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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鸳鸯古镜

 

这个故事来自Y君。

明治末年,我在东北的一个小镇上的警察局任职,今天要讲的这个故事就发生在那个时期。我也说不好到底是破案故事,还是异闻怪谈,大家就姑且听来看看吧。

这里要先讲一下农村和城市的区别。在城市,人们都是按照新历来过日子的,中元节和新年都是遵照新历,但是在农村,新历和旧历并存。今天要讲的这件事发生在元月下旬,在农村正是家家户户忙着迎接旧历新年的日子。故事发生的那一年,雪下得比往年少,但天气还是一样很冷。

那天我休假,晚上十一点多,我刚参加过村里一位村民家的俳句聚会,跟几个一起参加聚会的朋友一起走回镇上。走到镇子与村庄的交界处附近,那里有一个建筑叫牟天祠。其他人都到这里都纷纷告辞,就只剩下我和另一个小伙子了。

这个人笔名叫野童,家里是在镇上经营和服铺子的。至今我都还记得,那晚的月亮没有出来,天上只有星星在不断闪烁,气温很低,即使早已经习惯那边冷天气的我们,也觉得那天夜里格外冷。一路上,我们两人一直在聊着晚上俳句聚会上发生的趣闻轶事,但无奈路太长,话题总有说尽的时候,后来我们就干脆不闲聊,只顾闷头赶路。

他突然拉起我的衣袖,说道:“矢田先生。”

“怎么了?”我疑惑地问道。

“你看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

我顺着他说的方向望了过去,原来是牟天祠。牟天祠所在的地方据说以前有一个面积不小的水塘,堪比一个湖泊,后来水塘慢慢萎缩,原来的大水塘如今就只剩两三百平方米的面积。只不过附近已经干涸的地方也仍然比其他地方低洼一些,让见到的人不禁感慨昔日水未枯竭时的景象。干涸处现在长满了树木,而且树龄颇久,杉树和山茶树之类的树木在这里都能看到。小池塘边有两棵颇为巨大的柳树,春夏秋三季,柳树都枝繁叶茂,一眼望去,透过交错的枝叶,隐约能看到背后的牟天祠。当然,在冬天,柳树的叶子已经全部凋落,只剩下干枯的枝干。

野童刚才所指的方向就是柳树的树干,那里似乎有什么生物藏在树干下面。

我猜测地说道:“会不会是一些无家可归的乞人?”

野童说道:“天气干冷,这里又树木繁多,万一不幸起火,可就太糟糕了!”

我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说。去年冬天,村里山王祠附近有一位乞丐生火时不小心引起了火灾,山王祠也因此被烧毁。我们都担心悲剧重演,于是就走上通往那边的一座小石头桥,想要去看下到底树下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乞丐。

这附近空旷了很久,并没有人家居住,自然也就没有灯火,能够照明的是牟天祠前门挂着的长明灯。然而不幸的是,在那天,长明灯竟然也熄灭了,于是我们两个人只能摸黑小心地在树丛里前进。

我们快走到池塘边时,接着池水泛出的光芒、雪地反射出的光亮以及星星的闪烁,我们竟然发现池塘边真的有一个黑影,而且这个黑影似乎还蹲下来正刨着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我确认这个黑影并不是野兽,而是人类。

那时的我正在警察局任职,虽然此刻身上穿的是和服不是警服,但是秉持着警察的基本操守,我还是走上前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对方很明显听到了我的问话,但却并没有出声,反而想要马上逃跑。我赶紧上前堵住了他,野童也理了理和服衣袖,准备配合我一起围捕。那个黑影见势也知道逃跑无望,就干脆站在原地等待我们盘问。

我继续问道:“你以为不说话就行了吗?快点老实交代,你到底是谁?是住在附近的村民吗?”

黑影这次发出了声音:“是的。”

“那你黑灯瞎火的一个人在这干什么呢?”

“嗯……”

对方还在犹豫的当口,野童却仿佛认出了他的声音。于是,他走上前问道:“你是不是冬坡君?”

