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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民与城墙
这道防线,仅仅是金朝裹在外面的一层重铠。一旦游牧骑兵突破了遮护国境的界壕和边堡,想再进一步,还有另一番景象等着他。
同界壕一样,内地的城池也多采用夯土版筑,也就是筑土城,一般是正方形或者长方形。在中国南方,由于降雨偏多,土城容易塌陷,如果财力允许,会考虑用砖、灰包砌土城内外两壁。在北方,明代以前,砖包砌城很少见。有一次,金世宗想给上京(今黑龙江哈尔滨市阿城区南)的城郭包上砖石,宰相劝他爱惜民力,只好作罢。当然,黄土夯筑的城墙一样坚固,若再采用赫连勃勃那样的“蒸土”法,甚至可以达到锥子都插不进的硬度。
土城倒不可怕,可怕的是中国发展了上千年,到宋金时期已经相当成熟的军事工程学。
想象一下,一群漠北赶来的骑士,马鞍下垫的障泥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黄沙,黝黑的面庞犹带着边地厮杀溅上的血污,驻马怅望平原上矗立的那一座座伟岸城池。
距离城池老远,草原汉子当成心肝宝贝的战马,就会遇到各种危险的障碍器材:带尖刺的铁蒺藜、满布铁钉的地涩,等于现代的“布雷区”,还有截断道路的拒马枪、绊马索、鹿砦,等等。
再走近一点,骑士大概会遇到一条环绕城墙的护城河,或无水的壕。护城河是一条面阔、底窄的人工河,通常阔二丈以上,深一丈,上面只有一道狭窄的吊桥,通过绞车升降。换句话说,骑士没法像在草原上那样,找个下游的浅滩便涉水而渡。河、壕的底部,可能设有削尖的木刺或其他杀人装置。在护城河外围,是威力巨大的床子弩或抛石机(砲)的杀戮地带。
如果骑士平安越过护城河,便可近距离感受一下眼前这座庞然大物。
稍具规模的城池,城墙高大宽厚,而且越往下越厚,四角筑有供瞭望和射击的角楼。城墙有一圈面向外侧的雉堞,高约二米,开有射孔,每隔数尺还开一个垛口,让雉堞看起来呈锯齿状,绵密相续。守城士兵藏身雉堞之后,通过射孔或垛口狙击城外之敌。垛口内外,敷设篱笆、木桩、土囊、布幔、绳网一类的护具,缓冲城外射入的矢石,甚至有一些应急用的“移动碉堡”,如行城、杂楼,为守军提供防护。夜幕降临后,铁链吊着大火炬,从雉堞后垂下,照亮城墙外的一圈警戒地带,防备夜袭。
城墙上每隔一定距离,筑有凸出于墙体的一种碉堡,下宽上窄,就是前面说的“马面”。马面上也有雉堞或战棚,瞰制城脚,与角楼、垛口呼应,形成无死角的交叉火力。宋元时期很多城池的马面修筑得非常密集,远远望去如同由长墙连锁起来的一座座高塔,煞是壮观。
城墙的薄弱处,是容易被撞开或者叛徒偷偷打开的城门。城门通常有吊门做双重保险。城门上,筑有单檐或重檐的城楼,城门外侧,加筑半圆形或矩形的狭小外堡“瓮城”,堪称全方位立体掩护。瓮城的小门开在一侧或两侧,不会正对城门,所以,从瓮城到城门,要曲折出入。
距离城门五十到一百米远,在护城河内侧,有时还筑有一道低矮的挡墙,大概一人多高,也开有射孔,叫作羊马墙,进一步掩护主城。除了一层叠一层的各类城墙,为了抵御北骑冲突,金朝军队还在城门内外构筑过一种“迷魂墙”,也称“八卦墙”。顾名思义,应该是一种曲折往复的迷宫式屏障。
在这每一项防御工事后面,都集结了武装到牙齿的守城士兵,向一切来犯者倾泻密集的弩箭、石砲、滚木礌石(石头或布满铁钉的木头柱子,通过绞车投放)、烧得滚沸的油和粪便,还有杀伤力强大的初级火器——火球、火药箭和飞火枪。
骑士站在护城河边上,昂起头,可以依稀辨认出城上守军那一张张愤怒而恐惧的面孔。在他们之间,是一段难以跨越、分判生死的距离,是名副其实的“死亡地带”。
粗悍的游牧民心里大概有点发怵。符合骑士美学的线条是纵横驰突的直线,而城池设计的美学,乃是折线和曲线。在这里,步步惊心,处处杀机,所有空间仿佛都被处心积虑地设计成不利于他和他的战马。
骑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穿过羊马墙和迷魂墙,闯进瓮城,才发现这其实是个伪装的城门,要拐个弯才能看到正门。冲入正门,也许还有一个坑煞人的内瓮城,这个地方狭窄得要命,马掉个头都很困难。
待骑士历尽艰险,终于从正门冲入城内,也休想纵马驰骋,从东头酣畅淋漓地杀到西头——中国城池普遍设计有大量的丁字街、死胡同,以便巷战……
这种“重铠全装”的坚城,别说游牧民了,对这套防御体系再熟悉不过的中原军队也常常望而却步。
《孙子兵法》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将攻城视为下下策:“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大盾牌)辒(攻城车),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土山),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中国史书描述攻城,使用频率的一个词恐怕就是“蚁附”,形容城墙外侧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攀爬的士兵。也可见,在这种场合,人命同蝼蚁一样轻贱。
美国汉学家欧阳泰(Tonio Andrade)想到过一个有趣的问题:为什么中世纪以来西欧发展出了轰塌城墙的火炮,而中国的火器仍然是以杀伤人员为主?他的答案居然很简单:因为中国的城墙太厚,与西欧城堡完全不在同一级别上。中世纪欧洲的城堡,幕墙厚度绝少超过十米。而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任何火炮也轰不开十多米厚的中国城墙。
虽然没有火炮,但为了对付这套城池防御体系,古代至中世纪的中西方战术,基本都是三板斧及其不同组合:翻越城墙,径直穿透城墙,挖掘地下坑道。一旦这三板斧都不管用,就只好靠长期围困饿死渴死守军。为了方便运用这三条策略,中国古人发明了许多攻城器械和方法,什么巢车、望楼车、壕桥、尖头木驴、木幔车、钩撞车、搭车、杷车、云梯、飞梯,各种型号的抛石机和弩箭,还有土山、地道,等等。其中好些自先秦以来一直沿用,也有一些属于新发明或改进品。不过,对这些凝聚了几千年古老智慧的军用技术,即将来到城墙脚下的游牧民,暂时还叫不出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