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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

一位非虚构作家摊开的内心世界

袁凌是从我老家小镇上走出的作家,陕西省平利县八仙镇,作家一直认为这里是“世界尽头”。出北京至西安,穿过世界长的秦岭终南山隧道,到汉江边的安康,顺着岚河上行两百多公里,进到大巴山深处的河流源头,八仙镇就到了。

镇子的地形是两山夹一河,天空是那种中间大两头小的番薯形状,人就像被装在番薯形状的荷包里,有一种洞天感。山川封闭之下,语言、见识和世界观都有某种局限,等到人成长起来,走出番薯形状的洞天,看到的都是新天新地,对世界的好奇和敬畏随之而来。袁凌离开家乡,已经是上大学的时候,他在西安读书,随后去重庆、北京工作,天地开阔,他的出发点仍然是八仙这个小镇。

从大学教师岗位上辞职,袁凌投身媒体,从山城的《晚报》,辗转到京城的《新京报》,之后又在几家杂志社供职。职业状态的变化,让袁凌看见了更大的世界,但是他却没有驻足在繁华地带,他注目凝视着微末寒酸的地方,直抵一个个被忽视的细小命运。十几年的媒体生涯中,袁凌一直坚持写作,他还一度辞职回到八仙镇,和乡民一起生活,埋头创作了一年。

然而,常年写作给袁凌带来的反馈极少,刊物发表的也很少。借助新媒体的崛起,袁凌把自己的非虚构作品发表在网络上,很快就受到读者的欢迎。网络的声势聚集,推动了作家的本作品的诞生,这就是《我的九十九次死亡》,这一作品让袁凌备受瞩目,并获得2015腾讯书院文学奖“年度非虚构作家”的荣誉。

《我的九十九次死亡》是袁凌锋芒初试,所写的都是细碎微末的命运,却拥有穿透人心的质地与力量。直视苦难,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不回避,成了袁凌显著的写作风格。八仙是高寒苦楚之地,生活其间的人也多凄苦。袁凌对于苦难的直觉是天生的,借助文字,他让喑哑的一切如同血一样流淌了出来。世界尽头的边缘感,让作家和喧哗、浮躁保持了距离,他笔触细微,定要使沉默之物发出声响。

之后,袁凌又出版了非虚构作品《青苔不会消失》《寂静的孩子》,前者是媒体特稿作品的精粹,后一本则专门写无人管顾的留守儿童群体。热爱袁凌的读者们,将袁凌比喻为“卖血式写作”,熬尽心血,文字澄澈。毫无疑问,袁凌是当下国内值得瞩目的非虚构作家。

我次见到袁凌,还是在2010年夏天的北京。从新闻系毕业的我,进入凤凰周刊杂志社面试,并以见习记者的身份留了下来。杂志社领导决定,给我指定一位陕西同乡编委作为指导老师,并把我带到了一位身形瘦削貌似西北老农的人面前,说他就是袁凌。细聊之下,我们惊觉两人居然出生在同一个小镇,故旧颇多却从不认识。

借助同乡身份和这次见面,我有幸与袁凌成为朋友。先生年长我十三岁,按理说是我的业界前辈,可他从不以师长自居,平易坦率的性格让人感到畅快。工作之余,袁凌曾将他从未发表的二十多部作品发给我看,当时我经历浅薄,可一读之下,仍然被这些文字深深吸引。袁凌的写作自成风格,文字天然质朴,日常事物也能在他笔下生发知觉,显现脉络与力道。

袁凌的文字带给我的体验,可以用震撼来形容,我很难说清楚他是先锋文学或者是散文,但有一些东西弥久不散。再等到后来,看完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电影,我才再度体验到这种感觉。电影和非虚构写作一样,都是从欧美生长出的艺术创作形式,初的语言和技巧也都是人家的,是枝裕和把欧美的电影创作形式拿过来,里面的语言却是东方的,那种流淌的日常与不散的味道知觉,充盈在他的电影作品里。

在非虚构写作中,袁凌如同是枝裕和一样借助了规则和框架,但内在的知觉和审美趣味却是东方的、中国的,深入中国人的肌肤与骨髓。当下国内非虚构写作如火如荼,绝大部分创作者都热衷研习国外相对成熟的技法与意义框架,却在表达上缺乏力量,始终无法深入。袁凌的写作,无疑将是中国非虚构写作未来的道路。

“真实故事计划”一直致力于推动非虚构文学的大众化,试图让更多人阅读并创作,写下他们在乎的故事。非常有幸,我们曾一度邀请到袁凌先生担任“真实故事计划”总主笔,他的写作在“真故”广受欢迎,甚至,部分作品取得了爆款式的传播。在我阅读的袁凌作品中,《在别处》是特别的一本,这部作品是袁凌从小镇八仙走到北京天通苑的自我叙事,作家以极大的勇气和坦诚,讲述自己童年成长、家庭以及婚姻的挫败与消解。这部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作家的自传。

非虚构作家常常是强悍的观察者,当他把自我置于观察的视角下,会发现怎样的人生真相呢?欢迎你打开《在别处》,这是一位非虚构作家彻底摊开的内心世界。

 

雷磊

2020年5月22日

 

 

 

 

 

序二

 

 

2019年的某个秋日,我在天通苑地铁站天桥上看到了半截彩虹。彩虹从楼群之间矗立起来,短短的一段,引得行色匆匆的下班族纷纷驻足观看。这一时刻变得有点异样,像是对着许愿桌上的蜡烛,短暂地相遇,又寻常地逝去,只在朋友圈和记忆里留下一些痕迹。

我想到了童年时出现在山谷间的彩虹,更完整,更修长,像是我脚下站立的天桥,真的可以由此出发去寻找什么,跨越什么,即使只是在孩提的梦中。

我出生在陕西南部的一个山村。在童年,时间缓慢,感觉自己处于一个密封的瓮里。四周岭际是完整界限,离外面的世界很远,只有垭口传递些微信息。

长大后渐渐走出脚程,身后留下线索,其实也是家乡人的寻常轨迹:出巴山,渡汉水,过秦岭,出潼关,天南地北。过于悠长,多有阻隔,却又含曲折情味。到了平原,才算是真正跨越天堑,迈入外面的世界,再也没有家乡的地标。

有天发现自己走得已够远了,有一丝驻足顾盼的自得,下一刻涌上的却是心慌:牵扯的线路太长,归途难寻。纵使地理上回到了老地方,却认不出曾经熟悉的物事,找不到生身的证据。旧日的瓮破碎,时光之水似乎原封贮存至今,却倏然流尽。

面对残存水迹,心中怀疑:我算是活过吗?昆德拉有一句话:只生活过一次,就等于没有活过。古希腊哲人说,我们不能两度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们存在又不存在。在匆忙急促的路途中,除了半段彩虹的偶尔征兆,我们能落得什么随身之物?即使是获得了房屋户口,在寄居的城市有了一个位置,心里仍然有一道过于拉长的针脚,绷紧了会疼痛。

