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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 童年

我憎恨那些高傲和无能的蠢人,他们叫嚷说我们的艺术和我们的文学已濒临死亡。这些人头脑十分空虚,心灵极其枯竭,他们是埋头于过去的人,而对我们当代的生动而激动人心的作品,只是轻蔑地翻两页就宣布它们浅薄而没有价值。我呢,我的看法迥然不同。

——左拉

出发和回归

可能没人怀疑,作家的童年时代对其一生的成长与书写都是极重要的。就人生来说,童年生活是一个开端,也是不可替代的一个特殊阶段。虽然童年经历只是人生很少的一部分,但它是记忆的一个“老巢”,各种各样的生活都从那里开始,都堆积在那里。那时的记忆尤其新鲜,所以也难忘记。

拉美作家马尔克斯曾有一句妙语:“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得住的日子。”一个人走了很长的人生之路,回头一看,会发现一路上的很多事情和一些细节都忘掉了。每当回想往事,我们常常会有一种遗憾:这长长的一段时间里,能够清晰记起来的并没有太多。也许就是这些记得住的片段叠加在一起,才构成了我们平常所说的“日子”。从这个意义上讲,童年时光是难忘怀的,所以它在人生的经历中占据的比重也就更大,以至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生活团块。童年经历会深深地影响一个人,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他的现在和未来。

从童年开始,人的心中拥有了若干神秘之物。这个时段早的一部分,可能处于能够记忆和不能够记忆的交叉点上,所以回忆起小时候,人们会说“当年我还不记事”,或说“那时我好像记得”。童年时期的很多元素会糅入潜意识,它们极其内在,若有若无,甚至是虚幻的和不确定的:不知是诞生之初就携带了这些意识,还是由后天的观察、归纳与综合而成。童年的见识有不可思议的强韧性和规定性,它会制约人的一生。

那些不太清晰的记忆、似有却无的一些生活储备,哪怕是碎片化的,都是极重要的。一个人精神的成长,其实就是从儿童时代出发,一步一步向前,走到非常遥远的地方,后再回归到童年那样的“单纯”。这好像是一个生命的圆形轨迹,也是文学表达的全过程。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童年即包含了一切,潜藏着一个人终生的秘密,人的一生都在展开和放大这些秘密,都在延伸它的长度。童年是不可以选择的,由童年决定的人生似乎也很难选择。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说:童年是此生的宿命。

深入和返回童年,是人类重新发现自我的一种方法,这可能与一些哲学阐述接近或相通,是涉及人生本源的根本问题。老子说“复归于婴儿”,说的就是一个人长大了,还要回到他的婴儿时期,再次变得“幼稚”“纯粹”和“简单”。这似乎很奇怪,却包含了相当复杂深刻的意味。孩子的眼睛是敏锐的,他能看到成人看不到的很多东西,感知力、直觉力都很强。他们常常能够进入神秘的生命范畴之中,所谓的“天眼未闭”,说的就是这种能力。

一个人在童年时代拥有的能力,到了一定年纪可能要失去,因为一个奇特的生命窗口关闭了。“复归”就是恢复初的洞察力,恢复婴儿的本真——天真求实和汲取真实的能力与勇气。“皇帝的新衣”只有孩子才能指出来,这就说到了自然而然的勇气。人“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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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了就没有了这种气概,也没有了这种力量。人的一生要将这种

能力发掘和保持下去、焕发出来,肯定是很难的,他需要做的功课

太多了,大概需要终生的修持。

童年的确有特殊的力量。人在后来的成长中不断接受所谓的“教训”,会修正自己的童年经验,许多时候是生命力、观念以及心

气上的一步步倒退。作家迷恋童年,回归和幻想、追寻自己的童年,

当然有着深刻的原因。的文学属于童年并通向童年,每一个写

作者都感叹自己的童年一去不返,这不仅仅是留恋青春,还留恋曾

经拥有的认识力、那个时期的单纯、不顾一切指出真实的勇气。

从童年出发的这一场远行有两层意思。一是地理上的,一个人

不可能一直住在老家的屋子,从上幼儿园开始就常常离开,直到上

大学、为生计与发展去更远方,甚至跨越大洋。另外是心理上的,

随着经历的事物和接受的知识越来越多,要思考很多问题,人会在

见识上走向远处。但在这两个方面,人都会不断地努力地返回。这

种回到原来的欲望是不可遏制的。童年仿佛是一个伊甸园,被逐出

之后就无法归来了,但总是要怀念它,在想象中回返它。中国古话

讲的“叶落归根”,说的就是回返,是回到生命的根部。

童年记忆中的环境、气味、食物、声音和色彩等,总是植入深

处,非常顽固。少年成长中习得的知识,比童年记忆更顽强、更坚

韧的大概不会太多。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开头写道,把那

种叫“小玛德莱娜”的小点心沾着茶水在口中一抿,早的感受就

回来了,这就是气味的记忆。山东鲁南某地区的人从小吃煎饼和“臭

盐豆子”,长大了去城市生活,也还是渴望吃到它们。外地人对这种食物简直不能接受,因为它的气味太怪了。一个人即便有了很高的社会地位,也还是不能适应食谱的改变,这就是童年刻下的记忆。某种食物会顽固而执拗地把一个人拖回童年,这当然不仅仅是为了一份口腹之欲,更是精神、意识、心理层面的综合拖拽力,它转化成实在的、物质层面的追求和落实。可见气味与食物的记忆看起来容易理解,背后却有深刻复杂的蕴含。

托尔斯泰说过:“假如来得及把你所理解的东西写出百分之一就好了,结果我只写出万分之一。”他在叹息时间的短促,以及人的健忘。如果说所有作家的文字都有自传的性质,也并不是说作家一定要写出一部分真实记录,而是其他的意思。作家在大部分文字中,比如虚构作品中,总是努力绕开自己的真实经历,特别是现实社会中的人事关系。这既是扩大想象的需要,也是为了避免对号入座,防止将作品简单化。但无论如何,如果把作家的全部作品打碎了再粘合,仍然会是一部非常丰富的“自传”。这部写尽了自己的大书笔从哪里开始?从童年。

