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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生产出来的现实

在早期的帝国空间构建中,城市是体现着生产力发展和文明发展的显性标志,是人类根据理想社会和宇宙的想象来塑造的空间。简而言之,中国人的先祖在城市建设之始,就有了明确的规划意识,即城市是按照人们对社会和生活的设想来进行理性构建,并不是任其野蛮生长。

这印证了梁漱溟先生对中国人“理性早启”的评价。在传统中国,我们的先祖发明了“礼”来规范社会秩序,发明了长幼尊卑来规范家族秩序,理想国在秩序中得以平稳建设。

人们对秦有一种想象中的轻视,认为秦居“胡地”,处于中华文明的边缘地区。事实上,秦人的先祖是鲁人,鲁即孔子出生的地方。按照当时的地域划分,鲁属于文化发达的关东地区。或许,秦的兼并天下,回到关东,也有一种对家乡的深刻思念在里面,意欲借助武力的方式,回到家乡。

这些秦的先人从鲁地出发,跟着子履(即成汤)一路征战,建立殷朝。殷亡后,秦人的地位日渐衰落,为周王室养马,秦襄公的父亲诛伐西戎有功,获封西垂大夫。秦庄公死后,秦襄公袭替父亲职位,仍然是“大夫”。

秦人的封地并不大,没有空间,也就没有任何野心。但机会很快来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被戎人所杀,镐京也被戎人掳掠一空。周平王即位,东迁洛邑,凭借护送周平王迁都,秦人获得了岐丰之地,周平王允诺,只要驱逐了犬戎,“此地尽以赐卿,少酬扈从之劳。永作西藩,岂不美哉?”

秦人同时获得的,还有伯爵的封号,享有与齐、晋、郑等国一样的地位。兴奋的秦襄公用骝驹、黄牛、羝羊各三头的太牢大礼,在西畤祭祀白帝,庆贺秦正式成为周的封国。

在中国古代,空间不是一种生产方式,但却存在着一种明确的空间表达,其隐含的内容包括与某种“秩序”相联系。

秦人建国之后,都城也历经了九都八迁,秦邑、西犬丘、汧邑、汧渭之会、平阳、雍城、泾阳、栎阳和咸阳。

秦人的迁移方向,是回到周的故都——镐京,即以周的故都为自己的新都,在周王室余威还在的时候,这样的企图,显现了秦人更大的空间格局。

秦定都雍城后,安居长达327年。雍城的遗址,在今陕西省凤翔县境内。雍城位于关中平原的西部,南为雍水,北为汧山,是当时通往西南、西北地区的交通要道。

雍地土壤肥沃,能够生产足够的粮食,可以保证民众需要及战争支持。

从地理空间上来看,雍城是以河流为城的“城堑河濒”,是“水上秦都”,秦以水御敌, 200年后才首筑城墙。

“以河为堑”的雍城,也像河流一样,表现出开放的姿态,推动秦不断改革,不断接受新思想,产生新事物,创造新空间。

雍城的建筑形态,也随着秦的不断发展壮大,呈现出从“重宗庙之仪”向“重天子之威”的转折,在城市空间的布局上,已经展现出从宗庙中心制向宫殿中心制的过渡趋向。

到了嬴政建都咸阳,为突出天子之威,皇宫成了国都中心,而宗庙已经降至次要地位,置于南郊。

正如当代法国哲学家和社会学家列斐伏尔所说,空间已经达到如此显著的位置,它是某种“行走在大地上”的现实,即在某种被生产出的社会空间之中的现实,是社会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

也就是说,从咸阳开始,天子成为城市的中心,是完全被权力生产出来的,是一种生产出来的现实。

 

 

天子之城——咸阳

列斐伏尔在《空间与政治》一书中提出:“空间是否有自己的逻辑?”