没有人可以活两次,没有人可以真正两次走上同一条路,就连我们自以为可靠的身体,下一刻也变成另一个。比起把握在手的身体和物质,记忆更为忠实。它就像是我们预先拥有的一座矿藏,不论我们自以为人生如何贫乏。

靠着回忆,我们在一次人生之中就活过了千百回,在一条离乡路上年年回家,在封缄一个信物之后又拿起它无数次,在一次亲吻中就度过了爱欲轮回。

我在微博和豆瓣的树洞里看到一个辞世者的抑郁,在回乡和舅娘的聊天中挽回了一份童年时光,在上海亭子间的寒冷里触到肖邦手模的裂纹。当老屋里尘气侵蚀的橱柜风化,事物已在另外的容器中保存。它们更可靠,无须占据空间,却坚固有重量。可以毁坏一座城池,却打不破一个人的记忆之橱。所有黑暗与丰盛、耻辱与幸运的内情,只顺从心灵之钥的开启。

它并非自闭。在旅程之中,我们与他人分享落脚休憩之地,有偶然邂逅的十字路口,驻足躲避风雨的廊桥,也有候车室、影院、教堂和墓地。这些地址像一口口保险柜,牢固地储存着人们共通的记忆,也像是区块链的一个环节,不会丢失、腐化或被权力涂改。

眼下,在过于迅疾的变动里,许多事物正从视线里消逝,水井、胡同、铁轨、家鼠、石磨、瓦楞和洪水的印记,包括方言、风俗、亲属。我们感到舒适的时候,也在失去切身的什么。

硬座车厢里硌人的夜晚,让人真切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和邻座的身受联结。在高铁和飞机上,我们的身体感受没有这么强烈。一栋钢筋水泥的单元楼里,不会有木屋阁楼上随楼板颤动的心跳,和瓦楞下雨声的滴沥。在对未来的信仰之下,人们对待手边和身后之物过于粗暴了,坟土被掘开,路面被开挖,河流被截断,瞳仁被掏空。

高铁奔驰而过的田野上,风物倏然消逝,像是全然陌生的场地。大地上依旧忙碌的父老,像旅客眼中的蚂蚁,从事不可理喻的劳役。北京的五环内外,胶囊公寓和地铁车厢里欲望相互压榨,没有出路地生灭,和大地上的父辈音信阻隔。

我想记录下这些,亲手往那口共有的保险柜里添放一些物品。凭借信物,和血缘亲近的人们彼此认出。

我想以文字之绳串联脱落的线头,达成回归出生地的道路。带上一个个地点寄存的行李,攀爬连接城市和故乡的彩虹之桥,在旅程中寻求安顿。

每件行李中,有我们的一份生命。从候车室,到出生地。

 

袁凌

 

 

 

 

 

 

 

 

北漂纪

 

 

 

十六年前,我次乘坐火车北上,穿越黄河的分界线和华北平原,地图上显眼的黄河已变得微小,我没有注意到何时经过了它。平原一望无际,土地比南方干燥松散很多,几乎没有成形突出之物。时值初夏,农人在铁路线两旁的田地里收割小麦,还有在北方出产的花生,挖掘出植株后就地摊开晾晒,他们自己的脸面和手臂也现出手下庄稼的颜色,皱纹在无遮无挡的太阳下摊开。我写下了一句诗:

 

我晒到了北纬39度的阳光

 

到达北京近郊,景物倏然变得不同,和斑驳楼群一起出现的,是分布于铁路两旁的大片灌木丛,挂罥无数的塑料袋和垃圾随列车裹挟的微风飘动。我知道这是一座大城的序幕,但还是对这种邂逅有些不适应。

到北京的当天晚上,我住在六铺炕附近一家招待所里。扭开门把手时我被电击了一下。躺在床上,头往铁床架上靠的时候又被电了一次。伸手去揿床头灯,再次被金属按钮电了一次。我的心恐惧起来,似乎来到了一间四处漏电的房屋,稍不留意即会身亡。我翻身起床小心地开门,叫来了服务员大妈,告诉她屋子漏电。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似乎看着一幅难以理解的画面,没做出任何解释便离开了。

后来我终于明白,这是北方的静电,是每一个从南方初来北京的人都曾经历过的恐惧。

秋天在清华园里安顿下来,宿舍里的主要陈设是两张铁架子床,倒不再时常经历皮肤一激灵的恐惧,或许北方干燥的空气渐渐接纳了我,架子床上层书籍的尘灰安抚了静电。

我每天在走廊尽头的大水房里洗漱,有一段时间学着电影里“混社会”的样式,省去洗发精用洗衣粉洗头,水流到眼睛里,龇牙咧嘴,仰头浇上半天冷水。大水房朝向西边,夕阳照射下,远处的山脉依稀连绵,近处的院落也现出参差,像是深宅大院,常常让我生出无端幻想。我能了解这座城市的多少内情,它过往沉积的秘密,有几分会与我有关?这似乎是我来到北京的缘由,眼下却阻碍重重,无从穿越。

校园里有一条弯曲的人工河流,淌着黑色的污水,一直往西边流出校园,进入北大的地界。我顺着河流走去,离开宿舍区食堂、林荫道和百年大礼堂,穿过河边的灌木,后来发现到了校办殡仪馆,那里有火化炉的烟囱。四处隆起小丘,深秋树木荒凉,感觉园子已经死去了一百多年,又仍旧在活着,有一种回声,想到那个不久前铊中毒的女生,似乎自己也会不经意遇难。

去到师兄居住的单身宿舍,进门像是一间库房,书籍堆到了屋顶,只给人留下穿行的缝隙。线装书陈年的气息统治着这里,不论如何泛黄、落灰、虫蛀,书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师兄不过是书页中一条蜗居的虫子,等待出头之日。我明白了一件事情:我不想待在这里,成为另外的一条,从生到死被安排妥当。

我经常在远离校园的地方奔波。在有限的待在宿舍的时光里,我常常拿着新出的报纸,上面有我的一整版稿件,对着铁架子床一字字地重看,依稀闻到印刷机的油墨味。这似乎是一种保障,但我的身体却又微微颤抖,意识到自己即将做出一个决定,改变自己三十岁往后的人生轨迹,或许会像抛物线似的坠落。

同住的室友在台灯下看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参考书,往他那台紫光电脑上打读书笔记,他入学前来自山东某个市的团委,想着博士毕业后回去上调一级,进入省团委,眼下这算是仕途的快车道。他的家人都在山东,每晚要用IP卡打长途电话联络,有时我能听见他儿子的牙牙学语。我感到我们完全不同,身体中微微颤抖的希望,不知如何对他讲述。

冬天的末尾,我搬走了铁架子床上的被褥和书籍,离开了清华园。

 

 