童年是站在世界一侧的观察者。人在参与世界的方式中,从未废除这种观察。托尔斯泰总是埋怨自己长得矮小,不好看,而爱人长得高爽,同样出身大户人家,他有一种自愧不如的感觉。这种自卑的心理从很早就有,而且影响了一生。他要挣脱“外形”的局限,冲破生命的某种“界定”,就会顽强地表现自己的心灵,它的勇敢和崇高无畏。这需要许多尝试。托尔斯泰、福克纳、拿破仑、巴尔扎克,这些有着相似的生理特征的人,外部形体的某些缺憾或暗示,常常帮他们转化出巨大的能量,而在转化的过程中,将做出诸多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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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所思的、不可理解的举动。

托尔斯泰有一部自传体小说《童年》,写的是母亲过世前后一两天的事情,却是厚厚的一本书。他后来又写《少年》和《青年》,写了《安娜·卡列尼娜》,写了巨著《战争与和平》,写了后的那部小说《复活》。我们读了后来的巨作,再回头看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会强烈地感到,他许多有关艺术的、世界的看法,都在很小的时候开始萌发并形成;他的语言艺术的色彩、格调,很多元素都可以在少年经历中找到痕迹。

作家的一生不过是在写一部长长的“童话”,虽然有的部分可能不适合少年阅读,但“童话”的性质仍然是分明的。不同的是,作品中的“公主”“老狼”“妖怪”之类角色,在不断地变换身份,恐怖的场景也在不断地变幻。后来的作品更复杂了,但复杂中仍有一种童话的单纯。这种文字往往很纯粹,更能够超越世俗功利主义。而另外一些看似具有积极“社会意义”的文字,实际上有可能是简单的、概念化的、标语口号式的,是缺乏诗性的文字。

作家难以超越童年。因此观察分析一个人的文学,还是要像看一部传记那样,从他的童年开始。人生这本大书无一例外是从童年起笔的,直到画上后的句号。老年人爱回想童年,所以变得更慈祥,讲故事的方法以及故事的内容与特征,仿佛都在朝这个方向改变。作家下半生的任务,常见的就是回忆。有的人还不到下半生,而是从很早就开始了这种回忆的工作。美国的马克·吐温四十多岁就开始写自己的传记,用大量篇幅写童年生活,直写到六七十岁才把笔搁下,转而叙述其他。后来觉得无趣,还要继续回忆。直到去世前不久,他还在书写童年。他的《汤姆·索亚历险记》《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都来自密苏里州汉尼拔的童年生活,里面的人物和故事都有实据,书里写到的景物如河流、山洞、小岛,如今还能够在那个小镇子找到,这里已经成了美国人回忆幸福童年的地方。文学,原来是包含了人生无限秘密的、复杂的一本“童书”,这本“童书”并不简单,它囊括了作家的全部复杂性和可能性。

惠特曼有一首诗写得真好,它叫《有一个孩子向前走去》:

有一个孩子每天向前走去,他看见初的东西,他就变成那东西,那东西就变成了他的一部分,在那一天,或者那一天的一部分,或者几年,或者连绵很多年。

影响一生的视角

有时会觉得作家是一个站在生活旁边、站在一侧的人,这时他远离了群体和社会,在那里独自倾听和观察。一个人由于特殊原因从小变得落落寡合,会过早地成为一个旁观者。而大部分人不是这样,他们出生以后很快就被纳入一个集体。一个人生长于大而和睦的家庭,更容易性格开朗外向,善于交流,让人喜欢,在集体生活中会十分“合群”。这种人较能够与大家“打成一片”,及时踏上社会的惯常节拍。这往往是由生命之初的不同造成的。如果仔细看作家的传记,便会发现那些杰出的作家,通常拥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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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不同的童年。

由于家庭或者性格方面的原因,他可能从出生起就是一个独处的、孤僻的个体,经常自觉不自觉地远离群体,时常将自己置于一个寂寞的角落。如果社会是一个大舞台,他几乎从来没有进入这个舞台的中央,甚至不敢踏上这个舞台,而是悄悄地立于幕侧,在灯光之外恭敬地、安静或稍有胆怯地注视和倾听。就这样一直长到更大,才不得不强迫自己融入群体。但是这也只是形式上的融入,实际上他的心理状态、意识以及行为,仍然是与群体疏离的。这不是一种习惯,而是从小因多种原因综合形成的行为性格。

有一些孩子的确是比较沉默的,是旁观者。对普通人而言,一般来说这未必是好事,他会有心理障碍,交流不畅,融入社会的能力很差,甚至变为人生的大忌。但是在作家这里就未必如此,有时候非但不是大忌,还有可能是一个不可替代的长处。他不得不用很大的力气去克服一些心理上的障碍,转化自己的“弱项”,于是在这个过程中就变成了一个思考者、察省者,甚至是未来的宣讲者。作家在童年拥有的特殊视角,真的会影响一生。他早早将自己置于对集体的审视位置,保持一种疏离的关系,找到了暗自舒展自我的机会,也获得更多判断和比较的机会。作家有时处于边缘地带是一件幸事,因为超脱与距离,对他来说很重要,旁观者的身份,也具有深长的意味。

福克纳从小就不是“一般”的孩子。他的曾祖父被记入了当地的历史,既是作家又是军人、企业家,对福克纳的影响很大。但是曾祖父的事业一生都不成功,父母的关系也不和谐,紧张的家庭生

活对福克纳有巨大影响。福克纳长得身材矮小,这加剧了他的自卑

感。他总是逃离人多的地方,感到自己和他人格格不入,经常独处。

在孤独的时候他更多地进入一个想象的世界,以弥补生活的枯燥、

干瘪和单调,用幻觉来补偿自己。这样的方法终会让心理上达到

某种平衡感,让生命充盈丰满起来。这其实就是作家生涯的开始:

自我幻想、自我满足,尝试各种各样没有经历过的人与事,寻找落

实的可能。

叶芝的人生与创作,与他度过了童年的母系故乡爱尔兰西北部

的斯莱戈小镇关系十分密切。叶芝没有出生在那里,由于母亲思念

故乡,就带着他一起回去。他在那里度过了童年的大部分时光,终

其一生念念不忘,死后也葬在了那里。叶芝的很多诗歌都以斯莱戈

的自然风物为背景,诗中的神秘主义也大致源于当地文化。

诗人谢默斯·希尼有着跟大自然融为一体的童年,那些描述北爱尔兰乡间田园的诗章成为他的代表作。《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通向黑暗之门》《在外过冬》,几乎都在挖掘童年和北爱尔兰的乡村记忆。童年生活影响了一生的视角。

挪威作家汉姆生的代表作《大地的成长》,是写大自然、劳动

与大地的杰作。作者有一个沮丧的童年:从小居住在偏远的荒岛上,

没有接受过任何正规教育,十几岁就要独自谋生,出去打工,经常

吃不饱。书中常常写到的一项劳动是挖土豆,中文把它翻译成“地

苹果”,出色地表达了对这种食物的爱和喜悦,写出了面对大地的

馈赠所泛出的感激之情,以及主人公的兴奋。

《堂·吉诃德》的作者塞万提斯一生不幸:当过兵,残废了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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胳膊;当过奴隶,冒死逃离又被捉回。他从小一直站在群体之外,许多时候都是一个猜测者和旁观者,这使他对生活有一种深刻而独特的理解。这种与众不同的身份几乎贯穿了终生:一生都是倒霉鬼,一生都试图进入生活的纵深、试图与群体平等交流,但似乎都没有成功。他是穷孩子、伤残者、奴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将更丰腴的感受、更饱满的体验装入了内心。《堂·吉诃德》写得何等开放,主人公足踏大地四处流浪,杀富济贫,匡扶正义,既是道德和勇气的化身,又是一个十足的弱者、一个悲剧角色。作者从小忍受的白眼、欺凌、屈辱和不公,造成了内心的强大张力,影响了一生的认知,也决定了他文笔的色调。堂·吉诃德身上凝聚了塞万提斯无数的幻想,可以想象他自己常常恨不能变成这个无所不能的义士,惩恶扬善,与不计其数的各色人等交往,自由流畅地生活,运用智慧走遍大地。他时常自嘲,却忍住了泪水。这样的一个小说人物,与作家的真实的生活之间存在何等巨大的对比和反差,同时又有多少暗暗相合之处。

过去的作家如此,今天的作家仍然如此。他们一定会在文字背后埋下很深的秘密。这些秘密与其说是物质的,不如说是精神的。作家对应着他的精神储藏,会做出各种各样的表达。这种表达有时是喧哗的,有时是绚丽的,有时是阴暗的,有时是绝美的,有时甚至是荒诞、凶狠和肮脏的。各种各样的东西都用来抵消、满足、平衡自童年开始就埋下的那个难以言说的、不可多得的甚至是屈辱的亏欠和创伤。

让我们再多引用一些这样的例子。孔子与孟子都是三岁丧父,由母亲抚养成人。唐代诗人杜甫幼年失怙,由姑母抚养,一起成长的堂兄弟夭折了,杜甫独自在姑母身边长大,童年也是孤独的。他有诗云“一日上树能千回”,可以想象他怎样频频攀爬院子里的枣树或梨树,顽皮地上上下下。这是他的童年。王维出生于官宦人家,两三岁父亲病逝,母亲带着几个孩子,异常辛苦。王维做了大官以后,置办辋川别墅,将母亲接去安养。他同样是一个内向的、受苦的、寂寞的孩子。韩愈就更悲惨:“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祭十二郎文》)还是婴儿时就失去了父亲,跟兄嫂长大。长兄去世之后,嫂子像母亲一样将他拉扯成人。他考进士三试不第,蹉跎七年。开创北宋一代文风的欧阳修很不幸:“欧阳修,字永叔,庐陵人。四岁而孤,母郑,守节自誓,亲诲之学,家贫,至以荻画地学书。幼敏悟过人,读书辄成诵。及冠,嶷然有声。”(《宋史·欧阳修传》)他从小家境贫寒,连纸笔都没有,更上不起学,好在其母郑氏出身江南名门望族,知书达理,用芦秆当笔在沙地上教欧阳修读书写字,即历史上有名的“画荻教子”。

法国作家乔治·桑有异乎寻常的写作开端。她生在一个小军官家庭,很小就跟随祖母在乡间生活,后来到巴黎上修道院寄宿学校,每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那时她喜欢上了修女生活,想终生留在修道院,后来被祖母硬拉回去,命她结婚。她经历了结婚和离婚之后重返巴黎,租了极简陋的“亭子间”刻苦写作。就这样开始了创作生涯,即便后来与大作家巴尔扎克等人来往时,也仍然住在小阁楼里。

当代名声盛隆的外国作家中,马尔克斯是极为特异的一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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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上拥有极多的读者,且长盛不衰,是靠文字品质建立起信任感的少数拉美作家。他的文字有一种黏人的亲和力。从他的自传中知道,他小时候不是成长在父母身边,而是由外祖父陪伴。外祖父是一位少校,带着马尔克斯住在一所大房子里面,给他讲战争故事。到了十二岁,他才离家上学。

这似乎是一些作家的通例:早早地和群体分开,有形或无形地、被迫或偶然地、宿命般地走进这样的经历。即使有人小时候过得热闹,好像得意、顺心和幸福,但不久之后也会补上“疏离”这一课。一个人不会一辈子都待在和谐的群体中,他和群体之间一定会在某一天发生疏离的现象,这好像是难免的。可能有人成长在很优越的家庭,生活无忧且一切顺意,性格也随和,从小就是活跃分子,是集体当然的一员。但后来由于各种原因,比如世事突变,他即遭到群体的驱逐和流放。从此他将变为被孤立者、被歧视者。童年错过的“疏离”一课,即将补上。

比如大诗人苏东坡,看他的成长经历,可以说早年十分顺利。他出生于四川眉山一个书香世家,伯父为官,父亲称得上名儒,母系也是当地的名门望族。苏轼从小便能得到流的教育,享受流的自然环境:拥有诗书万卷,还兴致勃勃跑进山里学道,结识玄人。这样一个孩子是极幸福的。后来“三苏”进京,苏轼和弟弟苏辙同榜中进士,轰动士林。苏轼入仕很早,仕途一开始也非常顺利,可以说从童年到为官之初,完全融入群体之中,而且居于上层。

