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煮中的马铃薯
“我近发现了一家不错的酒馆。”
一听到这句话，汉斯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起来。尼古拉斯这个万事通寻到的店，错不了。
汉斯和尼古拉斯都是收入微薄的古都卫兵，而获得这份收入还意味着必须承受艰苦的训练。
汉斯的身体很壮实，一头茶色的卷发加上大大的眼睛，让年龄已经过了二十岁的他，看上去要年轻许多。
新上任的中队长本是佣兵出身，对训练极为严格。今天他又命令汉斯所在的小队离开古都，穿过田园，一路行军到阿尔布鲁克森林深处——那家伙是出了名的以实战为终目的的训练狂魔。
谢天谢地，现在终于挨到了晚饭时间。
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这多少令人安慰。汉斯的荷包变鼓了许多。他暗忖着，平日常去的那家卖酸味啤酒的廉价酒馆这次就不去了吧……如此一来，就没什么理由不去探寻一下那家传说中的酒馆了。
尼古拉斯所说的酒馆位处古都偏僻之地，与靠近外墙的马夫宿舍毗邻。虽然离古都中心地带有些距离，但离卫兵卫所不远。
今夜天上有两个月亮，走夜路根本不需要火烛。大月形如镰刀之细，小月近似满月。
两人一面闲逛着街边的商摊，一面沿石阶一路行走，道路前方就是传说中的酒馆。
古都的建筑大多是石制，只有这家酒馆是用灰泥和木头建造的。说到屋顶——铺的应该是帝都流行的石棉瓦吧——整个屋顶呈优美的波浪形，与通常的石制或砖制屋顶不同，真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接下来便是招牌了。
一般酒馆会用那种青铜招牌，可以“突向”街道的招牌，而这家店却用了一块木制招牌，招牌上还用异国文字写了些什么。
“喂，尼古拉斯，那个招牌上写的是什么？”
“那个吗？写的是‘居酒屋阿信’。”
将汉斯引到这家店的就是与他同一连队的尼古拉斯，这个留着小胡子的家伙好像对什么都略知一二。
“居酒屋阿信？阿信是人名？”
“好像是店里掌柜的名字。阿信掌柜。在店里叫他掌柜就好。”
“嗯……”
阿信掌柜。
这显然不是古都人的名字，可能来自某个边境部族吧。
“尼古拉斯，这家店的特色菜是什么？”
“不清楚，每天都不一样。”
“每天都……这怎么说？”
有擅长做肉菜的，有擅长做鱼生的，每个店都会有自己的特色菜，当然也有以美酒为特色的店铺。但没有哪家店能包揽一切。
说起来，古都本身没有什么特色菜肴，至多也就是香肠、奶酪、菜汤和炖菜，再有便是马铃薯、卷心菜之类的咸菜。
“进去尝尝不就知道了，汉斯。”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相信你。兵营里每天吃的除了马铃薯还是马铃薯。现在只要不是马铃薯，什么都可以。”
汉斯此刻忽然注意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这个……是玻璃做的？
木制的格子拉门倒是很常见，可格子内镶嵌的居然是玻璃——即便父亲和哥哥都是玻璃匠的汉斯也从未见过如此奢侈的装饰。也许是透明玻璃价格太高，木格中镶嵌的是稍暗的花玻璃，即便这样也要花费不少。
“……喂，尼古拉斯，真要在这儿吃吗？”