我们八到十个人群居在金鱼池小区的一幢复式房子里。那时还没有“群租”这个名词,八个人都是新京报的同事和眷属。我住其中朝北的一小间,另一个同事住朝东的一小间,其余两个同事合住朝南的一大间。有时候老胡的老婆带着丫头从石家庄来看他,有时则是小韩的女友来同居。楼上有一个女同事独居一小间,另有两个男同事合住长条形屋顶倾斜的阁楼,屋顶低的那一边只是摆了一张行军床,被长期出差的小李作为偶尔回京的安身之处。因为总有人在出差,屋顶下满员的时候并不多。

房子是回迁房,眼下叫“金鱼池”的这个地带,就是从前老舍笔下的龙须沟。龙须沟固然早已填平加盖,名字中的金鱼池也不见踪影,从来没人提起它在文学史上曾经显赫的过去。

房子具有回迁房的一些特征。譬如造型不错,外表看上去清爽白净,但墙壁单薄,里面却是冬冷夏热。户主没有装空调,冬天也没有顶事的锅炉暖气,而是早早装上了电暖气,一开闸电表数字呼呼上蹿,各家分摊时必有抱怨,每次受不住了稍微开一会儿都有负罪感。阁楼屋顶有个地方漏雨,慢慢变成很大的一块斑渍,一些石灰渣子落到地上,总担心那块地方有天会整个掉下来,在它终可能掉下来之前,我们集体搬离了那里。

这里离虎坊桥的报社不远。时近午夜,我离开主管编辑那间烟雾腾腾的楼梯间,走下光明日报社老楼的八层阶梯,已经没有公交车,于是顺着永安路慢慢地走回去。街上的老式路灯永远电力不足,带着朽红的光晕,路旁有一处处塑料小灯链扭成的“串”字,下面升腾烟雾,两三个晚秋仍旧穿着汗衫的北京爷们在吃喝,脚边已经躺了一堆空酒瓶子,小桌上还竖着一打半打,他们真是尽量打算把一年中的日子都当成夏天来过。街面空空荡荡,却不时要小心绕过一堆形态可疑的呕吐物,让人胃里一下子揪紧起来,一直紧到喉咙。

除了这样的时刻,我的心里大抵是带着一种倦怠的松快,终于交掉了稿子,又若有所失。似乎在北京,除了在有着一个大后脑勺的台式电脑上码出来的一篇篇稿子,没有其余可靠之物。一个房子里租住的同事们也大抵如此,老胡虽然在石家庄有家属,却似乎不大希望她们来,一个看上去不能再普通又有点憔悴的北方女人,一个有点像老胡的胖丫头,带着一副混不吝的神情。老胡一开腔大抵是叱骂,有时会因为淘气揍老婆,可她像是从来也没怕过。有一次老胡还当着室友的面揍起了老婆,大家连忙去劝架。老婆虽然哭了,但对于老胡和妻女,这似乎也并不特别,只是他们一种通常的交流方式。

我会想到,自己已经三十岁了。从前浓密的头发已经微秃,自从在清华园的水房里用洗衣粉就冷水洗头之后,这个过程倏然加速,顶门心已经感到深秋的凉意。和那些在街上留下呕吐物的人们不同,我没有穿着汗衫坐在发光的“串”字下彻夜吃喝的权利。早晨在昏沉睡意中可能接到一个电话,我立时挣扎爬起,背包去两千公里外采访。

 

和老胡合住的室友与女友同居了,我把底层的小屋留给他们,自己搬到楼上,接手了那张行军床。行军床原来的主人在外出差越来越久,我和他也类似,可以彼此不妨碍地共用这张床。除了这张行军床我还拥有一张桌子。有段时间我把一张照片搁在桌子上。这是一张遗照,照片中人的父亲是我在奉节县采访中认识的一位爆料人和向导。儿子在唐山铁矿里触电身亡后,他给我打来电话,在虎坊桥路口旁的四川小馆里,他拿出这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摊在看不出颜色的塑料桌布上,怀疑儿子是电击致残后被故意弄死,希望我帮帮他。

我没能帮到他,只是把照片放在我的桌子上。照片上死者躺在冰柜里,耳朵和紧闭的眼睑旁边有凝结的血块,浑身显出紫疳色。有时洗漱之后,我提醒自己看一眼照片再入睡。

那天我从报社归来,发现照片不见了,问室友老宋,说是撕掉扔进垃圾堆了。“太吓人了。”

我险些跟他打一架。

我们不想待在这套房里等待第二个冬天,决定搬到报社附近的小区里去。这是一片老式的规规矩矩的居民楼,地段名叫禄长街,还有一条相邻的巷子叫寿长街,又开着卖花圈的铺子,让人有一种和字面意思全然相反的联想。

我仍旧和老胡一家合租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也是从前的新京报同事腾出来的。我住次卧,房间里除了一张床,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架,房子正像老式居民楼那样不新不旧,有种淳朴的感觉。但是我忘了书放在什么地方,和在金鱼池时一样,它们离开清华园的铁架子床之后,就失去了上架被打开的权利,应该只是待在纸箱里,码在床脚,现出令人不适的轮廓。

院子里有一棵大树,枝梢伸到了窗前。但我没有看到想象中的那棵盆栽。这是房子的前任芸告诉我的。她说有一株植物在窗台下面生长,一直延伸到了她面前。她似乎还让我给植物浇水,叫我不要冷落了它。

后来我才知道,她说的就是这棵大树,她住在这里时是春天,大树的枝梢透出不可重现的清润,尖端抽蕊发芽,似乎不属于厚重的大树。我们因为这株植物交谈起来,芸告诉我她刚到北京住的地方。当时她从上海过来,挤在一个高中同学的铁架子单人床上,在报社附近找房子,一时没有合租的人。下班时一个摄影记者对她说,我们那里有一个地方,你去看看,要是不嫌弃可以先住一下。

芸去看了。那儿称不上是一个房间,只是一个缩进去的空间,够放一张床,睡觉需要从床头爬上去。芸接受了这里,住了半个月。从那个洞里,芸每天清早接到派料,起身去采访,有次料来得太早,她没有洗脸刷牙,就冲出去跑了一天,傍晚才回来,也并不觉得辛苦。

她感谢那个摄影记者和他的室友给她提供了这个地方,直到她找到眼下我住的这个房间。她在这里住了半年,又跟着合租的室友搬去陶然亭,那对情侣希望住的房间新一点。

我去过芸的新房间。

那是个新建的小区,芸和室友租的房子临街,在那条只是铺上了沥青,显得没有完全整饬好的路上,依稀可以看见她的小房间。半斜开的窗户,里面的一丝微光,似乎带着蓝色。后来我一直怀疑,是她台式电脑的鼠标发出的。当电脑关机之后,这个光电鼠标还会一闪一闪。

她似乎需要这点闪烁,陪伴熄灯后的黑暗。房子在七层,有电梯,但有次停电了,依靠摩托罗拉手机的一点点光亮,她在漆黑中一层层爬上去,感到是在一口井中。中间在台阶上坐下来,想象这时有个北方的男孩在身边,摸摸她的头发,她的眼眶湿润了,像是那株窗外的植物被浇灌了。