苏东坡享受过天真烂漫的童年和少年,养成了活泼畅快的性格,在群体中如鱼得水,得意而优裕。他口无遮拦,对同僚这样,对皇帝也敢畅言。这就招来了许多麻烦,厄运随之而来。看他的年表,可以清楚地发现,黄州成为一生重大的分界线。黄州之前他是一个得意的人,这之后则是起伏跌宕的开始。“乌台诗案”是中国历史上一次惨烈的文字狱,这为他补上了人生缺失的重要一课。他这一次差点被杀。在押期间,送饭的人出错,发生了“熏鱼示死”一事,苏轼误以为这是儿子传来的治死讯号,惊恐中写下了绝命诗。

有类似遭遇的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生并度过童年的地方,是父亲供职的一家医院,他们住在半地下室的公房里。他在那里读《圣经》里的《约伯记》,思考无辜的人为何受苦,似乎为一生的写作找到了基调。因为与“十二月党人”的交往,他经历了一次“刑场惊魂”:绞刑架一切就绪,头颅套上黑布,临刑前一刻才得沙皇赦免。绞架放生,生活补上了如此严厉的一课。从此之后,他与群体的关系彻底改变,开始站到了旁观者的位置上。这种改变对于苏轼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所有的作家而言,都是极为重大的。如果没有这样的视角的切换,他们对社会与人生的很多问题都难以看得更加清晰。许多时候作家需要是一个热情的参与者,但更多的时候也还需要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热烈与参与是一度的,退离和冷寂则是长期的。这是作家工作的特质,也是心灵的特质。

外祖母现象

许多作家的童年都是与祖辈生活在一起的,甚至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外祖母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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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样讲并不是说他们一定要与外祖母在一起,而是说这种

情形频频发生以至于出乎我们的预料,让人不得不做出这样的总结。

马尔克斯跟随外祖父,杜甫跟随姑姑,韩愈跟随嫂子,这时候总有一个人扮演了“外祖母”的角色。民间有一句俗语:“狗记千,猫记万,小孩记得姥姥家。”可见外祖母对于孩子的特殊性和重要性。“外祖母”究竟代表了什么?她与一个人的成长所需要的重要元素

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外祖母是母亲的母亲,而不是父亲的母亲,

大概只有她意味着母系之根。如果说作家一生都在使用复杂和艰难

的文字分解与改写某种“童话”,那么外祖母是会讲故事的人。

这种“童话”的源头,可能就是外祖母。

普希金的父亲是一个宫廷侍官,诗人是由外祖母抚养的,后又

随老人去皇村,在那儿读中学。现在的皇村是许多作家去俄罗斯时

必要瞻仰之地。我没有去过皇村,但去过普希金去世前的那间屋子。

屋子里有一张漂亮的红沙发,决斗受伤的诗人就躺在这张沙发上,

无法止血,任由鲜血一点一点流出,经历了极痛苦的两天两夜。那

里至今还存放着诗人一绺深棕色的头发、一件染了血迹的白衬衣。

我从年轻时就读普希金的作品,尽管是翻译的,仍能从中感受

他的精神与魂魄。我认为正是孤独的童年让他变得敏感多思、纯洁

和倔强。他与群体和社会是另一种稍稍不同的关系,他的目光,他

的多情与烂漫,甚至是决斗时表现出的那份勇气,都令人想起在外

祖母身边的日子。

高尔基也是这样。他的父亲早逝,不得不跟随母亲回到外祖父

家。这个有些混乱嘈杂的大家庭还寄居着另一些亲戚,他们好像一天到晚都在争吵。在这种家庭氛围中,幼小的高尔基常常吓得躲到外祖母身边。他听她讲了那么多故事。高尔基在《童年》这本自传中写到了这段极特殊、极宝贵的岁月,深情地回忆自己的外祖母。他以费解和嘲讽的口吻讲起外祖父的吝啬:一起早茶时,外祖父竟然要外祖母交出一半的茶叶,而且要一颗一颗数得清楚。通过这样的细节,可以知道两个老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外祖父的怪异,更有外祖母的不幸。·

鲁迅的外婆家在绍兴乡下,他有机会随母亲去外祖母身边小住,就在那里见识了乡村生活,结识了闰土。鲁迅的祖父因科举舞弊案入狱,父亲屡试不中,一直在家闲居,后又重病。家道中落令鲁迅自小饱尝辛酸,而外祖母和乡村生活给了他不可或缺的温情,让他对植物和土地有了真切的感受。他的作品无论直接还是间接地写到乡村,都能让人感受那种格调和气息,即便是那批杂文,其中都有源于乡村和土地的颜色。假如缺乏这原色、缺乏这根性,鲁迅就只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作家和学者。他明亮的底色,温暖与生长的性质,有一些当来自外祖母身边的生活,这对他是重要的。他把童年记忆浓缩进一个虚构的地名——鲁镇。以它为背景的有《故乡》《社戏》《祝福》《孔乙己》等重要作品。鲁迅的母亲姓鲁,他不仅给故事发生地取名“鲁镇”,而且用“鲁迅”做了笔名。

一位作家从小跟在外祖母身边,此后一生都会带有这段生活的印记,他的文字、讲述的口吻和态度,都会受到影响。外祖母在外孙面前无一例外都是故事高手。这可能与她的身份、角度、母性的深度和渊源有关。无论她们知识教养怎样,是否有阅读的习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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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都能讲出别致的故事,并有深刻的感染力。这些故事内容不同、讲述方式不同,但总能对外孙形成强烈的吸引力和引领力,从小培养起诉说和倾听的习惯。这种“外祖母”的职能,有时也会由别的亲人来替代行使,像孔子与孟子的母亲、马尔克斯的外祖父、乔治·桑的祖母、杜甫的姑母、韩愈的嫂子、欧阳修的母亲,都或多或少体现了外祖母的功能。这对孩子产生的影响和意义,大概是相似的。