“怎么了？”
“价格啊价格。就算今天刚发了工资……”
“什么嘛，别担心，这里还能赊账呢。”
尼古拉斯安慰着惶惶不安的汉斯，一面拍着他的背，一面拉开格子门向店内走去。
“欢迎光临！”
“欢迎……”
店内响起两个人的问候声。
先用敬语打招呼的是女生，后面低沉的是男生。
店内并不宽敞，柜台有六个座位，外加两张桌子。内部空间精致整洁，给人一种特殊的清洁感。屋内温暖舒适，让客人忘记了屋外的寒冷。
今天还算幸运，此刻店内只有一位客人。
尼古拉斯如同常客般熟练地在柜台前的椅子上坐下来，说道：
“‘先来一杯生啤’，给这家伙也来一杯。”
“喂，等等。你说的什么啊，什么‘先来一杯生啤’……”
“啊，‘先来一杯生啤’，你就当是被骗了喝上一杯吧，保证你有惊喜。”
“喝……酒吗？”
“是啊，啤酒。”
啤酒？
这样的话就没问题了。汉斯喜欢的就是在饭前喝点啤酒了。
也正因如此，他对啤酒格外挑剔。汉斯曾用父亲和哥哥给的津贴喝过高级艾尔啤酒。如果一家店啤酒不好喝的话，饭菜做得再好自己也不会去。
“好的，两杯生啤，借过一下。”
女服务生端着盛满啤酒的大玻璃杯走了过来。
这杯子也是玻璃的，是透明的玻璃，而且杯形优美，品相上乘。
如果用陶制或木制啤酒杯的话是看不到酒液状态的。可此时此刻啤酒那种通透的黄色——不，应该说这生啤的金色——竟如此澄澈。与低劣的啤酒不同，玻璃酒杯中酒液的泡沫微小细腻。汉斯伸手接过啤酒杯，看那样子他好像要仔细看看这杯子。
“好凉！”
手不由自主地收了回来。只因为啤酒杯好凉。
“哈哈，我开始也很惊讶。来吧，先喝起来，干杯！”
“好、好的，干杯。”
汉斯用余光扫了一眼尼古拉斯，看到他享受地咕咚咕咚吞咽啤酒的模样后，自己也不禁深吸一口气。
这种冰镇啤酒之前从未体验过，也不知是何种味道。
无论怎样说，也不会强过家乡那条街上酿造的德式啤酒吧。
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咕咚。
一口气喝完后，汉斯注视着酒杯。
这感觉，好奇妙。
这啤酒的味道已经超越了“好喝还是不好喝”的范畴。无论是顺喉而下时的感觉还是清爽的味道，都与此前所饮用的啤酒完全不同。
这液体已经不算是普通的啤酒了。
“怎么样，汉斯，好喝吧？”
“……牛的……小便。”
“什么？”尼古拉斯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
“以前喝过的啤酒，就像牛的小便。”
“真有这么好喝吗？要不要再来一杯？”
女服务生问道。汉斯使劲点了点头。
“啊，那就再来一杯‘先来一杯生啤’吧！”
“好的，十分感谢，再来一杯生啤！”
汉斯又看了一眼尼古拉斯，两人面前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盘带着皮的豆子，尼古拉斯正一脸享受地用手抓起豆子。这豆子有点像用盐炒制的鹰嘴豆，却又不太一样。
“喂，这是什么？”汉斯问道。
“这是小菜，盐水煮毛豆。”
“毛豆吗？没剥皮啊，是店里太忙没工夫剥皮吗？”
“不是的，皮上沾着盐，像这样抓着吃的话，咸淡正合适。”
“……嗯。”
汉斯试着吃了一口……
用手指捏着皮将毛豆挤到口中，口腔内会有一种奇妙的口感。
一口一个，一口一个，一口一个。
真是奇妙的感觉。
不过，如果将毛豆事先全部从皮里剥出来，用勺子舀着吃的话，是不会有这种奇妙感觉的。
