有个鱼缸多好啊!她对美好的东西毫无抵抗力,比如说,她爱的糖果(瑞典产的菲丽都糖,多种口味,内酸外甜,表面有咸味)、可爱的小猫咪、小饼干、填字游戏、希腊沙滩风景图、头发往后梳得很有型的英俊小伙子。奶奶就是这样的人,她热爱所有美好的东西!

当然,她也特别爱我。

“小甜虎,”她示意旁边那个蛋糕,“你不想许个愿吗?今天可是你的生日呢!”

烛光还在欢快地跳跃着。

“想要什么就许什么吧!”奶奶说。

我照做了,闭上眼睛,许愿希望爸爸能开心起来,希望夏天的感觉永远都在。尽管我知道不可能,完全是痴心妄想,我还是许愿能再见妈妈一面,后一次,就只这一次。许完愿后我深吸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等我睁开眼睛,生日蜡烛上的烟气还未散尽,一切如常,没有一丝变化。我就知道许愿要求什么的行为有点傻,愿望成真只有在童话里才会出现。

不过奶奶看起来开心极了。

“过生日多棒啊!现在你可以拆礼物了。”她说着递给我一个锡纸包装的盒子。

里面是一件缀有小亮片的毛衣,几支我一直渴望的日本产的钢笔。爸爸送我的是一本书,看起来还蛮有意思,不过还有……

“……毛绒玩具?”我嘟囔道,随手拿起了这个尾巴蓬松的粉色松鼠。

我惊讶地望着奶奶。

“可是,我都十一岁了啊。”我抗议地说。

要是换了世上其他人给我一个玩具松鼠当十一岁生日礼物,我一定会气疯的。谁会这么干啊?我已经是十一岁的孩子了,谁还会送我毛绒玩具啊?

“去年我就跟他说不想要玩具了,就在过生日他送给我玩具熊猫的时候。还有前年,他送我玩具海豚时我也说了。难道你们都不在意我说过的话吗?”

话音刚落,我看到了奶奶眼中难过的神色。她正轻柔地摩挲着包装纸。

“麦洛在店里看到这个可高兴了……”她轻声说。

“……高兴?”我反问道。

我低头看着膝盖上的松鼠,小小的一只。她棕色的亮晶晶的眼睛深情地望着我。我刚才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了。

“你喜欢她吗?”奶奶问道。

我郑重地点点头,抚摸着松鼠柔软的脸颊。

“那么,你打算给她起个什么名字呢?”奶奶问。

“呃,我不打算给她起名字。”我回答道,随之移开了视线。

不过她会有名字的。其实她已经有了。我决定留下她的那一刻就帮她想好了,她叫小恶魔。不过这名字略显尴尬,连奶奶也不能告诉。

吃过早餐,奶奶去厨房洗盘子。我轻轻地推开了爸爸卧室的门,地板上面铺了个床垫,他正躺在上面打呼噜。也许你以为我会生他的气,过生日送敷衍的毛绒玩具,还错过了我的生日早餐?不,我不可能对爸爸生气的。我看着他熟睡的样子,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别人的爸爸穿帅气合体的牛仔裤、衬衫、毛衣之类,我爸爸不是,他总是穿着宽松的运动衣。有时我会想,我的爸爸比别人的爸爸更敏感吧,这也许是他喜欢柔软舒适的衣服的原因。

有一次我对他说:“你看,你就只穿连帽衫和运动裤。”

他狡黠地回道:“才不是,今天我穿的是运动裤和连帽衫。”

他说着自己都笑了,不过后来他还是去买了新衣服。新衣服还是老风格,现在他不光有黑色的运动衣了,还有一套灰色的。

既然我不能对爸爸生气,那我有脾气就只好对别人发了。我不经常发火,一年也就寥寥几次吧,不过偶尔会突然情绪爆发。有时我会对奶奶大发脾气,如果地铁晚点了,我也会对地铁怒气冲冲的。有一次我甚至对一颗土豆生起气来。

爸爸还在酣睡,我不想吵醒他。我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去客厅的一堆家具里找我的床头柜。我搬开了搬运箱,挪走了黑色的大垃圾袋,袋子特别重,不过我还是提起来了。我的床头柜就在垃圾袋后面,它是白色的,上面有几张猫咪贴纸。我快够到床头柜时,突然发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

是一只木箱。

它看起来跟其他搬运箱不同,体积略大,箱体是由磨损的旧木板拼成的,就像一个普通板条箱上面加了个盖子,看起来很显眼,有点非比寻常的样子。我以前从未见过它,这没什么奇怪的。引人注目的是盖子上的字,是妈妈的名字。上面写着:“莱拉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