难以愈合的伤口

弗洛伊德认为早期的童年经验会被压抑到潜意识中,童年的创伤经历尤其会对人的一生产生重要影响。有过悲惨的童年,长大以后无论怎样成功和美满,心灵深处始终存在着一个空洞,那里充斥着怀疑和不满足,安全感匮乏而且很难填补。所以无论治疗生理还是心理上的疾病,都应考虑患者的童年经历。的确如此,那些扎根在童年时期的疾病是难治愈的。

有时候一个人心理和身体的某一种缺憾、创伤,需要花费一生的时间去改善和疗救。许多作家都有这样的感受:自己童年时期的缺憾影响了后来的文字,也许一辈子都要用写作、用各种各样的努力去修复和填补,尽管效果往往是不尽如人意的。对有些人来说,正因为完成不了这种修复的工作,写作才会持续下去,或者说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一些安慰。

海明威从小被母亲打扮成一个女孩,穿花裙子扎辫子,以满足她想有个女孩的心愿。这让他非常迷惑和不快,以至于有一种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感觉,影响了一生。如果是农村长大或者工厂、胡同里的孩子,小时候被打扮成女孩并不是一件大事,但对海明威这样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可能就有些不同了。相对优越和体面的生活,使他在心理与情感上比较脆弱和敏感。海明威在回忆录和给父母的信件中,都要证明自己是一个“男子汉”。他在作品中极力表现男人气概、硬汉性格,并有一个著名的说法:“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童年生活的一个小小插曲,却形成了创伤的印记。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因为姐姐夭折,小时候也被打扮成女孩,并受到溺爱。他的母亲向往上流社会的生活,父母关系不和,后离异。里尔克被父亲送到管理严苛的军事学校,一直待了五年。这五年对他来说是非常艰难的,孤单苍凉,产生了深深的困惑。他性格极为敏感,且有依赖性,同时又有忍耐和不屈,与生活结下了敌意。里尔克一生的诗篇,几乎都在表达人类无法摆脱的孤独。我们从里尔克与大他十五岁的莎乐美的关系中,也可以看出那种依赖:生活、性、思想与文学,仿佛都靠她引领。这与里尔克童年形成的柔弱气质有关。在著名短诗《秋日》和《严重的时刻》里,我们看到这种漂泊无依的状态和命运的不确定性,给他带来了严重困扰。

现代诗人戴望舒小时候生过天花,这使他自卑并造成了敏感和暴躁的性情,以至于影响了一生。他所追求的唯美和爱,正是自己没有或难以获得的东西。

安徒生一生未婚,也与童年阴影不无关系。他的祖母曾在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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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教会收容所工作,小安徒生曾在那里见过一个裸体疯女冲他大叫,至此有了心理阴影。他与女人接近时会吓得跑掉,还有一种莫名的厌恶感。他把一切都交与了童话,甚至想把生活变成童话,而不愿进入成人世界。

童年造成的心理或者精神的疾病会携带终身。它们可能来自家庭或社会的多个方面。来自家庭的会更细小,但更本质也更深刻,使其变得内向和认真。比如卡夫卡和父亲,海明威和母亲,这些紧张关系都来自家庭。如果来自社会,那种创伤的感觉会外向而强烈。一个与亲人一起忍受屈辱的人,一生都无法抚平这种深重的创痛,反抗将很惨烈,甚至是不顾一切的。在某些时候,这个过程也有可能培养出一种始料不及的“恶”。被恶所伤者,却不一定与恶绝缘,相反,在一部分人那里,自小忍受的不公、践踏和侮辱,也会转化成一种恶意报复。这是恶对人伤害的同时,所给予的极不幸的教诲。

压抑和屈辱引起的后果既长远又严重,但它们是千差万别的。如果创伤关乎自尊、精神,那么这个人会变得格外敏感,而且刚健顽韧;如果是物质方面的,比如说贫困、食物匮乏,甚至到了难以为继的乞讨地步,毫无尊严可言,也许会让他变得卑微,并且很容易在物质的诱惑下显出自己的软弱。小时候物质的煎熬很难让其忘记,后来即便变得富有也不会轻视钱财,往往过分倚重甚至贪求。反之童年时期没有物质艰困的人,财富欲望会较为稀淡,有时身无分文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穷人。当然这些性格和特征的形成也是相当复杂的,不能一概而论。

文学的八个关键词| 018

法国作家雨果的生活是充裕的,却要整日叮嘱情人尤丽叶节俭生活,要她记下日常开支的每一个生丁,并经常对家人唠叨,说我们马上就要过苦日子了。写雨果传记的人将这些当成了趣事,读来很有意思。他时刻感到贫困的威胁,实际上财源丰沛,还持有法兰西银行的股票。而同时期的作家巴尔扎克与之形成了鲜明对比:一生都没有多少钱财,债务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却在别人遇到困难的时候慷慨解囊,好像是一个富豪。

分别寄出的信件

作家的一生如同在写一封长信,有的投向具体的目标和地址,但大多漫无边际。他向社会或某个群体讲述一些事情,用各种口吻,说各种故事。

人们常常讲“严父慈母”,双亲对于后代的成长当然是至关重要的。母亲是慈爱的,所以通常孩子依恋母亲而害怕父亲。父亲充分体现了“规矩”、体现了人的社会性,而母亲则有更多的自然属性。“慈母”和“严父”这两种角色,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社会功利与心灵自由的划分和概括。

卡夫卡三十六岁写下致父亲的长信,其中剖白自幼对父亲的感受,写得那么长、那么细微、那么真切动人,却终没有勇气寄出。三十六岁,意味着已经完全成熟了。可是他还念念不忘童年时期父亲的“伤害”,还在痛苦地倾诉。他对父亲写道:“你其实是个善良仁慈的人……但并非每个孩子都具有坚韧的耐心和无畏的勇气,都

019 | 讲 童年

能一直寻觅,直至得到你的慈爱。你只可能按你自己被塑造的方式来塑造孩子,即通过力量、大叫大嚷和发脾气。”他在信中细数了父亲施与的体罚,还有得到一点关爱时的激动心情。在一般人看来卡夫卡太过认真了,近乎钻牛角尖。