“尼古拉斯，这个真让人停不下来啊。”
“哈哈，确实停不下来。真的很好吃，而且和这个‘先来一杯生啤’很配。”
“你这家伙，太狡猾了！只顾自己喝！”
“让您久等了。”
女服务生好像觉察到了汉斯渴望的心情，又端上一杯“先来一杯生啤”。
就这样，两人吃一颗毛豆，喝一口“先来一杯生啤”。
“好吃！”
“没错吧。”
可能是因为心情愉快，尼古拉斯兴奋地拍打着汉斯的后背。
太好了，真是家不错的店。
也不知这怪名字的啤酒究竟出自哪家酒厂，味道可真是出众。
汉斯这时已经放松下来，开始环视酒馆。
女服务生只要一闲下来，便会立刻着手擦桌子、摆杯子之类的杂事。
她将自己的黑发向后梳理，并用白色三角巾盖住，这种打扮令她周身洋溢异域风情。黑色的瞳孔也与众不同，细长的瓜子脸反衬出丰腴的体态。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发育得恰到好处，毫无违和之感。
在她对面的是站在柜台内的“掌柜”，那位男士看上去就像个身经百战的勇士。
掌柜也是黑发，只不过剪成了指甲般短的寸头，而他处理食材时的犀利眼神给人一种久经沙场的感觉。掌柜身上的白色制服也十分独特，可能是边境民族的服饰。
“掌柜，你今天要给我们做点什么？”
听到尼古拉斯的问话，掌柜头也未抬便答道：
“今天做关东煮。”
“关东煮吗？”
“……尼古拉斯，你知道这菜？”汉斯转头向一脸得意的尼古拉斯问道。
“不，并不知道。”
在两人说话的空当，一个大大的汤盘被端了上来。
里面真的非常有料。
汉斯盘算着，这道菜与其说是菜汤，倒不如说是炖菜之类的料理更合适。
屋外寒风阵阵，气温逐渐转凉，这时候做些炖菜还真是贴心。
“关东煮”这名字令人想到北方异族图腾的名字。这样说起来，这道菜也算是北方寒冷地区异族的传统料理。
“名字叫关东煮吗……这是鸡蛋，这是马铃薯？里面没有香肠？放香肠一起煮味道更好啊。”
听到汉斯这番问话，掌柜轻轻笑了一下。
“……香肠吗？那个味道确实不错。不过今天没有。作为替代，我加了这个。”
说着，便将肉串放到了汉斯的盘子里。
除了刚才说的那些，汉斯再看不出其他食材，只是隐约觉得盘中的食材都煮得很烂。
关东煮的汤汁清澈，香气入鼻。如此香气，此前从未体验。
“赶快吃吧。”
在尼古拉斯的催促声中，汉斯踌躇地拿起叉子，却又不知该如何下手。
到底是先从熟悉的食材开始呢，还是从不熟悉的开始……
汉斯决定先从这个切成圆形薄片的食材下手，他缓慢将叉子叉了下去。
叉子毫无抵抗地被吸了进去——应该说食材将叉子牢牢吸住了。从沁入“身体”的颜色便可知道，食材已经吸饱汤汁。
汉斯小心翼翼地将食材送入口中。
好烫……可……真好吃啊。
“那是萝卜。很入味吧？”掌柜问道。
“嗯……是的……味道不错。”
虽然不知道萝卜是什么，不过真是好吃。
今天训练出了一身臭汗，冰冷的身体能享受到如此温暖的食物，真是不错。
胃部体验着温暖的感觉，身体从内部开始溶解。
“魔芋、牛筋，还有鱼糕，每样都很好吃。”
看上去又黑又软的魔芋令人意外地很有嚼头。
牛筋串入口即化，味道浓郁。
还有入味的鱼糕。
掌柜一一介绍着每种食材。不过汉斯几乎没听进去，只觉得很美味。
然后……
“……这个是马铃薯吗？”
在印象中，马铃薯属于那种怎么做都不会好吃的食材。
煮的也好，烧的也好，蒸的也好，炸的也好，这些都是刻在汉斯骨子里的味道。