他对此的回答是:“空间要么依靠一种先在的、至高无上的和的,甚至是神学的逻辑;要么就是逻辑本身,是连续性的系统;要么,终,它在接受某种行动的逻辑(实践论或者战略)的过程中,接受了这种连续性。所以,空间有三种不同的视角:范例、工具和中介。”

以皇帝权力为中心建立的咸阳,同样遵循的是“一种先在的、至高无上的和的,甚至是神学的逻辑”。

在中国古代,人们需要借助“灵媒”与上天进行联络,通过神灵的肯定,来显示权力与上天之间的密切联系,即“王权天授”,人间的统治者号称是“天子”,遵从“天命”来统治人间,并独自享有祭祀天的权利,对“天子”的反抗,意味着对“天”的反抗,违拗“天”的旨意,必受“天”的惩罚,以此保证统治的稳定性和权威性。

到了秦咸阳建都,嬴政把空间政治运用到极致,通过空间的显化,来向天下昭示其统治权来源于上天,以空间的形式证明其政权的合法性。

“象天法地”,就是嬴政咸阳建都的神权逻辑。

“象天法地”,并非嬴政的独创,《易·系辞》中说:“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

据《吴越春秋》的记载,春秋时的吴国和越国在都城规划建设中都有象天的举措,伍子胥规划吴都时就曾提出“象天法地,造筑大城”。

范蠡规划越都时也曾提到“乃观天文,拟法于紫宫,筑作小城”。

吕不韦主持编纂的《吕氏春秋·序意》篇中即明言:“爰有大圜在上,大矩在下,汝能法之。”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就成为咸阳建都的空间思想,都城作为政治权力的中心,具有强烈的象征性和性,在都城建设中模仿天象,就成为建立天人关系、树立政权合法性的一个重要手段。

嬴政之前的时代,无论是成汤伐夏、武王伐殷,都是诸侯革命,权力的来源被解释为来自上天的授予。因此,嬴政本人也深信君权神授,无论是封禅泰山,还是巡祭天下,走到哪里都会通过“灵媒”以及一系列仪式,向上天宣示其统治的合法性。

《吕氏春秋》的相关观点表示,皇帝遵循上天的旨意,在一个紧密联系的过程中,始皇帝声称有一种宇宙的循环周期,即所谓的五德终始,使他走向权力之巅,这也是一种不可改变的神旨。

《哈佛中国史·早期中华帝国:秦与汉》的作者陆威仪认为,秦始皇的空间观,已经不同于以往的统治者,他致力于把帝国的都城,建设成万物的微观世界。

事实上,秦始皇的宫殿群,很像如今北京的世界公园,把全世界标志性的建筑全部置于一地,让人产生大大公园就是小小寰球的幻觉。

始皇帝的新皇宫以北极星和北斗七星的“紫微宫”格局建立,矗立于宇宙中心。秦收缴了战争所征服国家的武器,熔铸成巨大的“金人”,代表各个星座,按照被征服国的宫殿样式,建造了大规模的行宫,使其成为一个宇宙的缩影。

 

 

 

秦始皇的人间宇宙

人与天的关系,是古代中国人非常关心的话题。

战国时,人们普遍相信“盖天说”,学者们认为,由有实物留存的“式盘”,可以窥见古人的宇宙观。

式盘分为天盘与地盘两部分,天圆地方,天盘嵌在地盘当中,中有轴可以自由转动。北宋杨维德在《景祐六壬神定经》记载造式之法云:“天中作斗杓,指天罡,次列十二辰,中列二十八宿。四维局。地列十二辰、八干、五行、三十六禽。天门、地户、人门、鬼路,四隅讫。”

当时的“盖天说”认为,“天象象笠,地法覆盘,天离地八万里”,“极下者,其地高人所居六万里,滂沱四而下。天之中央,亦高四旁六万里”。

基于这样的宇宙观,人们认为中宫天极是天象结构的中心。因此,在咸阳修建都城的时候,修建了始皇帝的生祠——极庙,极庙对应着天极星座,是人类世界的中心。司马贞在《索隐》里说:“为宫庙象天极,故曰极庙”。