经野童这一提醒,我也认出了黑影原来是镇上烟草店老板的儿子。平时,冬坡也热衷俳句,但今天却没有参加我们的俳句聚会,只是没想到他会一个人在池边。

“冬坡君,你这么晚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是在参拜吗?”我本来以为能抓住一个罪犯,没想到是熟人,我顿时就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开始调侃他。

野童先生也跟着一起调侃道:“你不知道冬坡君还真的有夜里参拜牟天祠的习惯吗?”

冬坡君并没有接话,于是我们三人一起往外走回到主道上。一路上,野童先生企图打开话题,他向冬坡君介绍我们今晚的聚会有多热闹,但冬坡先生要么不吱声,要么也只是简单地“嗯嗯”应付几声,显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走了一会儿,我便先和两人告辞,因为我当时的家住在镇子外面,他们两人都住在镇中心。

回到家中后,我还一直思索冬坡君今天奇怪的言行。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在这么黑、这么冷的时间来到牟天祠这里,而且行为还那么古怪?野童先生可能真的以为他是在参拜牟天祠,但是我却总觉得事实真相并非如此。但我转念一想,冬坡君跟我也算是朋友,我对他这个人还是有一些了解的,他行为举止一向良好,也没有过任何前科,可能真的是我多虑了。就这样,我说服了自己,洗漱后就上床休息。

第二天一早,我就出门上班。又过了一天,在上午九点,牟天祠附近有人报案,说是在池塘里发现了一名年轻女子的尸体。经检测后,民警发现尸体是本镇居民阿照。

阿照今年十九岁,在镇上经营一家名叫清月亭的餐馆。她的皮肤白皙,头发乌黑,面容娇美,略显不足的是左脚有些残疾,虽然不太严重,但走起路来有点一坡一坡的。但正值青春期的女孩子对自己身上的缺点总是格外关注,尤其阿照又经常在家里的餐馆帮忙,每天要跟很多人打照面,她就更对自己的坡脚耿耿于怀。时间久了,思想也走了,还曾许愿,只要她的坡脚能恢复正常,她愿意少活十年。

这话虽然说得有些荒唐,但阿照希望能治好坡脚的心却是无比虔诚的。自从正月初七以后,她每天白天在餐馆里服务顾客,傍晚时分就偷偷离开,一个人去牟天祠里参拜——即使晚上正是餐馆生意的高峰期,她也不管不顾了。阿照的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她母亲对她一向很疼爱,再加上牟天祠离家里也不算很远,耽误不了多少工夫,母亲也就默许了她这一行为。就这样,阿照每天都来牟天祠参拜,虽然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祈求治好坡脚,还是许了别的什么其他的愿望。

昨晚,阿照照常来牟天祠参拜,没想到这一次竟然一去不归。

阿照的母亲刚开始并未发现阿照没有如期回来,因为昨晚店里一下子来了三桌客人,她不停地忙着照料客人。等到意识到女儿还没有回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左右了。她赶紧让下人去牟天祠附近寻人,但是下人们并没有找到阿照。年轻的阿照整夜未归,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终于有人发现她的尸体漂浮在牟天祠的池塘上,早已经命丧黄泉。

接到报案消息后,我和同事一起奔赴牟天祠查看。那天天气不错,太阳高照,只是天气依旧寒冷,池塘附近的路面仍然结冰。我们俩赶到之时,阿照的尸体已经被人从池塘中捞出,正停留在岸边。虽然一看就知道阿照已经死去多时,但他们仍然在尸体旁堆了一些草丛,点燃后取暖,让阿照的尸体能保持一定的温度不被冻僵,给她保留后一点体面。

我们刚到不久,法医也赶到了。他们件事就是检查尸体,判断阿照是自杀还是被人谋害。仔细检查尸体后发现,阿照左额头处有一处伤痕,但正值冬季,池塘及附近很多地方都结了冰,在附近行走时,但凡不小心,就很容易被硬邦邦的冰块划到,因此,也不能单凭这点就认定阿照是被人谋杀的。法医继续检查后发现阿照体内有不少水,也基本排除了她是被人杀死后再抛尸到池塘中的可能性。

那么如果阿照是自杀,因为池塘靠边处的冰都结的很厚,阿照有可能先投池未遂,额头撞击冰块留下了伤痕。之后她很可能走到池塘中央结冰稍微没那么严重的地方,再投池自杀。只是,池塘中央的现场早已被破坏,在我们到场之前阿照的尸体就已经被人捞起,所以从岸边到池塘中央已经布满了痕迹,早已经无法分辨有哪些脚印是阿照的。

无奈之下,我就四处张望,看看能否找出一些线索。这时,我注意到了池塘边的那两棵大柳树的树根附近好像有被人挖过,于是连忙蹲下仔细检查。两棵柳树的树根附近,一处是干硬的泥土,一处是湿润的泥土,对比之下很明显地看出,湿润的泥土应该是近刚被人挖过。

于是,我叫来在附近看热闹的本地村民,询问道:“你们知道这棵柳树根部是被什么人动过吗?”

