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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园》样章

 

除了舞台,排练场可以 说是我这十年职业生涯熟悉的一个场景,只要闭上眼 睛,很多人和事都会在这个场景中浮现出来。首先出现的 人物就是何明亮。为什么是他呢?在剧团的同事中,他并不是我关系好、交往密切的朋友,我们只是同在一个乐队,他吹圆号,有时又吹小号,在不吹圆号或小号的时 候,还拉倍大提琴(doble bass,又称低音提琴)。而我先是拉二胡,后来半路出家又拉过一阵子大提琴。我常常跟人说,我的大提琴是吹圆号的教的,大家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但其实是真的,就是何明亮教的。虽然他会很多种 乐器,但圆号才是他的专业。这或许就是我一写下“排练 场”三个字,首先就会想到何明亮这个人物的原因吧。

 

3

 

在进入排练场之前,我想先对何明亮这个人物 一个描述。他比我大几岁,到底大几岁我不确定,那时 候我十六七岁,他也就二十出头吧,是当过知青的那代 人。他是在我们歌舞团成立一年之后才来的,之前他在 京剧团(他应该是“文革”时期以“知青”的身份被招进 京剧团的)。那时候京剧团要演现代京剧(即“革命样板 戏”),原来的京胡、笛子、锣鼓等几大件不够用了,需要组建包括圆号在内的管弦乐队。后来,“文革”结束了,京剧团开始重新排演一些旧戏(传统的帝王戏才子 佳人戏),唱腔和伴奏又回归传统,用不上管弦乐队了, 于是,歌舞团就把他们大部分的人要了过来。与他一起过 来的还有一支小号,一支双簧管,一支单簧管(又称黑 管),一把小提琴和一把中提琴。之后,又从同样情况的 川剧团过来了一支长号(拉管)。何明亮来的时候不太爱 说话,细细的一双眼睛透出既傲慢又躲闪的目光,不可捉 摸,又有点不好接近的样子。但人们很快就从他的长相 联想到了当时很火的一个滑稽演员,即扮演过阿Q的严顺 开。这样一来,他那种不苟言笑的深沉模样再也不起作用 了,人们开始很随便地和他开玩笑,尤其那些女演员,开 起玩笑来根本就不担心他会生气,玩笑开到让旁人都捏把 汗,担心他会翻脸。但他却不仅不生气,不翻脸,相反还 有点喜滋滋的。其中有两个女孩,一个是舞蹈队的杨影, 一个是弹琵琶的江兰,她们因为玩笑开得过分,还成了 何明亮寝室的常客。何明亮喜欢烹饪,常常在宿舍里自己 做菜吃,尤其擅长做红烧肉。每次做了红烧肉,就会邀请 同事来吃,其中被邀请得多的就是杨影和江兰,明眼人都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两个女孩也不是不知道何明亮 请她们吃红烧肉的用意,但她们还是照吃不误,并且假装 不知道他的用意。红烧肉是要吃的,朋友是不得耍的。其 中一个女孩是这样给人解释的。当然,他也不只是请女同 事,一般也会请一个男同事来充当陪客,避人耳目。我也 被他邀请过,不过不完全是充当陪客,而是他说他想跟我 聊一聊文学。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写诗,而他自己说他在写 小说,他认为我们应该交流一下。于是,吃完饭后,他把 他写的小说给我看(一起吃饭的女孩自然也看了),我才 看页就惊呆了,准确地说,是面红耳赤,口干舌燥, 就像几年之后次看黄色录像那种反应。没错,他写的 就是黄色小说,里面充斥了大量“哼、啊、哇、呀”的字 眼,以及一些描述动作的句子,说不上有什么故事和情 节。看了他小说的女孩什么都没说,拿起自己的碗筷就跑 了。而我认为写这样的东西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根本不可 能发表。那时候我觉得写作的目的就是发表,还不知道写 作也是可以自娱自乐的。于是,我很诚恳地给了他一些意 见,并向他推荐了《月亮与六便士》《刀锋》《人性的枷 锁》等小说。我说,你看看人家的,也有性描写,但写出来不是你这样的。他果然从我那里把这几本书借去看了。

但看过之后,就再也没提写小说的事。他有了另一个爱 好,研究医学,买了许多医书摆在案头,我进他房间看 过,都是些大部头,且都跟妇产科有关,里面有许多彩色 图片的插页。

