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半泽们”的平成宿命
2020年4月14日，因受“COVID-19”新型冠状病毒性肺炎疫情影响，日本“东京放送”(TBS)被迫宣布，备受瞩目的电视连续剧《半泽直树2》开播时间推迟。考虑到七年前上映的《半泽直树》终回，曾录得百分之四十二点二这一“平成时代”收视率的桂冠，而由囊括“江户乱步奖”“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以及“直木奖”的“三冠王”池井户润创作的原著小说(全四册),更在日本销售超六百万部，这部“现象级”电视剧延迟播出所带来的冲击，似乎不言而喻。特别是进入刚刚迈入“令和”纪元的当口，再次回首“平成”时代，感悟“失去的三十年”带给那个国家的风云激荡，以及大时代浪潮下国民个体的命运沉浮，似乎又为“半泽”的这次姗姗来迟，平添了些许难以言说的别样意味。
时代与世代
平成时代的个交易日，即1989年1月9日，“日经”指数大涨五百多点，再创历史新高。而就在前一年，故事的主人公半泽，从庆应义塾大学经济学部毕业，进入都市银行工作。在泡沫的狂乱开始之前，半泽像其他有志青年那样，“怀着各自的梦想，充满希望地叩响这座银行的大门。此刻的他们，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池井户润之所以将自己笔下的主人公，选定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登场，显然是经过了极为缜密的设计与度量。这样做的目的不言自明：寻求时代变迁与世代更替的“契合隐喻”。如果说日本在“昭和”向“平成”迈进的过渡期，经历了经济“盛极而衰”的泡沫化过程，那么在这个当口走向职场/战场的半泽，也恰好衔接起了曾经支撑日本崛起的“昭和男儿”，即“团块一代”，与泡沫破灭后陷入迷茫与失业的“迷失一代”。
宏观而言，导致日本经济泡沫越吹越大的原因，莫过于“日本银行”所采取的金融宽松政策。作为“广场协议”后日元汇率居高不下的应对之策，以“汇兑交易安定国际协调领导者”自居，“日本银行”自1986年1月份开始，连续五次下调“官方贴现利率”，并将创下当时新低的百分之二点五水准，一口气维持了长达两年之久。1987年“广场协议”后，看到景气恢复，虽然“日银”也曾计划改弦易辙，但因为美国股市遭遇“黑色星期一”，终依然选择坚持宽松政策。因为“量化宽松”（QE）政策不断推进，从1987年开始，日本的货币供应量足足提高了两成之多。
微观而言，在很多次世代，特别是“御宅族”“穷忙族”看来，恰恰是“团块世代”，也就是二战后出生高峰期的那群人，制造了泡沫，结果又让泡沫崩坏的罪魁祸首就是他们！在泡沫经济崩坏之前的世代，只要从好大学毕业，进了好公司就能一生安泰。乖乖听从了公司的话参加了持股会什么的，不断买进自家公司的股票，等到要买房子的时候就把涨上去的股票抛掉凑足首付。还记得大师宫崎骏的著名动画影片《千与千寻》吗？故事的开头，主人公千寻的父母，为了“抄近路”，由国道二十号转入了国道二十一号，进而导致了全家的迷失。毫无疑问，可以看出，这里的国道号码，暗喻的就是从二十世纪到二十一世纪的转换。在“迷失一代”看来，正是因为上辈人，即所谓“团块一代”被经济景气冲昏了头脑，学会了投机取巧，在经济泡沫大潮下放弃了量入为出的简朴生活习惯，奉行“先享用再付款”的消费主义，进而导致了日本经济的迷失与泡沫化的开始。待到泡沫破灭，整个社会就像是一下子进入了一个名叫“泡沫崩溃后的萧条”的隧道，而在1994年到2004年间所谓“就业冰河期”步入社会的年轻人，作为“迷失的一代”，在这十年间，苦苦找寻出口。
银行与泡沫
泡沫的产生与崩坏，以及房地产泡沫的破灭所导致的日本经济陷入的长期停滞，都与银行，特别是作为央行的日本银行存在直接关系。“俗话说金钱本无色彩，赋予其色彩的，是银行。”催生泡沫的直接诱因，除了上面提到的日本银行“货币放水”有关之外，还与日本各大银行在1987年前后日本奉行金融自由化改革的大背景下，面对各大企业开始通过发行股票或债券的形式募集资金从而失去了贷款对象的局面，不得不倚重“土地神话”，在不动产融资领域寻求重点突破有所关联。等到“尾上缝三千四百二十亿日元虚假银行存款证明事件”为标志的系列金融丑闻相继爆发，日本银行又风头一转，为戳破泡沫急速压缩“强力货币”（即现金和准备金），结果导致了“货币供给量”锐减。虽然表面上缓解了金融压力，但事实上却只是隔靴搔痒。这使得此次不景气愈发严重，也酝酿着更大的经济萧条。
如此一来，似乎就不难理解小说中托伪的“大阪西支行”融资课长的半泽为什么会在回收不良贷款的过程中，出于银行职员的习惯，首先要去找负债社长所住高级公寓大厦建成时的“奠基石”，并在确认了建成日期，即平成四年(1992年)5月后心中暗自叫苦，“这下没戏了。这是因为大厦的简称日期虽说是泡沫经济崩溃后的一个时期，但里面公寓的售价仍然比现在高得多，这座大厦就是当时的建筑。当时的售价大概有七八千万日元，现在多值一半的价钱。日本资产泡沫缩水之巨，由此可见一斑。
应该说，随着资产缩水，不良贷款高企，进而导致银行陷入经营困难，不得不合并、重组，接收公共资本注入乃至破产，就变得顺理成章。进入平成时代，在经济高速成长期维持金融环境稳定方面居功至伟的“护送船团行政”体制，因为效率低下，无法适应泡沫经济泡沫后国内外竞争环境的恶化，不得不从历史舞台上消失，让位给金融厅的监管模式。如此一来，堪称高枕无忧的日本银行业开始没落，“一旦进入银行就可以一生无忧，银行职员就是精英的代名词”的黄金时代，也彻底宣告结束。在泡沫时期进入银行工作的“半泽们”，“其实都是在经济的隧道中孤独行使的地铁。”到头来，银行职员的人生，也许初是镀了一层金，然而却渐渐层层脱落，现出原形，露出底子，后只有不断生锈。
可以说，半泽直树的故事，就是日本银行业的故事，半泽们的“平成宿命”，就是日本各大银行在平成时代所经历的苦难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