在父子关系上,即使是人到中年的卡夫卡也仍然无法超越,无法释然。他的这封信是对“严父”的反抗。但仔细想想,似乎还不止于简单的对“父亲”的反抗,其潜在意义也许更大,他反抗的是

“父亲”所代表的社会,即社会功利和社会规范。那种极其巨大的、与自由天真的童年难以相容甚至是有些陌生的东西,实在对孩子的成长、对人的天性构成了压迫。卡夫卡太敏感了,压抑的感受也就特别深刻。他自己写信的时候也许没有意识到,这里的“父亲”不仅仅代表一种血缘关系,而是其他的一切。其实从卡夫卡这封著名的信中,我们可以找到他作品中的无尽隐秘。他的反抗性和追究性、一种难言的对于社会陌生力量的恐惧,都在其中了。他的了不起,在于将这种强大的不妥协精神,这种一定要说明白、要倾诉和追究辩解的执着,一直进行下去,并且一生强劲。这种力量是不竭的,终形成了强大的内在推动力。这种独特的纠缠和偏执,通向的是诗与思的深度和高度。

如果将作家的全部文字看成是一篇篇通信或对话,大概在潜意识和意识中,写给父母的多。海明威一生都没有原谅母亲,甚至认为她对父亲的死也负有责任。他一生写下的信件,很多都谈到了对母亲的感受,有时到了刻薄的程度。他指责母亲的生活奢侈导致了父子二人的不幸。而海明威敬佩父亲,对他自杀的结局沉痛而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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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惧,更有费解。从他的写作中可以看出,他不断用作品来证明自

己的勇气,后竟然也像父亲那样举枪自尽。在后的一刻,他肯

定想到了父亲。这是残酷坚毅、无比执拗的一种父子对话方式,是

一封长信画下的后一个句号。

哈代的母亲是一个打扫卫生的女仆,对作家的童年影响至深。

哈代生于英国西部乡村一个石匠家庭,一生中除了在伦敦短暂居住

五年,其余时间都在乡村小镇度过。我们从哈代的书中读到的那些

感人至深的吃苦耐劳的女性,肯定有母亲的影子。哈代通常被认为

是写大地的圣手,可是与大地有着同样意义的女性,也是他作品中

出色的形象。熟悉哈代作品的读者,很容易就能历数那些女性的

名字。

被认为是“作家中的作家”的博尔赫斯,因为患有家族遗传疾

病,自年轻就双目弱视,后来就失明了。他需要母亲的照顾,母亲

既是他的引路人,又是身边可靠的朗读者。母亲领着他的手往前

走,一直走到那些花团锦簇的文字中。博尔赫斯后来做了国家图书

馆馆长,那时候已经完全失明。他感叹自己悲惨的命运:坐拥书城,

却失去了阅读的能力。“书籍和黑夜”是上帝同时赠予的两件人生“大礼”,实在太过捉弄了,但也只得收下。博尔赫斯长于记忆,不

停地回想读过的书,还有母亲一直响彻在耳边的声音。这是多大的

安慰。反复沉浸在那些文字和场景中,渐渐化为一张文学和生活的

地图,可以精细地抚摸每一条经纬、每一道边界。

作家萧红的父亲无情、冷酷而贪婪,她常到祖父那里寻找安慰。

这些童年经历与后来的离家出走、遭遇的情爱与不幸,也有或多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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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的关系。她的自传体小说《呼兰河传》,或可看成致父母、故乡和童年的书札。

暴力和冷漠可以造成伤害,爱也可以。作家劳伦斯似乎是用《儿子与情人》《虹》等小说,表达了母亲过度的爱所造成的伤害。劳伦斯的父亲是粗鲁的矿工,母亲则受过良好教育,父母关系冷淡。母亲强势而刻板,大儿子患病死后,即把爱集中到的儿子身上。劳伦斯用小说治愈自己的童年,触及了诸多人类心理深层的隐秘与禁忌。

胡适在《四十自述》里深情回忆:不到四岁就死了父亲,母亲作为一个没文化的寡妇在家族里苦苦挣扎,身兼慈母严父两职。“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作家一生都在写两封长信,分别投递给父亲和母亲。寄给母亲的温柔而内敛,寄给父亲的则是另一种声气——男子汉的粗音,是成人的声带才能发出的。这声音足以证明自己。在这逞强和反抗的意味中,有时很难分得清是针对父亲本人,还是他所代表的那个社会。

反抗和不屈的种子

契诃夫出生于一个贫贱家族,直到祖父一代才赎出了农奴身份。父亲经营杂货铺,对少年契诃夫严厉管束,让他从小站在柜台前不得离开。契诃夫回忆说:“我没有童年。”我们知道无论幸福或不幸福,人总是会有童年的,可契诃夫竟然直接否认了它的存在,听起来真是异常悲凉。

《白鲸》的作者麦尔维尔出生于美国的一个移民家庭,十二岁时父亲病逝,他和母亲迁居乡村,住在一所很小的房子里。麦尔维尔十四五岁就投身社会谋生,干过文书、店员、农场工人,后登上了那条有名的捕鲸船当了水手。

这样的作家可以列举很多,他们都有一个艰辛和不幸的童年,伤害与屈辱的记忆跟随终生。这可以构成人们所说的写作“素材”,比起其他人,他们有更多的故事要讲。但主要的大概还不是这些,而是更内在的情感张力,是这种生存记忆给予他们的力量。这种力量将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它主要用于反抗。每个人反抗的方式不同,但一定是使用了韧长而复杂的、多方面多角度的,有时未免有些晦涩的方法。这并不是直接的宣言和抨击,也未施与具体对象,而是比所能想象的还要复杂许多。就作家而言,讲故事往往是好也常用的方法,他们通过它展现出一个无所不包的过程,里面有人有事,有不幸和欢欣,有人人熟悉的社会与自然元素。也就是这些,包含了作家深长开阔的意蕴,里面有柔和的诉说、有告慰、有难忘的爱、有感激和报答,更有仇视。是的,与仇恨不同,是“仇视”:大睁或微眯的盯视,是这样一种目光的力量。

