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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快的舞会之后悲伤的又一天

 

有人评价马克斯·奥菲尔斯的电影时引用了维克多·雨果的一句话“愉快的舞会之后悲伤的又一天”。在这句话中,要命的是“又”,仿佛一个咒语,宣告了这种悲伤的无止无尽。马克斯·奥菲尔斯根据莫泊桑的三个短篇小说改编的电影《欢愉》(Le plaisir, 1952),精准无比地验证了雨果的这句话。

个故事的发生和结束都叫人猝不及防。

马克斯·奥菲尔斯的镜头“闪耀”着诗的节奏。电影开场,那散发着堕落和末日般狂欢气息的“舞会城堡”里,男主角出现了。他像是刚从蜡像馆里跑出来的,既时髦又古怪。他的到来,引起躁动,有人高呼:“伟大的四方舞高手昂布卢瓦先生来了!”舞者热烈笨拙,摇摇晃晃,好像站在晃荡的甲板上,随时会被狂风巨浪掀翻。果真,他在正要博得一个貌美女子青睐的时候,昏倒在地。

原来这个“伟大的四方舞高手”垂垂老矣。为了显示不老和瘦削的体态、博得所有观者注目,他戴着面具,穿着“束身”到无法呼吸的舞服。他跳得急速、疯狂,体力很快就不支了,昏了过去,被抬去救治。医生忙活半天也解不开他那打成各种“结”的服饰和紧扣在脸上的面具,只得请人拿来剪刀狠狠下手。

昂布卢瓦先生何故如此?

通过他妻子和医生的对话,我们得知,年轻时他风流倜傥,每天追逐女人也被女人追逐(老伴儿正是年轻时被他征服而至死不渝的)。

时间流逝,即便年老色衰了,昂布卢瓦先生依旧保持着一颗年轻的心,依旧想博得漂亮女人的爱慕,对过去的“辉煌战绩”念念不忘,几十年来雷打不动,天天戴着面具、穿着束身服去“城堡”跳舞直到天亮。

可怜的老伴没有法子,因为这是老头儿的展示“活力”的方式。她天天在家守候老头儿——精疲力竭又心满意足——给从舞场回来的他做点吃的——但昂布卢瓦先生为了保持身段优雅和舞步轻快,几乎绝食,只靠喝苦艾酒提神——又服侍他上床养精蓄锐,等待夜晚到来,再次送他“全副武装”投入“战斗”。

年轻医生也是个“舞客”,他本来也是去“舞会城堡”寻欢作乐的。当昂布卢瓦先生昏死过去,他被舞场人员拉去救急,又把老人家送回家中。眼下,老人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他便坐上马车,快马加鞭地奔赴那个能够让所有人找到欢愉的地方。

第二个故事动人。

之所以动人,是因为幽默、感性同在,人情、寓意交织。事件的发生和消隐,是一场真切的梦。

故事在一天之内发生。背景一分为二:妓院,农庄。

这天,妓院主人泰列埃夫人因木匠哥哥的邀请,带领手下五个姑娘坐火车到乡下老家,参加侄女的成年礼。所以她的妓院要关门歇业一晚。这家诺曼底小镇妓院“这一关门”,就像畅通无阻的管道突然间堵塞,很快就爆裂了!

每天到这里寻找欢愉、打发时间的人个个都像丢了魂似的,无精打采,叫苦不迭。而那些血性方刚的年轻人因憋得慌,性情变得暴烈,一触即发,大打出手。前来寻欢的退休市长和另一个老年顾客在一旁议论说:“战争就是这样开始的。”

没过一会儿,老市长又碰到了前来寻欢的法官、收税员、银行家以及他们的儿子、女婿,还有保险商、私人医生、大学教授、退伍老兵等。得知今夜泰列埃夫人关门不接客的消息,人人脸上写满了无奈、沮丧。无聊的人只得相互安慰,说今天夜色很美啊,不如一起去散步吧。

于是大伙儿结伴离开妓院,走到一个桥墩下面发呆、吵架、观看灰蒙蒙的无趣的大海……退休市长猜测,这一定是警察干的:“如果我还是市长的话,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幽默、风趣、荒唐以及人情味儿,尽在其中。