众人纷纷表示不知情,而且之前没有人留意过。

线索就此中断,我只能在四周再次打探,寻找新的线索。当我走到池塘边的草丛时,在草丛中发现一把被泥土和积雪掩盖的小铲子,显然是被人丢弃在这里的。我推测,这就是被人用来在柳树根部挖土的凶器。这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冬坡君,前天夜里我撞见他时,他刚好就蹲在这棵柳树下挖东西。

阿照的母亲把阿照的尸体抬回了家。因为没有找到有力的证据证明阿照是被人谋杀,也只能接受阿照自杀的说法了。阿照正值青春期,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容易钻牛角尖,因为坡脚一事她变得更加敏感和郁闷,也不是完全没有自杀的可能性。

餐馆的女服务生们还提供了一个特别的信息——阿照近似乎多了一个神秘男友。有了这个神秘男友,思春期的少女也不免心绪起伏,容易自怨自艾。这个消息一出,自杀的说法变得更加理由充分,于是警方也就按此理由进行结案了。

只是在我内心深处,有些事情一直没有想通。冬坡为什么大半夜的在柳树下?他是否与阿照的死有关?出于一名警察的觉悟,我决心将事情查清楚。

傍晚时分,我在镇上巡逻,不知不觉间走到东源寺附近。寺庙外围是用一圈山茶树围成的篱笆,更外一层是高高大大的杉树。透过树木,可以望见里面覆盖着积雪的白色墓碑。天气依旧很冷,冷风不时吹过,还夹杂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鸟叫声。忽然,一个低头赶路的人与我擦身而过,我定睛一看,发现此人正是冬坡。

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我本来就想找到冬坡进一步询问,于是连忙发声道:“冬坡君,您这是要去哪里呀?”

冬坡君似乎是被我突然起来的问候吓到了,一个激灵后驻足停留,向我点头示意。我跟冬坡君相识已久,知晓他性格温和,我们又都是俳句爱好者,故此在面对他时,我势必不能表现得跟平时审问嫌疑人一样。

于是,我像朋友闲聊那样开启了话题:“对了,冬坡君,那天忘了问,您大晚上的在牟天祠附近是在做什么呀?”

冬坡君并未回答我,只是沉默。

于是,我不得不接着问道:“我好像看到你蹲着挖东西,是在用小铲子挖什么吗?”

“并没有。”这次冬坡君终于开口回复了。

“那您倒是跟我说说,大晚上的一个人在那边到底是为什么呀?我就是很好奇。”

没想到,刚刚好不容易开口说话的冬坡君又恢复了沉默。

我只能不死心地接着发问道:“您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去了牟天祠附近?”

这次,冬坡君回复了:“昨晚没去。”

“冬坡君,你我朋友一场,我也希望您能尽量配合。如果您一直不开口,那我也只能像面对其他嫌疑人一样对待您了。我当然是不希望您是嫌疑人的,所以还是麻烦您跟我实话实说。我只是想了解前天晚上您一个人在牟天祠池塘附近是做什么而已。”

我实在是在拿冬坡这种性格没辙,只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但他听到了我的话后还是一言不发。这下我只能换种策略,不再那么平和了。

我质问道:“冬坡君,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啊,怎么这次这么执拗?你到底是有什么事情要瞒着掖着,不可以对我讲的呢?警察的政策你也是知道的,对任何想隐瞒事实的人,我们都不会手软的。而且阿照这个案子本来就没有完结,警察内部认为阿照是被人谋杀的,不瞒你说,我就是来调查这个案子的。而你又那么巧曾经出现在案发现场,你身上的嫌疑有多大相信你自己也知道。如果你还不尽快交代,到时就真的没人能救得了你了!”