同居的一对恋人时常吵架,看起来每天都可能分手,可是他们有了孩子,后来结了婚,去了海南。报社看起来像几千口的一大家人,各人在屋顶下还得找各自的归宿。

 

半年后我离开了北京,芸也从那家报社离职,去了上海。再次回到北京,我住在联想桥附近的一套一室户里。

我请一个朋友帮我找房子,她用诺基亚手机发照片给我确认。那时候北京这样的房子似乎还很多,价钱没有涨得太贵。我的单位在中关村附近,骑自行车可以过去,离地铁远些不是大问题。

房间比禄长街那间要再旧一点,有些地方墙皮都剥落了。床头墙上有一副前任租户留下来的镖盘,我没有取下来。窗户外边也是个院落,高大乔木下有个废弃的花圃,几株花卉陷落到了坑里,在坑底继续生长。

比起我和芸在上海华师大后门租的那个房间来说,这里太安静了。那个房间面临十字街头,几乎就是在“人”字形街道的中间,面对一整条街道上汹涌的车流。似乎只有在上海才有这样的房子。为了适应街道交叉的方向,房间是椭圆形的,像船舱的头部,悬挂着几副落地的旧绒窗帘。芸说她喜欢这间房子的形状,“住在这儿感觉像公主”。

芸从来就不是公主。她只是下岗的纺织厂工人父亲和尚在经营的搪瓷厂工人母亲的女儿。母亲很忙碌,她只是父亲的公主。

从刻开始,街道的喧闹声似乎要把房间抬起来,两层玻璃完全挡不住。发动机沉重而粗犷的轰鸣,疲惫后释放的叹息,掺杂着喇叭忽而尖锐的杂音,似乎全然不受管制。这种杂音特别刺激听觉,像是一个个刺客从那条汹涌的河流上忽然跳起来,穿破纸一样单薄的窗玻璃,杀入耳朵。

夜晚随着路灯变亮,河流的样式更加清晰,车声越发高亢起来,在十点左右达到高峰,像是这座城市的夜生活,午夜过后也不甘于寂寞,从未完全平息。清晨太阳早早升起在街道尽头,热力穿透了窗帘,车声又周而复始地高涨起来,喇叭声尤为刺耳。

不知我们是怎样适应了这里,在洪流之上酣然入睡,也不知芸的父母是怎样适应了她回到上海而不归家的事实。我见过一次那个沉默的男人,在长宁区某处的街头,看着他骑老式自行车过来,穿着一件电工的工装,无声地把一件东西交给我,多年下岗打零工的生涯完全磨灭了他任何尖锐的神情,即使对于我这样一个带走了他女儿的外人。

芸把台式电脑从北京运来,搬到了这间屋子里。当时没有笔记本,我们背着台式电脑的显示屏和机箱辗转,不以为沉重。能有一台平板的显示屏已经不错,但那只光电鼠标不见了,消失在奔波途中。夜晚窗帘无法全然遮蔽马路上的灯光,无须蓝色的小小光亮。

在那间房子里的时光不长。生活和心境未来得及安定下来,又要离开。我回到了北京,一个人待在联想桥的房子里。

小区在一条巷子的深处,巷子的墙壁和路面是灰色的。巷子里长期停着一些废弃的车辆,蒙着厚厚的尘灰,喷漆已经剥落,露出锈蚀的内情。其中有一辆,常春藤蔓从车头的变速箱里长出,冒出了锈蚀的车头,车灯的窟窿也缠绕翠绿之绳,探寻空气,整辆车和植物不可分割,变成了半是死去半是活着的一种东西,让人想到它为何被抛弃在这里,时光已逝去多久,却永不会有人探望。

有天晚上,我在巷子口看到一个乞丐。他垂头背靠废弃的小汽车轮胎坐着,对于随时向路人乞讨失去了兴趣。路灯的晕黄灯光落在他身上,也渲染了植物的蔓丝。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在他面前蹲下来,问他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他面无表情,显得这类问题对他毫无意义,或许也没有答案。我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带着票面的微红,搁在他眼前的空缸子里。奇迹发生了,他刚才麻木的表情忽然有了变化,露出了一丝微笑,像是打开一个豁口,带着惊讶和因此而来的羞怯。我在这一道豁口里走开了,想象他幕布后面的情形,我们都是一样孤独的人。

芸也离开上海来到了这里。我们去市场买了几株盆栽,其中一种叫猪耳朵,生出长长蔓丝,触须微微卷曲,总是习惯穿过相邻绿萝的茎叶,缠绕无从分解。我们也像是这样的两株植物,但终,我们在这间屋子里分了手。

芸搬离后的那个上午,阳光依旧不错,我坐在屋子里,看着空空荡荡的景物。镖盘仍旧在墙上,带着黑黄分明相间的刻度。我用剩下的后两只飞镖扔了一次。扎中了靶心,但依然没有什么被改变。屋顶下结着一幅藏文的祈福经幡,是我从纳木错湖边解下的,上面有很多匹奔跑的马,寄托了系经人的祈愿,或许我为自己的冒犯遭到了惩罚。

窗台上的猪耳朵衰弱了一点,似有灵感,蔓丝依旧穿过一旁的绿萝,清润中透出一点蓝。我为它只拥有这么个名字感到抱歉。我也将要离开,不知如何安置,只好将它们留在这里,祈望下一任房客的善待。

 

 

我在通州住过一小段日子。

是在华联家园站的附近,并排几幢现代风格的小区,外表带着一些装饰图案。房间是不区分厅卧的大开间,统一装修,“拎包入住”,在国贸、大望路一带上班,暂时还买不起大房子的白领。八通线地铁刚开通不久,这种需求多了起来。我租的就是一对先前在国贸附近的写字楼里上班,结婚后又去美国读书的白领的房子。

这是我在北京次真正独居。晚上我会失眠,听见小区保安在楼下走近,又走远。围墙附近的杨树随风飒飒作响,下雨前树叶翻滚,现出一团亮光。深夜,保安的脚步停息了,我在单人床上攲侧,枕边放着一本《荷尔德林诗集》。在北京,我拥有的只是这个身体,和荷尔德林在一起。

小区门外的街道比较安静,到底是新的社区,附近一片小树林中,我意外看到摆了几十个蜂箱,有人就着一片槐花养蜂。这是我次看到有人在城市里养蜂采蜜。晚上在带着晕黄的路灯下,有几处出摊卖碟子,我吃饭后沿路搜罗过去,买了两张回去,在我新近拥有的带光驱的笔记本电脑上看。这个笔记本电脑有些沉重,但对我来说仍旧是一大笔支出。这是我次看昆汀·塔伦蒂诺的片子,对于他让一个个看上去很有魅力、像是主角的人物很早死掉感到不解。在我的故事里,我总是做不出这样的取舍。

