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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有两座四合院,其中一座住了四户人家,比如我们和老石家就住东西厢房,夏天他们热,冬天我们冷。所谓“冬不暖、夏不凉,有钱不住东西厢房”,就是指这种居住模式。正房和倒房住了另外姓氏的两户人家,因为与本文无关,暂且不论。但正坤哥家住了一栋独门独院。正房高大,东西厢房也够格局,若没有正房比照,一点儿也不像配房。门楼是木头做的斗拱,曾经艳丽的图案都斑驳了。但青石板的台阶光可鉴人,门口一边坐一只石狮子,是与门槛下边的石头台阶连在一起的,比猫大,比狗小。尾部是一团云朵的写意,线条勾勒的地方落满了浮尘。门槛足有一尺高,因为太过年深日久,木纹一条一条都松落了。撕一下就能成一根牙签。没人觉得他家与众不同,那年月,人活得都糙。

当然,他们家人口多。赵兰香和四老歪生了七个儿子,号称“七郎八虎”,老八是一只黄鼬,经常到他家院子里行走。黄鼬是四老歪的母亲发现的,冬天的月光清白,黄鼬在鸡食盆子里舔一块冰。四老歪的母亲回屋倒了一缸子开水融那冰,从此跟黄鼬结下了情谊。黄鼬经常来串门,却从不偷他家的鸡。黄鼬甚至从瓦垄上给他家溜钢镚,让他家从不少油盐钱。当然这是传言,但这传言知道的人甚广,许多年后,甚至被写进了民间传说,只是时代被往前提了大概一百年,钢镚变成了铜板。那年赵兰香四十三岁,生了老七正辉。婆婆哭着说:“你比母鸡下蛋还生得勤,这是要吃人啊……打住打住,老八叫正风,就是那只黄鼬,不许你再生了!”赵兰香果然再没开怀,老八黄鼬却从此有了名声。四老歪其实只哥一个,他上面原本有两哥一姐,但都得天花和伤寒死了。“伤”字四老歪读四音,这不是罕村的口音,也有人说是黄鼬的口音。黄鼬跟他什么关系,哪里能讲得清。四老歪什么时候提起伤寒,脸上总是一副寒凛模样,像劫后余生一样,让人误以为得伤寒的是他。四老歪生下来时,脑袋长在右肩膀上,接生婆啪啪给了两巴掌,让他往左歪,果然往左歪了一些。后来他长大了娶媳妇,接生婆还说自己当年手软,若是再给两巴掌,就把歪脖治彻底了。

我们家住的四合院是土改分的浮财。四老歪家的四合院却是祖产。四老歪的祖上曾经跟官去过湖南,也有人说是做太监,告老还乡时,从外面带来了一个儿子。这也都是传言,究竟是哪一辈的事,没有人能说清楚。

四老歪能娶赵兰香肯定是这座大宅的功劳。只是,谁都想不到四老歪会生七个儿子。他本人是个小个子,黄面皮,尖鼻子,尖下巴上长几根狗油胡,多少有些驼背。他倒背着手跟头趔趄地走路,总是急惶惶的样子。其实他不当家,啥事都是赵兰香说了算。

正坤是四老歪的五儿子,我们都叫他五哥。

正坤跟我姐凤丫一般大,那年初中毕业,凤丫当了小社员。正坤被大队送到了县里的卫生站,学做赤脚医生。

这都是赵兰香的功劳。老大正合,去了公社农技站;老二正清,去了水利站;老三正气去当兵了;老四正义生下来是个残疾,活到六岁死了。赵兰香总能跟外面的人打上交道,比如,村里来工作组,派饭一准儿派到她家。都知道兰香婶子的杏核油烙饼好吃,里面的层薄如纸,而且层多得数不过来。鸡蛋炒得又香又嫩,跟烙饼卷到一起,顶风能香出三里地。赵兰香是个大个子,人也长得漂亮,一张嘴见啥人说啥话,脸上总是浮着笑,大多数时候不怎么由衷。她对四老歪不满意,动不动就皱着眉头说:“要你干啥使!”

当然,村里也有别的闲言。有人给书记贴大字报,就把赵兰香捎上了。书记趴在桌子上扒拉算盘珠子,赵兰香在旁边扇扇子,脚下趿拉着破鞋子,衣衫不整。旁边有一行字:一丘之貉。这个成语那个时候很少有人知道,村里百分之九十几的人认不完全,所以,很难说有多少影响。顺带说一下,赵兰香家人口多,但谁都休想趿拉着鞋子走路,她的儿子们个个器宇轩昂,衣服一个纽扣都不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