冬坡君呢喃地说道:“也许确实是我害了她。”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害了她什么?”我连忙追问。

话音刚落,我突然发现山茶树拐弯处有一个正在偷窥我和冬坡君谈话的女人。因为此时已是傍晚,天气昏昏暗暗,我并没有看清楚女人的长相,但她整个人给我的感觉却不像是出自什么正经人家。

正当我睁大眼睛想仔细认出女人时,却看到女人背后突然出现一个年轻男人,他恶作剧似的吓唬了女人一下,然后哈哈大笑了起来。那个笑声爽朗的年轻男人我也认识,正是野童先生。

野童这么一闹,那个偷窥的女人也露出了真形。她穿着长款大衣,竖起衣领,半张脸都被遮掩住了,但她离我和冬坡君本来就不太远,所以我还是认出了,她正是镇上的一名艺伎。

野童家境富裕,是镇上的富二代,他为人又活泼外向,与艺伎相识倒不奇怪。

这时,野童先生也认出了我,走过来打招呼道:“晚上好呀,啊,原来冬坡君也在啊。”

他似乎感觉到了在我和冬坡君之间存在的神秘气场,打招呼过后深色也严肃了一些,收起了笑意。

毕竟是认识的朋友,我笑着回应道:“野童先生,晚上好,刚才跟你一起开玩笑的那个女人是谁呀?”

野童先生有些犹豫地说:“呃,她是镇上的艺伎,也是……冬坡君之前的女友。”

这个女人和冬坡君之间居然是这样的关系,出乎我的意料,我连忙去寻找女人,却发现她早已趁着我们谈话之际消失了。

这时,天色已经变得更黑了。之前在牟天祠遇见冬坡君的时候,野童先生曾说冬坡君有去牟天祠参拜的习惯,估计他是知道冬坡君的秘密当时才这么说,只是我还是想不明白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原本略内向的冬坡君竟然变得一言不发。我想着,调查冬坡君还是要先从野童先生那里把事情真相弄清楚,当着冬坡君的面询问不太好,要找机会单独跟他沟通。

于是,我开始随意跟野童先生闲聊一些无关话题,就找借口告辞离开,没想到的是野童先生竟然追了过来,他问道:“你和冬坡先生之间刚刚气氛好像不太对,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我解释道:“我本来有一些事情想问他,但他不太愿意说。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晚上到我家聚一下,我也刚好有些事情想跟你再好好聊聊。”

野童先生答应了我的邀请。

我回到家里后,先洗了个澡,又给自己弄了晚餐,等吃完饭后野童先生却还没有上门。家里人告诉我外面已经飘起了小雪。今年春天一直没下雪,这场雪终于盼来了。气温有些低,我钻进被炉里一边取暖,一边等候野童先生。

就这样,我一直等到晚上九点,终于等到姗姗来迟的野童先生。但是与他平时洒脱的性格有些反常的是,他并没有直接钻进被炉,反而是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

“天太冷了,野童先生,你还是一起到被炉里取暖吧。”

我发出了邀请,但野童先生却仍显得有些犹豫。没办法,我只能让夫人递给他一个手炉来取暖。

气温有些沉闷,我先从今晚的这场雪开始聊起。

“今年终于下雪了啊。”

“是的,终于下了。”野童先生附和道。

“对了,我请您来,是想打听下,之前跟您一起嬉戏的那个艺伎叫什么名字?”我看野童先生没有主动提起,就先开口询问。

野童先生的面色更加不好看了。

但他还是回复了我:“她叫染吉。”

我大概想起了染吉的情况,今年二十出头,皮肤白皙,眉目如画,略有遗憾的是右脸上有一个不小的痦子。

既然话题已经开启,野童先生也不再避讳。他四周打探了下,然后压低声音说道:“我今晚过来,主要是想问,您为什么要询问冬坡君呀,是觉得他有什么值得被怀疑的吗?”

我没有急着回答他,反而盯着他沉思了起来,野童先生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怀疑,有些犹犹豫豫地呢喃道:“傍晚撞见你和冬坡君在一起,当时我就觉得你俩之前的气氛有点怪。后来你离开后,我就把他拉到角落里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开始什么都不肯说,后来终于承认了。”

我敏感地意识到了野童先生用了“承认”这个字眼,连忙问道:“他承认了?你说的是他承认了什么?是承认自己谋害了阿照吗?”