这样的反抗,会是怎样一种效果?接受者不同,效果当然也不同,这需要感同身受,需要阅读中的还原力、想象力,需要个人经验的调度。不过无论如何,它是人人都能感觉得到的。不仅是直接表达的恨意,还包括厌恶和痛,包括爱的诉说和对大自然的柔情。这一切都是委婉曲折的、综合呈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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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太繁复了,一丝不漏地回忆童年和少年经历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就成了一个极漫长的、分期分批和切割成不同阶段的大工作。这种大工作花费的时间大致需要一生。童年的培育、童年的营养、童年的收获,一个人会用长长的青年、中年与老年,来慢慢处理和消化。童年参与到人生的后一截,取之不竭。童年是用来回应的,童年自身也接受回应。作家写作时罗列大量细节,构造情节和人物,用讲故事的方式不断做出各种回应。这种回应严格讲就是一种反抗,而且非常剧烈。它不像剑拔弩张的街头械斗一样清晰可见,而是潜在的和深远的。阅读反抗,不像阅读情爱那样直接明了,而常常是隐晦曲折的。整个的一部反抗之书,有时也会读成一部挚爱之书,原来它们有异曲同工之妙。文学伟大的不可思议的美,就在这里。它的故事和人物,甚至还有抒情的笔触,从头到尾用两个字即可概括,就是不屈或反抗。

我认识的一位有名的作家,很早就在业内赢得了名声。他生在贫穷的乡间,是被父亲从小揍大的,有时父亲往死里打他,这在当地是常见的。特殊的生存、苦难和爱,有时竟要化成这种方式积存起来。这位作家有了不小的成就之后,到了麦收季节要回老家收麦子。那不是收割,而是直接用手拔,那种辛苦不是现在的人能够想象的:只一会儿就要两手起水疱。拔麦子是庄稼人的一关,这个季节没有多少收获的喜悦,因为实在太苦了。这位作家拔麦子时,因为麦根的土拍打得不干净,被发火的老父亲满地追打。父亲举着一个板凳,从这边追到那边,追累了就坐在板凳上歇一会儿。

我听了这个作家麦地里被父亲追打的故事,笑不出来。我知道这里边有些难以言说的东西,我也说不清。不过我知道:他的写作是不可限量的,这里可以套用鲁迅的那句“战斗正未有穷期”,他的“创作正未有穷期”。这个生活场景蕴藏了一种特别的伦理关系,有说不清的底层力道,正作用于一个在精神世界遨游的人。他能够在这样的年纪和所谓的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之后被追打,而且是在乡亲们面前,就有非同一般的意味了。

我估计得不错,二十几年过去,这个人非但没有让人失望,还一再地引起惊讶。因为他的忍受在继续,一个长长的被虚荣腐蚀的过程才刚刚开始,还有更深厚的东西藏在心底,这些东西要在心里鼓胀,让他继续难过。他反抗和不屈的根扎得太深,这样的压力张力之下他不会漂浮。

凡漂浮和廉价的写作,往往都是由作者轻飘的生活所决定的,生活对他来说已没有足够的重量,心中再无反抗,更没有不屈,没有那样的根,于是不必指望发芽生长。一个人的情感总是轻松自如的,那就只适合写娱乐片和连续剧。一位好的作家无论有了多么大的专业成就、多大的名声,都不会忘乎所以。童年植下的那颗不屈的反抗的种子一直在鼓胀,试图萌发,让他不能安静。他会同情所有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处于不安的人,永远站在他们一边。让他写一点无关痛痒的文字,会很痛苦。他要揭示真相,要显示力量,要将他的尊严受损的那一部分,用一生的故事加以修补。

杰克·伦敦终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他刚八个月,母亲就带着他嫁给一个贫困的老鳏夫,随这个人的姓。他小学未毕业就开始打工谋生,做童工,甚至做过偷海蛎子的贼,还当过海盗船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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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他的长篇小说《海盗》就专门描写海上冒险。他一生当过的角色真是复杂,什么工人、流浪汉、大学生、北极圈的淘金者,还蹲过监狱。这是一个被生活蹂躏得伤痕累累的人,所以能够给我们讲出很多屈辱和挣扎的故事。

英国作家狄更斯因为父亲欠债进监,十岁开始做工养家,因交不起房租全家都住进了监狱。他在鞋油工场因技能熟练,竟被老板放进橱窗里展示,让路人像看动物一样盯视。《雾都孤儿》里那个贫苦无助的孩子,就是自己的童年写照。

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生在一个军医的家庭,父亲购有田庄,个性极其暴躁冷酷,因为虐待田庄的农民而遭殴致死。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年时就进入军事工程学校,他一生都要摆脱父亲的阴影。血缘给他生命里留下的恐惧,会在人所不知的时刻发酵。这其实是一场极特殊、极痛苦的酿造。他的代表作《卡拉马佐夫兄弟》,今天读来仍然让人心潮澎湃。这是怎样的文字,下面埋藏了一颗怎样特异的心,远不是常人所能接近的。今天的网络时代据说人心麻木,那就读它吧,受一次震撼。

陀氏这一类作品,与现代、后现代那些的作品、令现代读者沉迷不已的文字,区别太大了。卡夫卡、马尔克斯和米兰·昆德拉征服了多少人,让多少人佩服,让多少人模仿和向往。但是读了《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样的作品,会因为其中不可解脱的罪感、深深的忏悔、无法言喻的震撼而沉默。这大概是更高一级的文学,直接就是生命和心灵,由它所引起的折服甚至自卑感,必将长久存在。这是网络时代里稀缺的元素,它会沉淀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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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将“伟大”这件袍子套在一些绝妙的现代主义作家身上,他们一定会感到不适。这个形容词形成于古典时期,是为那个时代特制的,直到今天似乎也无法置换。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但丁、歌德和雨果这一类作家,他们不惮于“伟大”,宽大的袍子也合他们的体量。