如果刚才提到的这一幕城市夜景,属于即兴的爵士乐;那么(另一条线路展开的)发生在旅途和乡间的故事,就属于美妙的乡村音乐。泰列埃夫人带着众姐妹坐火车旅行,一路欢声笑语,妙事不断。火车进站,木匠哥哥早就驾着马车在站台迎候了。木匠由法国演员让·迦本出演。

乡村即景,曼妙女郎,变幻的光线,飞驰的马车,行迹不明的旅人,沿路挥手的修路者……不管定格在哪里,都是一幅印象派画作。

毫无征兆地,木匠爱上了这群姑娘里面“出色”的罗莎。

罗莎平时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抽烟喝酒、性感唱歌、疯狂跳舞。可是一到乡下,她却成了另一个人。在教堂圣歌的回旋声中,她宁静温柔;静谧之夜,面对木匠小女儿的悲伤哭泣,拥她入怀,充满母性的柔美。

 

结果呢?

当木匠喝得醉醺醺,要去罗莎屋里有所“表示”的时候,泰列埃夫人直接把他像个孩子一样提了出来……

一夜过后,泰列埃夫人要带着姑娘们回去了。木匠再次驾着马车送她们去车站搭乘火车,路边田野鲜花怒放,马车在乡间小路上停下来,姑娘们兴高采烈地去摘野花。站在花丛中,木匠请求罗莎原谅,说自己昨晚喝多了,冒犯了她。一个大老爷们竟然如此羞赧,让人动容,就像是一个纯净又悲伤的音符掉进花丛中。当火车开动,他笨拙地追赶着,连连喊着:“迟些见,罗莎夫人;迟些见,罗莎夫人。”

木匠目送火车消失之后,兀自在路旁大树下伫立良久—— 一个悲伤的休止符形象。然后,不失时机地,圆舞曲旋律响起,他赶着缀满了野花的马车,孤单回家。这次欢愉,还没来得及发生就消失了。他黑色的小礼帽上散落着几朵零星的野花,真像是他凌乱、悲伤的纷纷欲念。

有个场景值得一提。

木匠把“一马车姑娘”从火车站接来,带到自家门前时,他很得体地把她们一个个从马车上抱下来,抱胖的那个姑娘之前,他还吐了一口唾沫在手上搓了搓,就好像干重活之前的必要准备。

面对罗莎夫人时,他庄重(也自然)地搬来一把椅子,然后伸手过去,迎接尊贵妇人一样,牵她下马车。

回到诺曼底小镇的妓院。

昨夜吃了闭门羹的客人们,得知今天姑娘们就要回来了,简直比孩子们重新得到丢失的玩具还要兴奋。当这个美丽的、振奋人心的消息不胫而走时,那个堵塞又爆裂了的管道自动复原,又开始畅快如音乐般流动了。

但是,从头到尾,导演马克斯·奥菲尔斯都没有让我们“进到”妓院里面去看个究竟,他让摄影机镜头一直处在房屋

外边,我们只能从窗口、阳台看到里面的男男女女欢愉自如,就像鱼儿在水中,野兽在林间。

第三个故事是关于一个艺术家和他的女人。前几年我们身边就发生过一个类似的悲伤故事。

即便故事寻常,马克斯·奥菲尔斯的叙述依旧独特,镜头画面,依然有着“印象派”的魅力。在这个段落中,令本人开心的是,见到了一位喜欢的演员——吉恩·塞维斯(Jean Servais,1910—1976,朱尔斯·达辛的《男人的争斗》男主演)。尽管他在这里只是饰演一个配角—— 一个会弹钢琴的巴黎专栏作家。但因为这是一次偶遇,所以让人兴奋,就像逛书店时巧遇到一本好书。

吉恩·塞维斯毕业于布鲁塞尔音乐戏剧学院。他嗓音厚重,表演克制而矜持,1932年初登银幕出演阿贝尔·冈斯的《哀痛的母亲》,之后他的形象就一直深入人心。战后他声音被毁,容貌也因病失去往日风采,但在银幕上他反而更显成熟,忧郁而迷人。吉恩·塞维斯出演的电影还有《没有太阳的街道》《死亡之舞》《悲惨世界》等。

影片后,吉恩·塞维斯在弹奏一曲华尔兹,这首曲子正是个故事中的那支圆舞曲。绝望的女主角就是在他的这曲音乐声中从楼上“飞”了出去。欢愉和悲伤的循环往复,正像圆舞曲的无始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