我刻意让自己露出一副早已经知晓事情真相,就等他如实招来的表情。

野童先生叹了口气:“哎,我慢慢跟你说吧。冬坡君的家庭状况相信你早已清楚,他家里一共三口人,除了他外还有母亲和弟弟。他家境不太好,他又沉闷寡言,也赚不来什么钱。但好在个性老实,为人靠谱,按理来说,他跟艺伎应该是完全没有交集的。但你也知道,他靠卖烟草为生,艺伎又是不可避免的大客户,就这样一来二往的,他和一些常来买烟的艺伎、餐馆女服务员之类的年轻女人都混了个脸熟。那些年轻女人常年面对各种花言巧语、动手吃豆腐的人,因此对他这类忠厚老实型的青年反而格外青睐,有些住得远的艺伎甚至还会专程绕远到他家铺子买烟。染吉就是其中一个对冬坡感兴趣的艺伎,当然,也怪她太会勾引人,冬坡就像囊中物一样被她钓上了。去年秋祭时,两个人就偷偷好上了。染吉个性很外向,冬坡个性内向安静,两个人也是很互补。他们很有默契,没有将这段私情告诉外人,就一直偷偷维持着关系,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的关系。就连我,也不知道。”

我想,这种时候也难怪野童先生会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他肯定对冬坡君和染吉的私情有所了解,但既然他已经撇开,我也无意深究,倒不如耐心听他把话说完。

窗外还在下着雪,冷冽的寒风呼呼地吹着,窗户被敲打得摇晃起来。野童今晚似乎对窗外的风雪格外留意,一听到风吹动窗户的声音,就要回头张望。

扭头回来,他继续说道:“冬坡君这个人很受女孩子的欢迎,相信你也能猜到,清月亭的阿照后来也看上了他。前面我说过,冬坡和染吉的私情保密得很好,外人都不知道,阿照当然也不知道,她以为冬坡君是个优秀的单身青年。阿照和冬坡的感情进展也很快,去年冬天,两个人也好上了。听到这里,估计你肯定会以为冬坡是个很滥情的男人。但其实我了解他,他为人内向、胆小怕事,一遇到性格强势的女人,就只会唯唯诺诺、畏畏缩缩。他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同时跟两个女人维持恋爱关系不对,但又没有勇气对她们坦白,就索性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了……”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啊?”

“哪有这样的好事啊?去年年底,事情就爆发了。冬天来了,本来就易患感冒,冬坡的母亲就不幸病倒了,从冬至开始病倒在床,一直在家躺了好几天。染吉和阿照都以冬坡的女朋友自居,眼见着未来婆婆病倒,正是她们要过来表孝心的时机,于是两个人在冬坡家探病的时候就这么撞上了。染吉毕竟是个经历过风月场的女人,这种事,她一下子就看明白了——阿照和冬坡之间肯定有事儿。于是她怒目瞪着阿照,阿照也不甘示弱地回视。这种场合,想想就知道该有多尴尬了。虽然碍于冬坡的母亲还病倒在床,两个年轻女子没有当面撕起来,但两人之间早已作下仇。

“要说她们两个,可真是互不相上下。阿照年轻貌美,家里经营餐馆也有了一些家底,在家境这一块,完全就能够将染吉比下去,但阿照的弱点就是坡脚,这对于年轻女子来说多少算是一个缺陷吧。染吉年龄大一些,她比冬坡还要大几岁,又是在风月场上经历过一番的,但她体貌健全,也不是全无优势。总体来说,两人也算是旗鼓相当。但越是这样,就越是难分上下,两人之间的竞争就越激烈。

“过年前的这段时间,对于餐馆和艺伎来说都是一年里生意好的月份,所以即使竞争再激烈,两人也不能全然把精力放在彼此身上,该做的生意还是要继续做。也因此,那段时间里,情况还算稍微可控。但等过了年以后,生意淡了下来,两个年轻女人之间的矛盾就越来越深。今天阿照来找冬坡,让他跟染吉分开。明天染吉就过来,让冬坡只跟自己在一起。冬坡作为一个软弱的男人,夹杂在两个强势的女人之间,简直是头都要炸了。我知道这些事后,才理解为什么往常热衷俳句聚会的他,过年后竟然 连一场都没参加过。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就已经消耗了他全部的精力。”

我看野童先生装得一副自己之前完全不知情的样子,忍不住开口回了他一句,道:“前天你不是还说冬坡去牟天祠参拜是有理由的吗?你怎么会完全不知情?”

