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骰子游戏

保罗索鲁

那个年轻人一边走出我们的迷失天堂吧,一边用肩膀挤开别人穿过旅馆大厅,看见我,他用一种挑衅的语气说:“今天我可长见识了!”为了引起我注意,他声音说得很响。希望我的沉默和温和的笑容能让他平静下来。

“我能帮您吗?”我说,“我是经理。


他三十出头,很帅——头发弹性十足——穿着件黑衬衫,更衬出他那焦躁的粉红色脸庞。他气喘吁吁,还有点慌乱,看上去就像刚从一场辱骂中脱身。男人被女人打了一耳光时就是那样。

“看见那家伙了吗?他疯了!


他走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指的那个人埃迪阿尔法

塔,是酒吧的常客,总是和他老婆雪莉一起来,他崇拜她。他是市区一位有名的会计师——虽然为人过于严肃,但很成功,在毕肖普街有间事务所。我喜欢他的是他对赌博的热情。埃迪不是我认识的个赌博的会计师,不过赌桌上的冒险和账簿上的庄严使他显得既矛盾又自信。他下的赌注适中。他经常赢。他说他有一套体系。

埃迪正专注地环视着酒吧,连我都没看见。他老婆在哪儿?雪莉是个小巧的女人,几乎像个小精灵——短发,骨骼精致,小手小脚,非常爱干净,总是衣着整洁,而且苍白,特别是跟高大黝黑、炫耀着自己满身毛发的埃迪阿尔法塔相比。埃迪也以雪莉——他的白人战利品——为荣,这点显而易见,而且他的举止有点轻微的神经兮兮的惧内,那是许多夏威夷异族婚姻中少数民族那方的一大特征。他很有自我意识,急切地想做对事,但又不清楚怎么做才算对,而且对别人在看着他们有一种不安的念头。别人也确实在看。

再一次巡视酒吧的时候,我看见埃迪手里拿着骰子罐,摇晃着,发出轻笑声。那只皮罐和那套骰子是巴蒂哈莫斯卡从曼谷带来的,那里的人在酒吧里掷骰子来决定谁付下一轮的酒钱。我经常研究玩骰子那些人聚精会神的表情和露出的大牙,心想在游戏中,我们显得多么的好斗和逞强,多么的兽性。

但今晚我注意到的不是游戏而是埃迪的对手。在迷失天堂吧很少看见冲浪手。更高级别的冲浪手,特雷那一伙的,外出一个星期捕浪的,有,但从没有像这位的,一年四季都玩水的本
地浪荡子——光脚,宽肩,罗圈腿,一块刺青在腰部,另一块在两个肩胛骨中间,写着名字CODY ,透过他的破烂衬衫刺青全都清晰可见。他的帽子反戴着,一头被太阳暴晒的长发,颜色和质地都像稻草,他的眼神黯淡而茫然,皮肤火烧过似的,满脸雀斑,大大小小的,更增添了他外表的鲁莽。他很年轻,大概顶多二十二三岁。而埃迪阿尔法塔四十多了,所以这看上去很滑稽:皮肤黝黑、衬衫扎在裤子里、胸口别着两支钢笔的会计师,和衣衫褴褛穿着短裤的小伙子——思塔斯牌帽子,奎克斯尔沃牌短裤,洛克莫辛牌衬衫。他的脚很脏,脚趾有淤血。

“水老鼠。”特雷会说。

两个男人沉溺在吧台上翻滚的骰子里,而我也在想这些游戏是多么的伤感,它们的规则和仪式,它们让我们荒唐地满怀希望,它们那可以预知的结果,它们那可怜的功效——也就是供我们消遣掉玩游戏的那段时间。所有玩游戏的人在我看来都像是无可救药的迷失者;游戏是那些无法承受孤独,不读书的人——总是男人——的娱乐。骰子游戏中有一种残酷的凄楚,小小的轻笑,投掷,咔嗒声,点数决定一切。
或许这只是一种难以解释的无害娱乐?我干吗去考虑它,甚至注意它,这简直有点病态,所以我转而去关注更明显的事:头一次埃迪的老婆没和他一起在酒吧里。他的笑声更突出了这一点,他在催那个冲浪手,他熟练地移动着骰子罐,让骰子发出快速的碰撞声,他的嘴巴张得有点儿太大,他的笑声有点儿太尖,当他赢了,就碰碰冲浪手的胳膊。埃迪的皮肤黝黑,像被烤过,而那个男孩白里透红,像被烧过——我觉得有点意思。不过我很高兴他们在这儿欢声笑语,我喜欢把我的旅馆看成一个避难所。

