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祖父的回忆

那时我才刚刚十一岁,想要理解大人们的心情,还太过年幼。我知道自己并没有确切地估量出母亲心里的苦有多深。母亲很坚强,为了把我养育成人,她已经非常拼命了吧。她一定吃了许多苦,但从不抱怨,只是默默地工作着。
只是有时候,我在夜里忽然醒来时,会听到母亲在压低声音哭泣。我曾想过对她说些什么,但我是个很笨的小孩,特别不擅长安慰人。于是,我只能让身体保持一动不动的状态,听着母亲啜泣的声音。
她常在雨夜里哭,也许是想借着雨声,悄悄发泄忧愁。总之,我只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格外寂寞而悲伤。
人们一旦彼此憎恨,之后就定会经历这样的夜晚。不只是我们,我想,在这颗星球的任何角落,一定有许多母亲会在黑夜中借着雨声,将心中的痛苦、悲伤,以及无论如何都无法排遣的思绪,悄悄地倾吐而出吧。
母亲就这样努力着,但是当时正处于发育期的我,还是会常常饿肚子。就在那时,我偶然得知附近有一个绘画教室,一位相当有名的油画老师,在免费教孩子们画画。
后来我才知道,那位老师在战时曾当过随军画家。为了鼓舞士气,他要绘制出勇猛军队的画作,并展示给士兵们欣赏。老师是个心地善良的人,那段经历似乎让他于心不安,也就是大家常说的心结吧。在那个年代,有许多事都是不随己意,不得不做的。
虽说并不是为了赎罪,但老师会免费教授画画,还会给去他那里上课的孩子们准备点心。因此教室里总是有很多人。大家都吃不饱饭。
老师的妻子也是个和善的人,她会像对待自己的儿子女儿一般疼爱学生们(他们两人没有孩子)。
那里也有原本就对绘画完全没兴趣,让人束手无策的淘气鬼。即便是这样的孩子,老师也不会拒收。不过,大概是绘画教室待得太不舒服,不知不觉他们也就不再去了。
其实,我跟那些淘气的家伙也没什么不同。虽说我并不讨厌画画,但是我这人笨得连自己都惊讶,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脑子里想的线条呈现到纸上。即使我想画一条笔直的线,画出来却是歪歪扭扭,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画偏或手抖。因为握笔太用力,我还经常会把草纸戳个洞,铅笔也是一用就断。而且我还有咬铅笔的坏毛病,怎么也改不掉。铅笔由绘画教室提供及保管,但只有我的成了个人专用。一看牙印就知道哪支是我的,我用犬齿在铅笔上咬下的痕迹,就像麻子脸似的。
总之,我不是个适合画画的人。因为想吃点心,我还是忍耐着继续去上课。
老师会招待我们吃长崎蛋糕、月饼之类,那些在当时是完全算得上奢侈品的点心。这简直像梦一样。老师的家是一幢很大的洋房,家里还摆着三角钢琴。庭院里有草坪,那里长满了野蔷薇,仿佛是到了外国一般。就是在那样的地方,常有像我这种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留着光头的小孩出入,那真是不可思议的情景。
就是在那里,我遇到了真利子。没错,就是你的祖母。

* * *

那时候,她特别瘦,比我小七个月。在空袭中,她失去了所有家人,之后来到了这个镇子。原本,她生活在比我们家更往西的镇子上,后来被她父亲的妹妹收养,但似乎生活得并不幸福。那个家里有两个孩子,比我们家的竞争要残酷得多。家里经营着旧货店,但跟我们家状况差不多,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家中有三个孩子,想必生活相当不易。
但是,真利子是个很开朗的女孩。她脸上总是漾着笑容,心胸开阔得让人觉得她是不是有点儿傻。她温柔、大方(她曾因为有个比她小的孩子一直央求,就把包子分了一半给对方),话虽不多,却有一种让身边的人心情平静下来的不可思议的力量。
而且,真利子的画画水平好得惊人,她当时的画作就让大人都自叹不如呢。她虽是个左撇子,但当她聚精会神地把脸靠近纸面时,就会以密密麻麻的纤细的线条开始作画。她很喜欢描绘城镇的风景,那应该是叫上帝视角吧,她一次又一次地反复描绘着从高空俯瞰城镇的光景。
无论哪个城镇,看起来都大同小异。中间是车站,车站的东西方向是路轨,南北方向则延伸出大街。完全对称的构图,看起来有些像曼荼罗。瓦片屋顶的人家无限绵延,围棋盘似的小巷里,能看到在那里生活的住民。
跟客人闲聊的蔬果店老板、背着小婴儿的母亲、在玩捉迷藏的孩子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就是真利子所期望的吧,一个与悲伤无缘的世界,一个十岁少女自心灵深处向往的地方。那幅画或许就像是她的祈祷。
真正因为喜欢画画而去那个教室上课的孩子,包括真利子在内,大概只有寥寥数人。老师也很照顾真利子。

有一次,在绘画教室上完课,老师给我们准备了橘子罐头,那可算是极好的款待了。
大家顾不上喘气似的狼吞虎咽地吃着,眨眼的工夫,小碗就空了。他们立马盯上了真利子的橘子。
她正不紧不慢地边品边吃,因此小碗里还留着好多瓣橘子。一被央求,真利子便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橘子给了他们。然后,她在没让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悄悄地叹了口气。
我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向她搭了话:“喂。”
“什么事?”
“这个,给你吧。”
说着,我将装有两瓣橘子的小碗递了出去。
“可是,小宽你呢?”
“我肚子饱着呢,在家吃过饭了。”
“真的吗?”
“嗯,所以趁他们没注意,快吃吧。”
她的表情忽然明快起来。
“谢谢!好高兴啊,我还是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
“嗯,那就快点儿吃吧。”
“嗯,谢谢你!”

就是自那之后吧,我们两个很快亲近起来。
我们俩待在一起的时间,自然而然地变多了。我们都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外乡人,而且都失去了家人,都对未来很迷茫。
她叫我小宽,我叫她小真利。这个童年时开始的习惯,结果一直持续到了后。我们都是很不擅长打破习惯的人。不习惯的事,不去做比较好,反正肯定也做不好。“宽太先生”“真利子女士”这样的称呼实在太让人害羞,叫不出口。
“小宽”“小真利”“小宽”“小真利”。
这样呼唤彼此的日子,感觉就像昨天一样。我实在不敢相信,那些时光已经再也回不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