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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后记

 

 

相比于一个多世纪前的《星际战争》,中国读者对以“三体”之名走向世界的《地球往事三部曲》可能更熟悉。刘慈欣在小说中将宇宙比作“黑暗森林”:在生存的压力下,每个文明都是神经紧绷的带枪猎人,只要发现了其他文明,哪怕是一点线索,无论对方是天使还是魔鬼,安全的做法只有开枪。

威尔斯在《星际战争》的开篇有类似的猜想:环境恶化的火星不再适合居住,火星人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开始寻找新的家园,“要么侵略,要么灭亡, 别无选择”。在简单地提及道德的话题后,小说很快转入了完全私人的视角,开始回答这样两个问题——灾难发生时,人类的家园(或者说英国的乡村和城市)会变成什么样?人类会变成什么样?

 

 

《星际战争》于1897年以连载的形式问世,讲述了火星人入侵地球后,叙事者在逃亡路上的各种遭遇与见闻。

威尔斯早年修读科学,19世纪80年代末开始尝试科幻写作(详见本书作者大事年表)。到了《星际战争》发表时,威尔斯已经出版了多部科幻作品。和其他作品一样,《星际战争》中也有许多科学理论的影子。这也是成就小说写实风格的重要因素。

前面提到,威尔斯将火星人侵略地球的原因设定为环境恶化,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达尔文主义的适者生存。火星人的结局也仿佛是在佐证自然选择的理论。另外,在解释火星环境为何恶化的部分,作者也从“星云说”出发,提出了气候变迁的假说。

威尔斯不仅受过科学教育,而且会很积极地发表社会观点。因此,《星际战争》除了探讨物种关系的变化,还花了不少笔墨来描写火星人入侵带来的社会变革。这一变革既有人类内部的,也有文明之间的。

作者借用丰富的细节,描绘了极为混乱的末世景象。这种混乱的本质,是人类社会内部的秩序变化。穷人和富人一起逃难,车站几乎全面瘫痪,男人开始抢劫女人……原本怡然自得,甚至不易动摇的社会秩序,在一夜之间崩溃。

对文明关系的思考,贯穿着整部小说。一向以为自己代表着文明水平的人类,变成了任由火星人奴役的低等群体。作者借炮兵的想象推演:如果火星人统治了地球,人类只能住在下水道里,与野兽无异,而的出路,是“传承和增长知识”,制造出和火星人相当的武器。他还写道:“在这场大战中,人类……一定学到了怜悯,怜悯那些被我们主宰,受我们折磨的没有智慧的生物。”

作者肯定了社会阶级的高低是由文明发展的水平来决定的,而非与生俱来的基因。更有趣的是,炮兵认为小说、诗歌是“读着玩的”,人们要多读那些“有想法的科学书”。与其说作者对文明的定义有狭隘之处,不如说这是一种夸张的、自嘲的幽默。

除了火星文明和人类文明,小说还有一个埋伏在暗处的角色,那就是微生物。微生物在情节上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作者将小说命名为“The War of the Worlds”——这场战争不仅仅是两颗星球的,更是不同世界的。人类肉眼无法观察到的世界,并不代表它不存在,并不代表它不重要。

人类对天外文明的想象自古有之。在科幻小说的历史上,《星际战争》也并不是个涉足“火星”的作品。但之前的小说大多关于人类的火星之旅,或者将火星人描写为与人类相似的生物。在英语世界中,《星际战争》早提出了火星文明,详细描写了外星文明入侵地球的景象,因此成为这一文类的经典。

 

 

 

除了丰富的科学细节,构建这部小说写实风格的另一个重要手段,便是叙事视角。通过独特的叙事视角,小说讲述的故事仿佛会发生在任何人(或者说英国人)身上。

小说使用了人称,但叙事者没有明确地介绍自己的身份,只提到自己“忙着写几篇关于文明进化过程中道德如何演变的论文”。不过,叙事者能够结识宇航员,并且同他一起去天文台观测天体,或许可以推断,他至少是一名在相关领域有所建树的学者。小说中途有一次视角的转换,主人公切换成了“我”的弟弟。他在伦敦读医,那几天正好在上生物补习班。如此说来,兄弟两人对于外星文明或外星生物,应该有多于常人的知识和心理准备。

但是,在小说的主要情节——逃难之中,两人的专业知识并没有派上很大的用场。“我”对火星人的了解,只是为了补充知识或者是增强现实感偶尔出现。唯独有迹可循的是“我”对火星人异于常人的好奇。

来自火星的飞行器刚降落时,“我”与普通民众一样,也到公地上去围观“陨石”;当火星人爬出飞行器时,“我”也自认没有胆量,只是躲在远处偷看。害怕与好奇交织的心情,其实是很自然的。至于害怕救了“我”一命,很难说是有知者有畏。送妻子去避难以后,“我”因为好奇而折返,甚至“有些兴奋”,“希望它们被消灭的时候,我在现场”,便是格外的兴趣使然了。