 

4

 

现在该进入排练场了。剧团其实没有专门供乐队排 练的排练场。舞蹈队是有专门的练功房的,演员队也有, 就是那个带舞台的小剧场。乐队好像要低人一等,一般是 当舞蹈队不练功、不排练的时候,就去舞蹈队的练功房排 练;演员队不排练、不表演的时候,就去演员队的小剧场 排练。如果这两个场地都不空,乐队的人只好抱着乐器去 饭厅,把饭厅当排练场。每次排练的时候,个进入排 练场的几乎总是何明亮。他好像很喜欢排练和排练场,不 仅总是提前到,到了之后,还要做一些清理场地的工作, 顺一顺大家的椅子,看见有倒地的谱架就扶起来,地上的垃圾捡一捡,做完这些杂活,才开始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把乐谱放到谱架上,再从琴盒里取出圆号,一边用绒布擦 拭、清理,一边默读谱架上的乐谱。那天排练就是在饭 厅。我是第二个进入排练场的。我带的乐器是大提琴而不 是二胡。一周之前,我就改拉大提琴了。剧团要排练台湾 的音乐剧《搭错车》(又叫《酒干倘卖无》),准备1 0 月 份参加在省城举办的“蓉城之秋”戏剧节。但本来拉大提 琴的徐星怀孕了,临近预产期,不能继续参加排练,更别 说之后去省城演出了。怎么办?乐队就这么一把大提琴。 团长找到我,让我接手。我很意外,对团长说,我不会 啊,从来没摸过这东西。团长说,没摸过就马上摸嘛,弦 乐不都是相通的吗?团长的意思是,大提琴和二胡都属于 弦乐,我既然能够拉二胡,那么拉大提琴也就不在话下, 至少是一学就会。团长是演话剧出身的,不太懂音乐,更 不懂乐器。我告诉他,虽然都是弦乐,但二胡与大提琴的 差异不止十万八千里。首先,二胡是两根弦,大提琴却是 四根弦。其次,二胡与大提琴的持琴姿势也完全不同,左 手的按弦和右手的运弓也是不一样的。再说,我拉二胡从 来是看简谱,因此也没学过五线谱,而大提琴是要看五线 谱的,而且还是低音谱表,这个也是大问题。团长听了我的话,似乎也觉得二胡转大提琴确实不是他之前想的那么 简单。哪晓得,站在旁边的何明亮眨动着那双细小的眼 睛,自告奋勇地说,他可以教我,保证一周教会。我还想 推辞,团长却说了,应该向何明亮学习,人家不光吹圆 号,还吹小号,还拉倍大提琴,近还在学习医学,准备 把团里的医务室建起来,多面手,好同志。你年龄还这么 小,多学一门手艺有什么不好呢?好嘛,我对团长说,这个大提琴,我接了。

 

5

 