《卡拉马佐夫兄弟》写出了复杂的父子关系,还有兄弟之间围绕原罪、信仰的无尽辩论追究,惊心动魄,令人战栗。这种深入和诚实以及恐惧,是现代主义文学所缺乏的。关于父亲的记忆一定让陀思妥耶夫斯基陷于难以解脱的折磨之中,混合着其他苦难感受,比如那场险些让他死于绞刑的案件。这阴暗与悲凄的命运融入了他的文学。

恨与爱是两种不同的力量,虽然也互有关联。我们会发现,当二者合而为一的时候,它才是有力量的。当恨单独地分离出来,会变得阴郁;当爱独自分离出来,会变得空泛、廉价和表面。爱和恨结合一体才是强大、无法抵御的,也是百发百中的。

儿童在网络中

儿童成长于网络时代,拥有一个电子媒介簇拥的童年,是人生的全新相遇,也许并不能简单地说好或不好。

这个时期的孩子可能知道得很多,但又常常显得所知甚少,思想芜杂而简单。他们借由互联网获得了很多古怪的知识,什么消息、意见、现象、传闻、技法,应有尽有。他们过早获得的新异而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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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些信息、一些技巧,令上一代瞠目结舌。不过静下心来也会为他们担心:更多关乎生活本身的、具体的事物知道得不多。知识多而经验少,而且多是看来听来的一类“知识”。他们拥有的假设很多,处理问题的能力不强,许多知识都很廉价,缺少经验的印证。

这样的一代人容易变得脆弱,是与化纤数字时代相谐配的。他们与那些从小在山里跑大、在乡间或城市胡同里窜大、在地里浑身滚爬的孩子完全不同。

卢梭在《爱弥儿》一书中提出以儿童为本位,强调直观教育,目的是成为自然人:“大自然希望儿童在成人以前就要像儿童的样子。我们如果打乱了次序,就会造成一些早熟的果实,他们长得既不丰满也不甜美,而且很快就会腐烂。”现在的社会教育缺少的,正是《爱弥儿》那样的基本要求。我们常常痛心地看到,一个孩子尚未丰满就已经“腐烂”,他们有的脆弱到不可思议,为极短暂的一点阻遏竟能放弃生活,为一时的艰困就能搭上生命。这种悲剧是显在的,更大的悲剧则在浑然不察中上演,那是心灵的腐烂。

丰子恺的儿童画中,充盈着对儿童设身处地的理解。他没有站在成人的角度居高临下地看待儿童,满眼都是喜悦和多趣,是爱与欣。他容忍儿童胡闹,像他们一样天真。他说:“儿童富有感情,却缺乏理智;儿童富有欲望,但是不能抑制。因此儿童的世界非常的广大自由。”

网络世界喧哗、热闹,交集着各种匪夷所思的消息,好像应有尽有,然而整体上却很难引起崇高的冲动。现在的孩子被视听包围,有时是一种淹没的状态。他们从来没有本应该具有的生命的安静,这是极不幸的。这种环境当然很难引起激越之情,因为过于琐碎和闪烁而至的东西、变幻不停的事物太多。过去的孩子在河流面前、在一片庄稼面前、在高山之下、在父母带他进行生计操劳的时候,通过劳动、通过仰望、通过汗水和辛苦,体验感激和喜悦,这样的过程能够唤起向上的生命情感。这种环境的赠予其实是不可取代的。而现在的芜杂是由的局促引起的,比如我们经常发现孩子困囿在一个小小的手机中,它的冷漠和狭小一定会带来严重的后果。

网络环境令孩子们更多地暴露在各种污染之中。这里不是指辐射和蓝光对视力的伤害,而是指网络上流传的漫无边际的文字和图像。这是拥挤的灾难,大致营造了一种无聊的荒唐的氛围。一个人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接受这样的教育进入社会,对自己和他人,对于由他们一样的群体组成的社会,会带来难以想象的复杂问题。比如传统强调的质朴做人,警惕成为势利眼和机会主义,这一类教育需要在更自然的环境中完成。

少年头脑繁杂不是好事情,这让他们早早地站在十字路口,失去了出发的原点。大概没有哪一个时代的儿童像今天这样早熟、这样幼稚和难以长大。这是充满矛盾的生命体。他们被过早地开发了,又被过早地封闭了。哪些方面被开发,又有哪些方面被隔离和被封闭,正是需要我们好好研究的。网络时代一些接近于中年的人,在许多方面都简单到不可想象的地步,他们甚至像儿童,或不如过去的儿童更有经验与知识。

过早地灌输似是而非的虚拟事物,实感也就丧失了。我们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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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无机会引领他们更多地投向体力劳动,或到大自然中去享受直接单纯的生活。来自大自然的原理和知识一条是一条,它们很少重复之处,深入生动,丰富之极。大自然中的知识更真实也更具体,更贴近生存的实用性,使人从一开始就具备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

现在的儿童对植物和动物很无知。一个孩子走到田间,认不出几只虫子和几株植物。而过去田头长大的孩子,几乎没有不认识的东西。在北方,地瓜和玉米是常见的农作物,而今城镇的孩子见了这两种植物都惊讶,见了大丽花都尖叫,以为遇到了什么神奇的花。表面上看不过是少见了一株花或一种作物,更深远来看,一个时代的童年变成了这样,这个世界将何等苍白、简单和贫瘠。我们的未来需要交给他们,他们自己也要迎接未来,做好准备了吗?

数字时代的诸多难题摆在面前,而且并不能用阅读和一般意义上的教育来解决。一般来说,当下儿童的情感比较淡薄,而情感的力量一旦失去,学习和记忆也就成了难题。说了这么多,那么谁来罗列一下数字时代的优越性,说一下它对童年的无比恩惠?今天的这个时代,对于儿童成长的良性元素当然也是一个新命题,不过要研究起来,恐怕也会极难。我们要给一个时代命名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海明威他们那一代也有类似的情况,因为那也是一个大转折的时期。格·斯泰因给海明威那一代命名为“迷茫的一代”,那么今天的孩子该怎样命名?“无根的一代”?“漂浮的一代”?“恍惚的一代”?似乎都不恰当。

我们没有为之命名的权利,那就让时间给他们命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