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一段日子过去。我的仆人像做家庭主妇的夏娃,弥补了从前的过失。我整个的家政建起了一套一成不变的秩序。每样不能移动的东西都待在其指定的位置,而每件能移动的都以其适当的路径运行:我的时钟,我的仆人,还有我,我本人,以一丝不苟的步履在地板上走来走去。虽然我已说服自己相信世上没有重复,可有一件事依然是确定无疑的:一个人只要坚定不移,且削弱自身的观察力,就能获致一种千篇一律,其麻醉力远胜于为奇异的乐事,它像一串魔咒,随时间流逝而愈发有魔力,在赫库兰尼姆和庞贝的遗址上,每样东西都原封不动,和各自的主人将它们放在那儿时一样。假如我生活在那个时代,考古学家们或许会惊讶地发现,有个人竟以一丝不苟的步履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为了维持这已建成的永久秩序,我不放过一切可利用的手段。在特定的时间,我甚至像皇帝图密善1 那样手持苍蝇拍在屋里转悠,捕捉每一只革命的苍蝇。不过,有三只苍蝇被留下来,在规定的时间里嗡嗡嗡地从房间里穿过。我就这样生活着,把世界忘在脑后,或自以为忘却了。突然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信,信是我那位年轻朋友写来的。后来又陆续来了一些,每封信大约要寄一个月才能到,但我推断不出他住的地方到底有多远。他本人没透露任何消息;如果有意为之,且小心谨慎,例如,忽而隔五周来封信,忽而只隔三周来封信,把我弄糊涂是很容易的。他不想烦劳我写信,即使我愿意飞鸿往来,至少给他个回音,他并不在意是否接到我的回信,他只希望一吐衷肠罢了。<br>
<br>
从他的来信中,我看出我以前就清楚的一点,像所有的抑郁症患者一样,他暴躁易怒,并因此处于持续不断的自我冲突之中。他希望我做他的知己,又不希望如此,的确,我成为他的知己反倒令他不安。让我处于所谓优越的地位,他感到放心,可又令他恼火。他依赖我,可又不想如此,的确,这样会令他不安。他依赖我,可又不想得到回复,的确,也不愿意看见我。他要我沉默,不打破沉默,“凭一切神圣之物起誓”,可一想到我有保持沉默的权力,他似乎又怒不可遏。没有人会知道我是他的知己,一个活人也没有;因而他本人也不想知道,我也必须不知道。为了把这一窘境说成是我们彼此的满足和愉悦,他甚至有礼貌地暗示说,他其实认为我疯了。我怎敢表明我的看法:他这种解释过于放肆无礼!依我之见,那样只会为他的指控增加口实,而在他眼里,我的自我克制不过是无动于衷和神志失常的新迹象,到了麻木不仁的程度,受到侮辱竟没有感觉。数年来,我每天都训练自己,对人们仅仅保持客观的理论兴趣,而且,可能的话,对每一个认为“观念在运行”的人都是如此。如今,这就是我的回报!我一度试图帮他树立这个观念,如今我只好品尝自己栽下的苦果,也就是说,对方认为我是又不是既存在又虚无,是与不是,全在他高不高兴;我自己能做到既存在又虚无并从而助他摆脱困境,但我接受不到一丁点儿的赞赏。要是他自己想到在无理要求中隐含了多少赞成,他必定再一次怒不可遏。做他的知己难乎其难,他完全无视这样的事实:我只需只言片语,例如谢绝与他通信往来,就会伤他不轻。惩罚不仅降临到背叛厄琉西斯秘密祭典的人身上,而且也不放过那些拒绝加入从而触犯该习俗的人。据一位古希腊作家1 所说,一个名叫德莫那克斯的人拒绝加入,竟然靠自己才华横溢的辩解毫发未损地脱身。作为知己,我的处境甚至更为不妙,因为他更忠于他的秘密,当我做了他迫切需要的事情——保持沉默——他竟然那么愤怒。<br>
<br>
可是,如果与此同时他以为我彻底把他忘了,他就又一次错怪我了。他突然消失着实令我担忧:他会不会因绝望而自寻短见?通常,这类事儿不会隐匿太久,既然我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什么,我确信不管他藏身何处,他一定还活着。他弃之不顾的姑娘还蒙在鼓里,全然不知情。一天,他突然消失不见,没留下只言片语。她并没有立刻陷入痛苦,起初只是有些许不安与怀疑,随着痛苦一点点加剧,她隐约觉得出了事情,但又摸不清头绪,她在梦一般的情境中甜蜜地清醒过来。对我的观察而言,这姑娘是一种新的素材。我的朋友不是那种轻薄之徒——只想从情人那儿榨取一切,然后抛弃了事;相反,他的消失竟让她进入一种值得向往的状态:健康,青春焕发,因他所有的诗篇而感到充实,为诗意幻象那无价的兴奋剂所滋养。你很难遇到一个被抛弃的姑娘处于这样的状态。几天后我见到她,发觉她依然鲜活得像一条刚刚被捉到的鱼,通常,碰到这种事,姑娘会饥饿难忍,犹如鱼缸里的鱼。我完全相信他活着,庆幸他没有采取绝望的手段,以死亡自欺。如果情色关系中的一方死于悲伤或想以死来逃避尘世的烦恼,真不知这关系会多么扑朔迷离。根据姑娘本人的神圣表白,若情人是个骗子,她会伤心而死。可是,你瞧,他不是骗子,他的意图或许比她所了解的还要好。尽管他也许终究会那样做,可目前却下不了决心,就因为她曾允许自己义正词严,向他发出警告;因为她,据他说,动用了演说家的伎俩,或者不管什么,总之说了一些无论她是否认为他是骗子,都绝不该说的话,因为如果他真是骗子,她的骄傲将不允许她这么说,而如果她依然对他心存信任,她就该发现,她大大地冤枉了他。想以死来摆脱全部关系是拙劣至极的办法,那意味着对一位姑娘的侮辱。她以为他死了,她陷入悲伤,她真心实意地为死者哀泣。是啊,一旦某一天她发现他还活着,发现他根本没有过死的念头,她必定为自己付出的感情感到恶心。或者是否要等到来世,她才开始担忧——不是担忧他是否真死了,这无可争议,而是担忧他是否死在他宣告之际,死在她悲伤之时——这类情境想必是末日论作家的任务,这种作家理解阿里斯托芬(我指的是那个古希腊作家,不是那些像中世纪的江湖医生那样冠以此名的人物)和琉善。错误将维持很长一段时间,既然他已死,他就得将死亡持续下去。随后,这位伤心的姑娘醒过来,在他们的关系中断之处重新开始,直到她发现此处插入了一个小小的附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