我紧随何明亮提前来到排练场,就是为了笨鸟先飞。 拿到大提琴才一周的时间就下排练场,你可以说这是不合 常规的,也可以说这是一个奇迹。何明亮的大提琴也拉得 不怎么样,但他很会指导。我在练习的过程中,也逐渐体 会到,团长说的那句看似外行的话,其实也有一定的道 理,弦乐是相通的。我9岁学二胡,15岁考进剧团,我在学习乐器上还是有些悟性的。要知道,当时有三十多把二胡报考,后只收了三把,我就是其中的一把。何明亮 告诉我,学五线谱跟学大提琴可以同步进行,你不需要单 独去学五线谱,只须拿着琴知道那些音符在琴上对应的是 什么位置就可以了。这招果然有效。几天下来,我虽然单 独拿着乐谱哼不出上面的那些音符和旋律,但一拿起琴, 看着乐谱就知道手指该往哪里放,该按在哪根弦上的哪个 位置,再配合上右手,音符和旋律自然就出来了。还有一 个诀窍,何明亮说,在对乐器还不熟练的时候,不用把所 有的乐句都拉出来,难一点的段落你就改用拨弦,只拨出 每个小节的个音,也就是那个重音,就可以了。这样 的话,就可以腾出时间,重点练习三个地方,一个是 幕第二场大提琴的独奏,一个是第二幕开场大提琴与小提 琴的二重奏,以及紧接着的大提琴的独奏。这几个地方都 是要单独亮出来的,用拨中重音的伎俩是混不过去的,所 以,无论在排练场,还是排练结束后回到宿舍,我重点就 练习这三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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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之后,四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和倍大提琴, 以及单簧管、双簧管、拉管、大管(巴松管)、长笛、定 音鼓、三角铁等也相继进入排练场。这次拉倍大提琴的是 老木,他跟我一样,也是从民乐转过来的,他原先在民乐 队是打扬琴的。还有吹长笛、大管,以及敲三角铁的,都 是从民乐转过来的。吹长笛的许宝云,在民乐队吹竹笛; 吹大管的牛红,在民乐队弹琵琶;敲三角铁的江兰,在民 乐队也是弹琵琶。先到的四把小提琴,是马小齐(他是首 席)、崔雅梅、胡立伟和潘志远。另外还有一把小提琴, 叫吴天宁。他总是姗姗来迟,即使没有迟到,也总是后 到排练场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个是左天全,他在民乐队拉 板胡和高胡,排练《搭错车》时,他转过来打沙球。他跟 何明亮住一间寝室,也是个怪人。他喜欢半夜三更起来在 过道上的洗衣台轻手轻脚地洗衣服,常常把从睡梦中醒来 出门上厕所的我们吓一跳。他订了很多份杂志,但据我所 观察,他订这些杂志并不是自己要读这些杂志,虽然他也会读一点,但主要是为别人而订的。这样说吧,他很乐意 单位的同事来找他借杂志看,尤其是女同事,这有点像何 明亮的红烧肉了。他知道我也订了好几种文学杂志,而且 自己还在写作,便经常表现出很想跟我交谈的样子。但他 没有何明亮那么直接和爽快。他很腼腆。或者说,他有点 让人不知所措。他有时在我寝室门口转悠(顺便说一句, 我的寝室跟他和何明亮的寝室是门对门,中间只隔着一个 过道),我假装没看见,埋头看书,或写自己的东西。但 有时也会觉得这样假装下去有点难为情,就主动问他,天 全,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我准备好了请他进来坐一下。但 他却很慌乱很抱歉地摆手说,没事没事,我就是自己这样 转一下,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他这样说,我不管他了。 我在剧团十年,他经常有这样的举动和神色,好像想跟我 说什么,但又总是在我准备听他说什么的时候马上退缩, 并为自己的退缩而做出更加让人难懂的掩饰。直到我离开 剧团的那天,办完离职手续,准备将二胡和谱架收拾起来 拿去退还给单位的时候,他终于(也是在我寝室门口经过 一番转悠、徘徊之后)鼓足勇气走了进来。他先是对我的离职寒暄了几句(很遗憾什么的),然后便直截了当地说,有一件事情,他要向我道歉。他说,憋了十年了,你 现在要走了,我必须说出来,不然对不起你。听他这样 说,我当然十分的诧异,摸不着头脑。我跟他其实走得并 不近,也从未在生活上和工作中与他发生过任何冲撞和纠 葛,何事要向我道歉?等他终于鼓足勇气讲清楚事情的原 委,我才知道,在我们刚进团的时候,也就是十年前,剧 团为乐队购回一批新的乐器,其中就有三把二胡,让我们 三个拉二胡的各人选一把。我在三把二胡中挑选出一把试 了一下有点拿不定主意。左天全当时正好在我旁边,他比 我年长,也算是前辈了,在乐器上肯定比我有经验,我就 问他,你看这把二胡怎么样?他拿过二胡架在腿上试了 试,又依次拿起另外两把二胡来试了试,然后告诉我说, 我选的这把二胡没有他现在拿在手上的那把好。于是,我 就要了他替我选的那把二胡,而我自己选的那一把就被郭 芙蓉拿去了。郭芙蓉跟他是一个县城的,据说在进团之前 还跟他学习过,拜过师。所以,事隔十年,左天全跑来要 告诉我的是,当时我自己选的那把二胡是三把二胡中好 的一把,而他之所以说不好,就是想把好的那把二胡留给自己的学生郭芙蓉。所以,现在,眼看我就要离开剧团了,他要来向我道歉,不然就没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