野童先生很明显地紧张了起来。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知道,他一定早就知道冬坡的情事了。但眼下关键的不是追究这个,于是我又把话题拉了回来:“好吧,你还是跟我说说,冬坡三人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吧?”

“染吉和阿照两个女人就这样对冬坡各自施展手段,威逼利诱。但你也知道,女人毕竟是很迷信的,于是她俩不约而同地想到去祈求神灵,让神来保佑自己的这段感情不受第三者打扰。但是后来,染吉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一个关于牟天祠的传说。传闻牟天神生性易妒,去祈求并不会如愿,反而会遭遇牟天神的恶意破坏。染吉相信了传说,从二十号开始就停止了每天夜里去牟天祠参拜。阿照后来也得知了关于牟天祠的传说,三四天后也停止了参拜。但神奇的是,就在二十五号晚上,染吉和阿照竟然做起了一个同样的梦……”

“同样的梦?”我纳闷道,“这也太奇怪了。”

野童先生也抱着迟疑的神情说道:“确实很神奇……冬坡自己都不敢相信。两个不同的人怎么可能在同样的时间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梦呢,这完全不可能啊!但是她们分别描述的梦境,确实一模一样。在梦里,牟天神出现,告诉她们在牟天祠附近的柳树根部埋着一面神奇的古镜,谁能找到这面古镜,古镜就可以帮她实现一个愿望。这对正处于三角恋情中的两名年轻女子来说吸引力太大了。染吉的行动力更强一些,做梦后第二天晚上,她接待完客人就去找冬坡,让冬坡陪她一起去牟天祠附近的柳树根部去找那面古镜。冬坡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陪着她去了。他们两人正在柳树下挖古镜之时,你我二人就正好经过,因为我们从道路上走到柳树下也有一段时间,染吉就趁着这个空档躲到祠堂后面,还为了更好地掩护自己不被我们发现,熄灭了祠堂旁边的长明灯。而当时天色已深,又没有照明的灯,我们果然就没有发现染吉,只认出冬坡一个人。我们带着冬坡离开后,染吉又回到大柳树下,还执着地想着要挖出那面古镜。但之前冬坡情急之下,没想那么多就把挖树根的小铲子也一起带走了。没有了工具,染吉也不能徒手挖土,只能含恨离开。”

听到这里,我有些纳闷。既然阿照和染吉做了同样的梦,她作为一个想争夺冬坡的年轻女子,自然也应该无法抵挡古镜的诱惑才对。

于是,我问野童先生:“怎么,难道阿照没有去挖柳树根吗?”

“阿照当晚并没有去,至于是什么原因导致没有去,就不得而知了。我猜可能她家里那天生意比较忙,所以才脱不开身?但是昨晚,也就是染吉和冬坡挖柳树根后的第二天,阿照也拖着冬坡去挖柳树根了。冬坡之前已经挖过一次了,自然不再信这种无所谓的梦,于是就好说歹说,想要让阿照不要相信这种完全不可能的事。但阿照性格倔强,就一个人去挖柳树根了。你别说,阿照还真的在第二棵大柳树根部挖出了一面古镜。”