有时我在午饭后走到附近的火车站去,这儿主要是一个货运站,没有什么旅客上下,只是堆着许多原木。它们大约来自遥远的关外,长途跋涉之后现出棕红,隐约散发着松脂的气息,现着浑圆却称不上宽大的轮廓,大约那边的家族都被砍伐过一茬了。只有极少的时候,才能看见巨大的原木,一节车皮似乎只能放下几根,似乎后的孑遗,让我想到家乡传说中藏在四岔河和神仙湾深处的黑林子,却也让人怀疑是否真的存在。火车站紧挨着八里村,属于地铁的上一站,破破烂烂的几条巷子,带着想不到的各类名目的招牌,有一种完全不讲究的热闹,和华联家园附近完全两样。

在这个村子里,我见到了研究生时期的同学胡勋。自从八年前毕业分配,我们没再见过面,完全没想到他会住在这里。

他的身份是社科院的博士后,社科院在这里有一处单身宿舍。他和女友同居,和另一对伴侣合住。

屋子的内情令我意外。房间的中央部分被布帘隔了起来,我们顺着一条环形的过道,去到属于胡勋和女友居住的部分。这个半段环形的空间里摆着一张床,另外还安置下一副灶具。房间不怎么透光,白天需要开着电灯。

这无法和我独居的公寓相比。灶台下面搁着几株有点萎缩的青菜,胡勋说是赶在菜市场关门时去买的,菜价大打折扣,一块钱一大把,够他们吃上几顿。

他的女友是新加坡人,随胡勋来中国后没有工作,两人靠胡勋的博士后津贴生活,租不起房子,只能住在这样的环形单身宿舍里,胡勋每周三次赶地铁去花家地的社科院本部上班。地铁到了八里庄基本上不去人,他就走一站到苏荷时代外边的地铁站去排队,三轮之后大约可以上车,贴着车门赶到大望路换公交。我想到从前在上海读书,胡勋说起每次坐火车回贵阳,买不到坐票,在车厢连接处蹲下来,或者找个洗脸池窝上去,事先吃两块巧克力,四十多个小时不下来,也不上厕所。

他女友看上去清秀温柔,两人在一起的神情显得肖似,胸前悬挂着相同式样的小小十字架。比起在学校的时候,胡勋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天生和女友匹配的。

我们穿过那些墙皮剥落的巷道,去菜市场门口吃烧烤。胡勋一定要请客。烧烤很便宜,但我有点过意不去。地上吹着微风,纸屑微微飘动,胡勋咬着一串抹了辣椒的烤茄子,对我说明年一切都会好,他们会去美国,那里有足额的奖学金。她并不需要找工作。他女友不大听得懂汉语,她的烤茄子上没有抹辣椒,恬静地微笑着,间或听胡勋转头用不大熟练的英语跟她说上一句什么。

我想到虽然他们住在这样的环形房子里,傍晚去即将关门的菜市场买菜,却是幸福的。

远处隐隐传来货运车站的汽笛声。

 

 

两年过后,我从家乡回到北京,住在《城南旧事》里写的香炉营旁边。

香炉营已经拆迁了,那些年北京拆迁的进度还不那么迅速,多数住户搬走之后,每条巷道还剩下一两家钉子户,整个街区空荡荡地摆在那里,暂时没有人来翻动,看起来是要一直搁下去似的。我有时想到,它是否该作为历史古迹被保留下来,但联想到林徽因梁思成旧居被拆事件,便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英子看人摇动辘轳汲水分水的那口大井台,也早已不见踪迹,更不用说水光泼溅的情形了。

晚上我喜欢在空下来的几条巷道里转,路灯的电路没有切断,迁走人家的门牌号还在微微发光,连同一些“文明户”“五好家庭”之类的小金属牌额,让我想到家乡的“十星户”“计划生育放心户”之类的牌子,往往挂着牌子的农屋已空无一人,瓦屋顶也要从中段塌下来了。

我住的小区大约就是居民的回迁房,房子是杂志社租下来给一个高层住的,他的衣服虽然成列地挂在柜子里,人却不常来,我有幸与他分享。这位室友是一名退伍军人,在杂志社的身份有些特殊,当年与社长一同在部队,两人有些私人关系。他没有成家,似乎常年在外边替杂志社跑一些文化产业项目,譬如说投资拍电视剧,却从来没有成功过。

他偶尔回来,大抵总是酩酊的状态,不知是否工作的应酬,不大跟我说话,似乎对于有下层员工和他分享房间感到不愉快,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有时看上一会儿电视,在客厅的茶几上留下几根烟蒂。

房间光线不足,天气暖和的时候,我宁愿待在院子里的几条长椅上,读一点书。我记得仰躺在长椅上读亚里士多德的《天象论》,亚氏写到恒星是一类永恒的生命体,虽然不及永生的神,但也拥有不灭的灵魂。书页上方是晴朗的北方天空,带着一点白云,我找不到恒星的痕迹,但它们在蓝色的某个深处隐藏着。这么多年来,我似乎次发现北京的天空很干净,像是被英子记忆中的井水洗涤过。

 

我常常在单位的写字间里待到很晚。单位就在宣武门路口附近的庄胜大厦楼上,那里有更多人的气息。有时候我和熬夜的同事一起下班,在大楼底层拐角的地方道别,背身在风口里点一根烟,抽上两口。我的技术不过关,无法在风口里点燃香烟,也不太想抽。经过香炉营走回小区,一步步更浓厚地闻到退伍军人的气息,我的双脚沉重起来。

我打算另外去找个房子。

有个合租信息是在广安门外。这和我理想中的地段有些距离,但仍旧抱着试试的心情去看了看。

信息上说是三室一厅的房子,去了我才知道,主卧有三个女孩合租,次卧里也住了两个女孩,都是打工妹的样子,留给我的是第三间卧室,位置是一进门,过道一侧是这间卧室,另一侧门对门是全屋的厕所。几个女孩眼巴巴地看着我,看来她们出于微薄的工资,很希望有人来分担房租,并且不在乎合租者的性别。

有一刻我很想租下来,体会和一群打工妹相处的感觉,即使这间三卧的价格定得和主卧差别不大。但是想到门对门的厕所,关着门仍隐约闻到飘散的气味,早晚和她们轮番抢厕所和淋浴的尴尬,不能在家穿短裤打赤膊的忌讳,我还是却步了。出门的时候,我和她们一样感到某种遗憾。

看了几处房子,我交了一个月中介费,租下了手帕口附近一间合租的次卧,结束了和退伍军人合住的日子,也离开了英子记忆中的香炉营。

 

 

 

这间房子在一个极其老旧的居民楼片区里,几乎称不上是小区,要穿过曲折小巷才能到达这里。街巷像是包上了厚厚的甲胄,不知道它的来历。但是房间内部经过装修,铺有复合木地板,看上去很新。