按《史记·天官书》所记,“中宫,天极星”,也就是现在人们所说的北极星,是群星所拱尊贵的星座。始皇帝活着时,全国各地已向极庙按时奉献贡物。《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就如是记载:“今始皇为极庙,四海之内皆献贡职,增牺牲,礼咸备,毋以加。”

秦二世元年(前209),将极庙奉为“帝者祖庙”。

古代地理书籍《三辅黄图》中说:“始皇兼天下,都咸阳,因北陵营殿,端门四达,以则紫宫,象帝居。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

学者郭璐认为,以每年十月黄昏时分的天象印证,秦都咸阳附近的宫庙阁道建筑与天河星象在平面上极为相近。秦始皇依照“象天法地”重新进行都城布局,是为了强调君权神授,将“人界”与“神界”高高在上的统治权威相呼应。

既然皇帝是人间世界的主宰,那么,皇帝的住所,自然应该成为人间世界的中心;同时,皇帝的住所,也要与上天的权力象征位置相符,以强调世俗权力与天界权力的同步性。

因此,在空间构建上,对应天帝所居的“紫宫”,建设了人间的“咸阳宫”。

以咸阳宫为中心,其他宫庙环列周围形成拱卫之势,构成“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的格局。渭河则象征着天上的银河。

皇帝是人间世界的中心,同时对应天帝居所的空间结构,是秦始皇建设咸阳都城的基本想法。由此,诞生了中国人早的世界空间观念。

史学家杨宽先生认为,商鞅在秦变法,有很多地方效法三晋的制度,法律基本上采用魏国李悝的《法经》,田亩制度(以二百四十步为亩)是采用春秋晚期赵氏的,建筑咸阳都城,“筑冀阙”也是仿效东方的,整个布局亦当仿效东方。

依照杨宽先生的逻辑,秦始皇营建咸阳都城,并非完全的空间创新,而是有其文化来源与原型模仿的,那么,以天子为中心构建城市,应该是关东空间文化的核心。

这或可反证“天子是人间世界的中心”,是当时人们普遍相信的观念。

班固的《西都赋》在描述咸阳时说:“辇道经营,修除飞阁。自未央而连桂宫,北弥明光而亘长乐,凌隥道而超西墉,掍(混)建章而连外属。”

天文与地理,在宫室建设中,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这就是中国古人的空间智慧。

围绕着始皇帝的生祠——极庙,又有许多其他建筑群,共同组成了象征中宫天极的宫殿群。

闻名于世的“秦直道”,也以极庙为中心向全国散开,“自极庙道通郦山,作甘泉前殿,筑甬道,自咸阳属之……治驰道”。

学者郭璐认为,秦始皇将渭河两岸——南至终南山,北至泾水,西至长杨、五柞宫,东至丽山园,包括宫室、陵墓、苑囿、自然山脉与河流等的广阔区域,以一个统一的思想规划为一个整体,以极庙为中宫天极,其他四宫各有所象。可以想见,如若这一规划完全实现,以极庙为中宫天极,宫观苑囿与天空中之星象相比附,环绕于四周,将是一幅天地交辉、群星灿烂的壮阔图景。

咸阳新都的结构,隐含着秦始皇对权力的理解——权力必须是隐藏的、不被洞察的、神秘莫测的。

因此,他把咸阳新都围绕“极庙”而建的270个宫观,用“复道”和“甬道”互相沟通,把宫殿群设置成迷宫群,以保证皇帝的安全。

有记载说,“关中计宫三百”,连接在一起的270座宫观,基本上是所建宫观的绝大部分,形成了“北至九嵕、甘泉,南至户、杜,东至黄河,西至千渭之交,东西八百里,南北四百里,离宫别馆,相望联属。木衣绨绣,土被朱紫,宫人不移,乐不改弦,穷年忘归,犹不能遍”的宫殿群。

被重重封锁的权力中心,由复道和甬道相连的迷宫,决定了权力的形成过程更趋封闭——内廷政治也由此衍生。秦始皇死后,赵高矫旨,废扶苏而立胡亥,秦至二世而亡,就是这种过度封闭产生的内廷政治所引发的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