不过,作者并没有让好奇再持续下去。“我”在目睹了可怕的火星生物之后,终于“蜷缩在楼梯脚,背靠墙壁,止不住地颤抖”。从这里开始,推动情节的情绪完全变成了求生。“我”躲在水下的那一段遭遇,几乎已经是本能的反应;到了躲进煤窖,再到在死城伦敦里行走,惊悚和疲倦都走向了极致。“我”的大部分活动,都是在灾难面前的被动选择,或者说,“我”并没有参与到与火星人的战争之中——假如人类和火星人的交火算得上战争的话。

如果说“我”是一个幸运的落单者,那么从伦敦逃出来的弟弟,就和大多数难民一样,只是“奔流成河的社会机体的一滴”。他的见闻,可能更加普适。逃难不忘带上金银细软的人、为了喝口水打起来的人、铤而走险回伦敦觅食的人,都是很能够联系实际的细节。

现实主义的设定极大地拉进了读者与角色的距离,让读者体会其他文明入侵时作为普通的地球人的经历。作者在小说中提到,火星人的主要目的可能并不是攻击人类,而是占领地球。但残酷的毁灭依然展现在了读者的面前:

 

被人类赶尽杀绝的,不仅有欧洲野牛和渡渡鸟,还有族内同胞。欧洲殖民者曾对同为人类的塔斯马尼亚人实行种族围剿,在短短五十年间将整个民族从地球上抹去。假如火星人抱着同样的信念侵略地球,我们有资格打着仁慈的旗号去批评他们吗?

 

 

 

1953年,根据《星际战争》小说改编的电影在美国上映。有趣的是,电影中的男主角成了一个自信乐观的科学家。虽然情节大抵相似,电影的主题却悄悄发生了改变,是对小说的另一种演绎。从电影反观小说,能发现许多有趣的地方。

在“陨石”降临时,男主角就作出了诸多科学解释。在火星人发起攻击时,他驾驶飞机,带领女主角逃出生天。当两人被困在乡间小屋中,女主角情绪几乎失控,他安慰道:“别担心,只要它们是肉身凡胎,就一定有弱点。我们一定能找到办法阻止它们。”火星人机器的触手探进煤窖,叙事者屏住呼吸绝望地祈祷,是小说中惊悚的场景之一。而在1953年的电影中,当面临火星人的电眼时,男主角依旧不忘科学观察,甚至英勇地砍断了已经碰到了女主角肩膀的火星人的触手。可以看出,书中 “人类”的代表,在电影中变成了“科学”的化身。电影想要探讨的,不再是一个文明被另一个文明入侵的感受,而是“科学”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这样的自信,在电影中并非男主角独有。面临残暴的火星人,人类的应对措施,或者说迎战之积极,是小说中看不见的。在一般的军事打击节节败退后,军方自信地认为,原子弹是拯救人类的后法宝。电影应该无意鼓吹科学,毕竟火星人在遭到原子弹轰炸后依然毫发无损。

小说对科学的肯定是毋庸置疑的。从开篇起,作者就提到火星人的智慧与科技远超人类;炮兵提出的卧薪尝胆之法,也是追赶火星人的知识水平。但科技的发达一定能带来的胜利吗?除了结尾的奇迹,小说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情节:火星人轰炸谢珀顿时,人类的炮火居然凭运气击中了一个火星人。这是否在暗示,人类在征服其他文明时,即使面对的是一只渡渡鸟,也并非完全没有代价?

 

 

 

前面说过,小说写的是个体在文明入侵时的遭遇。那么叙事者作为个体,结局如何呢?在火星人死后,甚至在同一天,世界已经开始痊愈。无论是文明,还是人类,都恢复得比想象要快得多:

 

生命的脉搏会越来越强烈,在空无一人的街道里、广场上重新振动起来。

 

人类的未来是“朦胧又美好”的,可是“我”呢?在小说的后,作者依然用不小的篇幅,来描写“我”饱受梦魇的折磨。战争过后,文明可以重建,个体的精神创伤可以治愈吗?

被困在破房子里的时候,“我”几次想起妻子,可以看出,妻子是“我”的精神支撑,至少是我在生死关头牵挂的人。“我”一度以为她已丧生,却奇迹般地与她重逢。但这种重逢带来的慰藉,或许在情节上带给读者的释然,与叙事者本身得到的治愈,是不对等的。“我”握住妻子的手之后,感受到的是“奇怪”,而不是灾难片(包括1953年的电影)中常见的那种童话般的喜悦。

翻译此书的时候,是新冠肺炎疫情发生期间。无论是社区健康,还是国际社会,不确定的因素像浪潮一样席卷而来,大家的生活都发生了各种深刻的变化。医学的发展能够让人类迎来春天,但更隐秘的是人的心灵。经历了一切,或者正在经历一切的人们,如何找到新的平静?小说没有给出答案,电影的结局似乎也并不让人信服,这就留待读者在文本之外去思考了。

 

陈胤全

2020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