回到前台,为了打探消息,我跟陈提到埃迪阿尔法塔一个人在酒吧里。 “他老婆在楼上,”陈说,“我给他们开了802 房间。他们几个小时前来的。住一晚。” 不同寻常,一对火奴鲁鲁夫妇在一家火奴鲁鲁旅馆住一晚。
也许那意味着他们的房子被罩起来了,在烟熏消毒,但如果那样
的话,他们应该会找个周末做那种工作,要不就去一个邻岛待
几天。

“这些花是刚送来给阿尔法塔夫人的。


一束花摆在桌面上。贺卡上写着,生日快乐,亲爱的。献上
我所有的爱,埃迪。

一次浪漫的生日休假——这解释了一切。我在办公室浏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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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月的入住记录,随后,为了找杯喝的,我看见埃迪一个人在
酒吧,叼着瓶啤酒,看上去正在沉思。没有那个冲浪手的影子,我记起先前那个跑掉的男人说埃迪的话:他疯了。

但埃迪的样子很平静。也许比平时稍稍显得更安静;独自一人,但心满意足。是赌博让他思考吗?不管怎样,赌博游戏已经结束了。

他被那个水老鼠甩了吗?上一次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推那个年轻人,骰子在吧台上咔嗒作响,他嚷着要酒,一边拍着那个年轻人刺青的胳膊。我不想得出任何结论,但在我看来,这确实像一出戏谑的求偶战,一场粗野的交配之舞中,两个大男人在围栏里推来撞去,对着骰子谈笑风生。

“谁赢了?”我说,因为埃迪还在心不在焉地摇着骰子罐。“我们要过夜,”他说,他的轻笑就像骰子的声音。“我明白了,”我说,为了试探他,因为其实我已经知道了,我问,“一次庆祝?


“雪莉的生日。”他掷了把骰子,对掷出的数字皱了皱眉,又飞快地把它们收到一起。“这次是个大生日。四十岁。去年我们去了拉斯维加斯。雪莉手气很好。她赢了五百美元。男人们都跑过来搞她,沾点手气。‘你要排队。’他们说。你真该瞧瞧。


他停下来,看着我脸上半带微笑的专注表情。我在思索:搞她?沾点手气?他看出了我心里没说出口的问题。

“我就爱这样。”他说。穿着袖珍鞋、娇小苍白的雪莉,被一帮体型庞大、充满希望的赌徒包围着,而埃迪在一旁得意洋洋,就像狗展上的赢家。

“那次之前的生日,我们花了一个周末学潜水。拿证书的。我很糟。我把那看成一次赌博。我差点吓得淹死。而雪莉学得如此之快,把那些学员都看呆了。他们全被她迷住了。你真该瞧瞧她的样子——她穿紧身潜水衣有多么性感。就像没穿。


回忆让他很愉快,他碰碰自己的大腿,就像在找潜水衣,然后他再次把骰子收到一起。又一轮轻笑和投掷。

“她三十五岁那次我们真正爽了一把。我哥们和我带她去了迪斯尼乐园。她就像个小孩。”他笑起来,沉浸在回忆中,还满意地喘着气。“她把他弄得筋疲力尽!


摇晃着骰子罐,他又玩起来。

“她现在在哪儿?


“我给她找了个冲浪手。他们在楼上。”他看上去很开心。他
还在摇骰子。

“谁赢了?”
“你说呢?”
那个穿破衬衫的年轻人走进房间,他淤血的脚趾头压在地毯上,灯光很暗,雪莉穿着过生日的高级内衣,比一个高个的孩子大不了多少,但却对此心领神会,整个过程几乎都是默默进行的——这就是我想象的画面。他们两个在床上翻滚时,埃迪就待在楼下。而在这一切的尾声,会突然涌上一阵忧虑,因为没人知道这一切结束时会发生什么。这就是游戏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