我把行李和经过辗转剩余又新添的几箱书带到这里,跑了一次二手货市场,让它们有了再次摆上书架的权利。房间不大但也够一个人住,除了地板和空调,自然也少不了北方的老式暖气。虽然窗户朝西,但夏天过去仍旧留有余热,我还是有了拥有一间房子的幸福感。同住的是一个早出晚归上班的男生,总是关着门。客厅很小,类似一个过道,我们见面的时间很少。

夕阳停歇在一片老旧平和的屋顶上。床上铺着一个女性朋友帮助我采购的碎花被子和枕巾,她还承诺绣一个枕头送给我。这让我对这儿有了一点家的错觉。我不用那么经常逗留在单位的格子间里了。

每次去单位,需要走过那些像是包着厚厚甲胄的巷子,穿过叫里仁街的一条短短街道去搭公交车,街道一旁新开发成了小区,和周遭有一条清晰的分界线。有两次打的回来的时候,被司机听成女人街。后来我知道,它的真实身份和这类想象截然相反,叫作半步桥,一个我在沉重的近现代史册上屡次翻阅的名字,那座小区从前是半步桥监狱和看守所的地盘。

半步桥的起源不明,自从修了民国监狱,似乎衍生出了“奈何桥”的意思,流传下来一首犯人唱的歌《七笔勾》,大意是过了此桥,便会将爱恨情仇、烦恼牵挂、人生抱负一笔笔勾销的意思。逐段唱下去,终究勾销完毕。后被勾销的大约是桥本身,眼下已和当初的监狱一样杳无踪迹。但在那里仍旧有一丝气味隐藏,我似乎也理解了旁边巷道墙壁和屋顶如此厚实的来由。

很久以后我走进小区,看到赭色楼房顶楣有小天使的浮雕,显得特别,联想到狱内设有刑场,民国和新中国成立后处决过很多犯人的往事,猜测小天使大约是意在拯救含有怨毒的亡灵。因为这个缘故,这个小区的房价也比周围低一截,据说开发商都因此破产了。在小区的一侧,保留着监狱曾经的大墙,砖楞和陈旧的高压电线被爬山虎覆盖,显得和平,围墙中段矗立一座岗楼,没有了值守的身影。

冬天来了,里仁街上变得更为寂静。平房炱突四处冒烟,被风压贴着屋顶,路边也似乎烧有煤炉。路面积水成冰,小区外停的几辆车底盘上挂了凌条,这种家乡屋檐寻常的景物,我在北京却次看见。屋子里暖暖和和的,但那个女性朋友的刺绣枕头还没有到来。

在里仁街的出口,能看到不远处的南三环,夜晚高架桥下灯火闪烁,似乎穿过那个路口是另一世界,更为荒凉空旷。我的租屋在这条界限内不远,不知哪一天会越界,落到更荒凉的地带,像地上偶然的纸屑,痕迹被一阵北风带走。

 

室友的租约到期了。他是把整套房子租下来,再转租一间给我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房东。眼下他想搬走,却不愿放手这套房子,不肯让我直接跟房东续签,打算仍旧当二房东,并且把我住的房子租金提高了两百块。当初租住时他给我瞟了一眼合同,我发现这间房和他住的主卧条件相去甚远,价格差别却不大,眼下更无法接受他的涨价,因此只好散伙。但我的合同是比他晚一个多月签的,还没到期,想让他分摊一个月的租金,因此次去了他住的房子,逗留了比较长的时间,却没能成功,他保持着沉默,似乎一种其奈我何的态度。

我回到自己的小房子里,生闷气,小房子也似乎失去了从前的好处,显出各种不起眼的缺陷,譬如冬天的暖气不足,阳光又偏偏和夏天正相反,转到了南方去;木地板铺的时间还不久,有些地方却有翘起的迹象;说到公用部分,卫生间太黑太小,没有通风口,也没有专门的厨房,做饭的心情不大;电视老旧了,彩色像是事后涂抹上去的,看纳达尔在红土上的网球比赛,难以分辨网球落到了哪里,而这是我晚上不想入睡时喜欢上的一个节目。

想到这些,更觉得自己吃了不小的亏,简直想要找个办法报复他,脑子里出现种种的方式,调动自己可能有的一些能耐和关系,似乎办法还不少,一时牙咬得紧紧的。转念又发现,自己想出来的这些方式,没有一种是一定会见效的,代价也都不比半个月的房租小。毕竟我和室友一样,只是个漂在北京的外人,才会来租这样的房间,他大约也是看穿了这一点。

想到后来,现实的是放弃这间房子,按时搬走寻找下一处。好在冬天已经过去,找房子搬家的奔波不用那么苦寒。我也实际这么做了,在一年差一个月的时候告别了这里,去向下一个住处。

 

 

 

我请一个同事来帮我搬家,他新近买了车,一个后备箱加上后排座位,正好把我的家当全部装下,从半步桥迁移到了三里屯附近。

那些年三里屯正值繁华,但南街已经开始拆迁。我租的房子在南街往东一点的一处老家属院里,和酒吧街隔着几排老房子和半个街区的距离,几幢高大的建筑挡住阑珊灯火。合租的是一个腼腆的男生,看起来有一种温柔感,和前任室友差别很大,也不是二房东。当然,他和所有先来者一样住了较大朝南的屋子,留给我的是朝北的较小次卧,光线和冬天的温度都不如主卧,不过价钱也着实便宜一些,毕竟是跟房东签约。

这是我自从离开金鱼池之后又一次租朝北的房间。不知为什么,它特别让我想到老狼的那首《流浪歌手的情人》,“我只能给你一间小小的阁楼,一扇朝北的窗,让你望见星斗”。或许因为从窗户里看出去,透过院子里几株大树的缝隙,晚上真的能看见几颗星星。

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主要的家具是一架连带书桌的白木书架,式样和颜色淡雅,看上去很不错,也是我选择这处房间的原因之一。我把装在同事后备箱里带过来的书都上了架,摆得满满的,在桌前坐下来,打开黑乎乎的笔记本电脑,有一点幸福感,打算在这里认真写个什么。

但是过了不久,书架部分忽然没有征兆地塌下来了,差点打在我的头脸上。我把书都拿下来,书架没有复原,内部连接的铁钉子都崩开了。我只好请房东过来一趟。

房东没有找我的麻烦,毕竟他当初保证过书架很牢实,可以插满书籍。“宜家的东西不经用。”端详一会儿之后他说,我才知道书架出自一向不熟悉的宜家品牌。

我想不到什么补救的办法,后把书架拆了下来,只留下桌子。这样我的书又回到了纸箱子里,摞在墙边。好在书桌显得宽敞了。

晚上我离开小区,走到三里屯酒吧街上去。这里和隔着半个街区的我的租屋是两个世界,十字路口人车堵塞,无尽的喧嚣和灯光汇合流泻。路北一排酒吧,路上密密麻麻地站着身姿前倾神情急切的女性,随时拉人入内,倒没有人烦扰我,大约注意力都在车主身上。酒吧里面灯光迷离,人影晃动,那是我来北京之后未曾进入的世界。