“啊?还真的有挖到古镜?”我吃惊地竖起身子,问道。

野童小声地回应道:“就真的被她挖出了一面古镜啊!这事儿可真的是……但是阿照刚挖出镜子,染吉也来了。原来她也没抵挡住古镜的诱惑,想要再来挖一次。两人撞见后,都吃了一惊。两名女子都有一些心机,谁也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大晚上来这里的目的,就随便虚伪地扯了一些话。但眼尖的染吉发现阿照一直想用衣袖掩饰的秘密——那面古镜!也只能说阿照还是年轻缺少经验,只知道把古镜掩饰起来,却没有像染吉前一天晚上那样干脆利落地熄灭长明灯,所以被染吉发现了。染吉来这里就是想要挖出神秘古镜的,发现阿照手里有镜子,自然不肯善罢甘休,想要看个清楚。但阿照明知道古镜的神秘和珍贵,又怎么可能答应。一来二去,两个年轻女人就当面吵了起来。染吉年纪大一些,力气也大一些,阿照本身就有坡脚,经验也欠缺,一番争夺后,镜子终还是被染吉抢到了手里。但是阿照也不是个肯吃亏的性格,自然不依不饶地想要抢回镜子,你争我夺之下,染吉举起镜子砸向了阿照的额头,还趁机用力将阿照推进池塘里,然后撒腿就跑。当然,因为阿照已经死去,这些事情经过,只不过是染吉的片面之词而已。”

原来阿照额头的伤来自一面古镜,这确实有些超出我的意料。在我之前的推测里,那应该是撞到冰块上留下的伤痕。

我专门跟野童先生确认道:“染吉把阿照推进池塘,然后就逃离了?”

“染吉原话就是这么说的。现在这个天气,池塘边上早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即使推进池塘里,也不太容易被淹死。但阿照的尸体后是在池塘中央被发现的,这就很难理解了。到底是染吉把阿照推到池塘中央后才离开的,还是她真的像声称的那样,只把阿照推到池塘边上就离开了,然后阿照自己误打误撞地到了池塘中央,没想到那边的冰比较薄,就这样没了性命?事实真相如何,现在很难说请,毕竟事发时我们谁都没有在现场。但不管是哪种情况,阿照的死,跟染吉都是脱不了关系的。她自己现在也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

“那染吉有想过下一步怎么办吗?她会直接来自首吗?”

“哎。”野童先生一边邹起眉头,一边叹了口气,“女人家就是这点麻烦,不懂律法,今天还特意约冬坡去寺庙附近,想拉着他一起私奔去北海道呢。”

“冬坡现在人在哪儿?”

“为了怕再被染吉缠着闹私奔,我让他暂时住在我家里,希望能躲得过去。”

“我现在去把染吉找出来审问。你在我这里也待了一段时间,万一冬坡趁你不在家,再跟染吉私奔那事情就更加麻烦了。我看要不然你还是先回家一趟吧。”

就这样,我穿上警察制服出了门,和野童先生兵分两路。此时,外面的风雪变得更大,走路时想睁开眼睛都很费劲,但我还是为了确保流程合规,先冒着风雪感到警察局里,开了一份对染吉的逮捕令,然后出发去逮捕染吉。但是她今天下午并没有回到平时的住处,我担心她会坐火车潜逃,又去到火车站,但一番打听下来,也没有发现她乘坐过火车离开。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我突然想起了牟天祠,连忙向那边赶去。

没想到,糟糕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像阿照一样,染吉的尸体浮现在牟天池塘中央。她的尸体湿漉漉的,双手交叉,紧紧抱着一面古镜。看样子,她应该是觉得跟冬坡私奔无望,又害怕律法的惩治,就选择跟阿照一样的死法来了结自己年轻的生命。其实,就算她之前真的说了假话,就算她真的把阿照推进池塘中央,也不一定真的会被处死刑。

我后来仔细检查了那面古镜,看上去是普普通通的青铜镜,只是背面刻有一对鸳鸯。我知道自己不懂这些古物,还专门找了鉴宝专家。专家鉴定后,说这面古镜应该是中国汉朝时期的古董,距今已经有两千多年历史。至于这面古镜是何时被何人带到日本,又怎么会埋在牟天祠旁的柳树下,就不得而知了。

整件事情中,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便是年轻的阿照和染吉竟然会在同一天晚上做了同一个关于古镜的梦。这件事被传开后,所有的艺伎都说她们两个人是因为去牟天祠参拜才命丧黄泉的。其实事实真相到底是否与牟天祠有关,谁都不知道,但牟天祠不祥的传闻却已经在当地人心里根深蒂固。而背后刻有鸳鸯的那面古镜,则被赋予了更多的深意。

作为这段三角恋情中幸存的冬坡,自然也受到了当地人的唾弃。因自知无法在镇上继续待下去,冬坡就搬到几公里外的一个村子里生活。而之后,他的生活似乎也很平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