出生到现在二十年，几乎是不再吃奶后，汉斯就开始每天食用这种块茎植物。
眼前这个煮在鲜汤中的马铃薯，并不会让汉斯觉得有任何神奇之处。
“怎么，不喜欢土豆吗？”掌柜有些惊讶地望着汉斯的盘子说道。
“这里把马铃薯称作土豆吗？我从小吃到大，吃腻了，加了这个的话可能会让我对关东煮有点失望……”
“是吗？那蘸着这个吃试试？”
掌柜说着便在汉斯的盘子边缘加了一块黏黏的黄色膏状物。
汉斯记得这种香味，这是芥末酱的香味。
“芥末酱？马铃薯要蘸着芥末酱吃吗？”
“说是芥末酱，其实这是黄芥末辣酱啦。要不要试一下？”
汉斯对芥末酱非常熟悉。
芥末酱是种带有微微辛辣和酸味的调味料，用它能遮住肉的腥味。虽然从未听说过将马铃薯蘸着芥末辣酱吃的方法，不过味道也不难想象。
带着些许失落，汉斯将蘸了芥末辣酱的马铃薯送入口中。
“这……这是什么……”
好辣。呛鼻的辣味。这不是芥末酱。
这才是马铃薯的味道。
温温的，甜甜的，口感棒棒的……与芥末辣酱的辣味搭配得正好。
真是奇妙的组合。
“怎么样？土豆味道不错吧？”
汉斯点着头，又咬了一口马铃薯。
辣辣的，棒棒的。辣辣的，棒棒的。
这不是马铃薯，一定是别的什么松松软软的食物。
他朝尼古拉斯的方向望了一眼，希望能得到对方的响应。而坐在一旁的尼古拉斯只是笑眯眯地小口抿着什么。
那不是啤酒杯，而是小巧的瓷酒杯。
“尼古拉斯，你喝的是什么？”
“啊，这个吗？这是烧酒，关东煮的绝配。”
“烧酒？掌柜，给我也来一份！”
“好的，要一壶烧酒是吧。”
掌柜似乎很高兴，一面从容地回应，一面准备着烧酒。
这淡淡的酒香，与啤酒、葡萄酒、蜂蜜酒的香气截然不同。
“让您久等了。”
掌柜说着便将烧酒送上来，整套烧酒包括一只细长颈的瓷瓶和一只小巧的瓷酒杯。
酒的温度与体温大体相当，汉斯将酒倒入杯中，小心翼翼地不让酒溢出。
好香啊。
酒液通透，散发着无与伦比的清香，使人联想到传说中的长生不老酒。
先喝上一口。
酒液入口，大脑中那股绵绵的醉意开始扩散。
酒劲很大。
这是火酒吗？不对，这酒没有火酒那种强烈的辛辣感。
烫烫的酒液带来更强的穿透力。美味至极。
嘴上吃着马铃薯蘸芥末辣酱，杯中倒入烧酒。
难以言表的奇妙味觉在口腔中扩散开来。
能享受到这种美味，真是用语言难以形容的幸运啊。
一不留神，关东煮的盘子已经空了，烧酒和第二杯“先来一杯生啤”也已经喝干。
汉斯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
古都的夜空早已司空见惯，但今晚却特别美。
能吃到如此美味的晚餐，这种幸福感以前有过吗……
“餐费是一枚泪滴形银币。”
带着些许惊讶，汉斯将自己份的半枚银币递给女服务生。
吃了喝了这么多，餐费真的只有一枚银币吗？
“是不是有点太便宜了？”
“客人满意的表情要比餐费更加珍贵啊。”
女服务生说着露出了微笑。那个酒窝真是可爱。
两人慢悠悠地在街道上往回走，一副慵懒悠闲的姿态。
汉斯忽然叹了口气。
尼古拉斯见状嗤嗤地笑了起来。
“让我猜猜你为什么叹气？”
“讨厌，跟你没关系。”
汉斯满面通红，到底是因为喝多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此时的天空中浮现出圆形的小小月亮，正如同关东煮中的马铃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