我穿梭而过,到了使馆区。使馆区严肃安静,四处围着铁丝网,设置路障,却也让我明白了刚才酒吧街热闹的一个来源,这里有很多的外国人。我顺着一条开放的横街走入,经过两个警卫,他们纹丝不动的站姿像是出于一种使命,有的在铁丝网的暗处,只有走近了才能注意到,让人心里一紧,他却保持着面无表情的姿势。

我走入竖街,两旁斜伸出浓密的树木,在上空合成穹庐,成为压低了的另一重天空。这是一种修长乔木,含有特别的青翠,似乎属于南方。另一条树荫的街道遍种柿子树,眼下也饱含青翠,我喜欢顺着这两条街走一个来回,再穿过酒吧街,回到沉寂的小区,我的拆去了书架的桌子前边,面对笔记本上敲下的文字,属于往昔黑暗深处的时代。

有时候我没有走得这么远,只是从小区大门外往北走,进入这片街区更内部。路旁有一所技工学校的体育场,隔着铁丝网,零星有人在晚饭后健身。穿过两家打烊的餐厅,迎面有一所外表黑沉沉的建筑,黑暗中闪着一些明灭的小灯,隐隐看出下面的装修,带着浮雕和护板的线条,是一家夜总会,叫名门夜宴。

它似乎没有窗户,四周包裹得严严实实,完全不知道它的内情,入内的是些什么样的人。它的名字让我想到近冯小刚的一部电影,不由联想到里面可能进行的诡谲的权谋与情色,所有的欲望和金钱在这里复合、发酵、膨胀,或许有天会爆炸,带来难以预料的毁灭。但眼下,它保持着黑沉沉的名门气度,和渺小寒碜的我完全没有关系,即使走近一步也感到心理压力。

许久以后,听说它果然在“天上人间”的风波中被一并封闭,我再次路过那幢建筑时,它已变成了一家商场,封闭的门户都已打开,外墙的浮雕护板显出破敝,像病人发黄的皮肤,底层似乎变成了两家快递公司收发货点,毕竟它不当街,门面价格上不去,当年豪门的气质不见踪迹。

那些夜晚,我从名门夜宴往回走,回到家属院中,院落里几株乔木掩蔽,下面裸露着北方的黄土,没有精心修整过。空地上莫名地摆着一只旧沙发,布套已经破烂,但还保留着一只沙发的模样,或许偶尔有人小坐。多年后我看到刘若英拍的电影《后来的我们》,周冬雨拉着井柏然从院子里抬回去一只旧沙发,就想到了这只。不知它在院子里究竟摆了多久,近年北方的雨水增多,它在够不上遮蔽的大树底下,能够耐得起几番风雨和潮气侵蚀。

 

小说没有写完。也许它太陈旧、寂寞,在结束掉书中人物的性命之前,我的性命会先行终了。有天深夜,室友出差未回,我坐在出租屋的马桶上,忽然感到腹部剧痛,连续腹泻到虚脱,坐在马桶上无法起身。有一刻我觉得自己会就此死去。如果这样,将像落在水泥街道上变脏的雪一样,被成吨的工业盐融化流入下水道,不发出声音和留下痕迹,无声地来,无声地走,失去性命很久才会被人发现。在卫生间的下水管道上,有一队迁徙的蚂蚁,永不停息地上下穿行。我的性命比不上它们中的一只,尽管被叫作“蚁族”。

我又一次离开了北京。

 

 

2010年秋天,我到了眼下的住处燕丹村。

那之前的一段,我想去住地下室。一方面由于身上仅余几千块的资产,另一方面是遗憾没有这类经历,似乎缺了一块。

我去过几次地下室。一次是在双井附近,去探望一位上访的大姐。顺着台阶下去,通道顶上横亘着热气管道,两旁是排列的小门,像是一个个储物间。大姐住在其中一间里,一张单人床外刚够靠床头摆下一张小桌,桌上摆着电饭煲,床位摆一个案板和碗筷,其他东西都装进塑料袋,挂在墙上。大姐说冬天不冷,夏天也不热。就是洗衣服有点费事,挂在廊道里阴干。另外一次,是有个朋友来京住在建国门附近的地下旅馆,走下去以后像迷宫,拐两个弯才找到他住的房间,推开门是一副床炕,炕上铺的床垫横顶在门上,人要站在门外爬上床去,顶头墙上有一台九英寸的小电视。

我在网上搜了几间半地下室,打算去看其中靠近四惠的一间,又有点犹豫,这时接到了一个朋友将要退掉他在燕城苑租的房子,回陕西谋出路的消息,过去看了一趟,价格不贵,就放弃了继续寻找地下室的打算。虽然房子没有装修过,但通透不缺阳光,我住的房间外边有两棵银杏树,叶子正在变得金黄,偶尔有一两片无声飘落。

房子离天通苑地铁站有五六站公交的距离,我次去赶上晚高峰,等公交的人黑压压排到马路中间,似乎调来全北京的公交也挤不下。在新京报时做过一组报道,叫:《十万人困守天通苑》。不想今天自己成了其中一员,且走得更远。后来我坐了路旁吆喝三块钱一位五块钱两位的面包车。

上车之后,知道不是三块钱一位这么简单。对面两条长凳座位,先上的人还可挨茬坐下,后来的在中间加小板凳,再后来的转不开身,近于被加在两旁人伸出的膝盖上,头顶车顶,车门后是贴着人的脊背强行关上的,像是听说过的号子里塞人的情形。车子开行,黑暗中人们看不见彼此,但听得清呼吸,关节和人体的旮旯彼此屈伸搭配,化利用空间。有几位不知怎么替胳膊找到了缝隙,仍旧在看手机,屏幕的微光照亮了巴掌大的一片脸。车厢外风声呼呼,感觉是一具夹心面包在运行,一旦翻车,只能挤压成肉泥,似乎在这条路线上的人谁也不在乎安全保障,把命交给了这个上车的机会和三块钱的价格。

房子实际在燕丹村地盘上的一个小区里,据说是当年燕太子丹的封地,也是供养死士荆轲的地方。除了一些附庸故典的对联,刺秦的往事自然渺无痕迹,但我在小区池塘边目击了一起刺杀事件,今天仍历历在目。

 

那天我饭后下楼,正待走进小区公园去散步,听到那边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喊着杀人了,从公园那边跑过来两个警察,跟着一个小区老保安,在楼下观望。老保安说是嫌疑人刚才从栅栏上翻过来的,不知上哪座楼了。正在这时,一个男子的人影出现在对面三楼楼道,招手喊“我在这儿”。两个警察立刻跑上楼去,过一会儿押着一个小伙子下来。小伙子穿着白衬衣,经过我面前的时候,他的一只胳膊露着,从肘部到手指全是鲜红的,在阳光下触目,我想到了“沾血的手”这样的名词,但眼下不是沾血可以比拟的,没有什么可以替他洗刷,他显出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情。

后来知道,他是租居在村里的外卖小哥,刚才杀死的人是他女友。女友提出分手后,他请求约在相邻的小区池塘见后一面。见面时他准备了一把刀,当后恳求无效后,他把刀插入了女友的心脏。女友失血死亡后,他还在旁边坐了一会儿,被散步的老人发现,直到派出所的人到来,他才如梦初醒似的翻越栅栏开始逃跑,却又放弃了。

我没有看到他女友的遗体,公园封闭了几天。再次开放时路过那里,地上还有褐色的斑点,心里一阵发瘆,似乎触碰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含有致命的禁忌,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过了很久,这种感觉才渐渐消除,和地上的斑点一样被人遗忘。这件事的流言也渐渐平息了,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没有人关心那个青年的结局。

我想到他在阳光下被人挟持着走来,伸出那只洗不干净的血手,全然盖住了常年沾染的饭菜气味。虽然在耀眼的阳光下,却处在无法解脱的内心黑暗里。

小区北边有两大片田野,据说是燕丹村村民预留的回迁房地基,我初到燕城苑的那个秋天,它无所事事地开着大片的苜蓿花。苜蓿花是紫色的,有点像豌豆,深得像是可以藏住人。花田中被人蹚出两条小路,成了我日常散步的路线。苜蓿田尽头是苗圃。有时我会有种不加价住到了公园附近的感觉。

秋深的时候,收割机开进了苜蓿田,田野四处飘散着新鲜草茬的气息,刈割过的草地空空荡荡,散落着从收割机后身断续吐出的草捆,在运走之前会晾上好几天,让我想到英国乡村草场的情形。经过一个冬天的沉寂,春天苜蓿宿根自行发芽抽枝,开放花朵,引来蜜蜂嘤嗡和养蜂人在附近落脚,等待秋天的刈割。

这样周而复始的情形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年的秋天,耙地机的履带隆隆地开进了打草过后的田地,深深掘开泥土和其中的苜蓿宿根,打上了百草枯。那一片田野被拉上了围栏,土地完全变为黑色,裸露深壕,似乎由富有生机的床铺变为墓坑,准备在处决后掩埋一群沉默的人。准备去散步的我耳膜嗡嗡作响,感到我在这里的好日子似乎是结束了。

但日子仍旧持续下去。谜底揭开,春天田野里下种了玉米,玉米缓慢又按部就班地生长起来,在夏天的烈日下似乎面临焦枯,完全不像会有收成的样子,却终究在入秋后成熟起来,有了季的收获。比起苜蓿田的开花来,不知算是有所得还是遗憾。

没想到我会在这座屋子里住了九年,直到电线老化,水管滴漏。近两年酷暑,小区总是免不了短路停电,据说是有人私自给村里的门面接了电线。超过负荷时,池塘边的电压器发出一声巨响,刺耳又难受,冒出一团火花后,小区顿时漆黑一片。更多时候是跳闸,电工房只好安排一个人值班,随时跳了闸随时推上去,一晚上折腾数次。

 

2017年7月中旬的某天,晚上黑云低压,天空没有一丝光亮,闷热难忍,似乎世界就要窒息。小区再一次短路断电了。我从外面回来,看到小区大门口聚集了黑压压的人,堵住了马路要求解决问题,坐车前来处置的区委干部被包围在人群中,紧闭车门不敢下来,四周的人喊着说,“我们的老人小孩都快热死了”,他们在车里吹空调,有两个赤膊的人试图去堵住车底的排气孔,被家属拉住。一会儿天空发出震耳的雷鸣,布满了奇怪的闪电,像是一个个首尾衔接的花圈,又像劈开大地的一道道创伤,瓢泼大雨随即洒落下来,似乎完全是黑色的,伴随着愤怒低沉的雷声。大雨过后气温回落,临近窒息的人们总算感到了一丝清凉,小区的电力恢复,小车才得以脱身,一场群体性事件渐渐平息下去。

初合租的室友离开之后,青来到了我的生活中。当时她住在天通苑的一个群租房里。我去过她那里两次。三室一厅的屋子里有十个人合租,青住在一个客厅的隔断间,有一个假窗户,一张床,床头抵着电脑桌,桌上有一部座机,她在这里打电话采访和写稿。大白天屋里开着灯,光线完全透不到这里,我担心青骨头里的钙质会日渐流失。我把她接到了燕城苑的房子里。

我们在这里一起度过四年,后来青离开了北京,但偶尔还回来,再后来终究剩我一个人了。我开始听一首花粥的歌《远在北方孤独的鬼》。那些日子,我再次听见保安的自行车在窗下深夜定时经过。再后来装了摄像头,自行车的轮毂声才终于消失。两居室的屋子无人合住,因为寂静显得有些大而无当了。

我感到自己需要一个充气娃娃。这是从一个朋友分享的文章引发的,文章的作者是他的中学老师,老师北漂了三年,用一个充气娃娃陪伴自己,临走时才恋恋不舍地将“她”扔进了垃圾堆。

虽然燕丹村里有成人用品商店,我还是按照偶尔听说的,从淘宝上订购了一个。我让它在空下来的卧房里待了两天,才拆开包装。略一试用,我感到了后悔。“她”只是一坨塑料,不管如何设计得像人的样子。

处置“她”成了一个问题。我不想把“她”扔进垃圾堆。感觉需要在田野上找个地方埋掉“她”,毕竟“她”陪了我一会儿。担心土地坚硬,我另外网购了一套园艺铲。从前我希望购置一套农具,像有些居民一样在苜蓿田周边开拓一小块土地,撒上菜种,现在却是用来埋葬。

晚上我在田野上寻找了不短的时间,不知道在哪里挖坑好,思考着哪片土地至少在近期不会被翻动。后来我选中了一片苗圃中两棵树中间的位置。如果人们移走树苗,看起来也不会涉及这里。我挖了一个坑,把娃娃泄了气,手脚蜷曲地放入包装箱,有些委屈地埋了下去。

我以为这年春天“她”总算是安全的。但过了一个月左右,我一时起意去查看,苗圃已经大大变样,新挖了许多大坑,以前的树木被起走,新栽了一批树木,坑挖得比我想象的大很多。我有点提着心走了一圈,没有发现娃娃的头,稍微宽心之余,发现娃娃的学生制服裙挂在一棵新的小树上,不由心里一沉。再在苗圃周边打量,在荒芜的灌木丛里发现了两只塑料腿。看来是被挖掘机的利齿斩断,被工人抛掷在这里的。

我明白了,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一块地方属于我,不论是播种庄稼蔬菜,还是仅仅埋下一个充气娃娃。就像我住了九年的出租屋,并不会和天离我的关系更紧密一些。

这个夏天,也许我将离开它,再次迁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