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归家
很多年后,直到慕扶兰长大成人了,还是无法忘记六岁那一年,姑姑于凤仪宫临终之时和她诀别的一幕,还有那一夜她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姑姑是长沙国的美人。除了她的美貌,更以德名和才情闻名遐迩。后来她被太后选中,入主中宫,成为当朝的皇后。
这看起来,是何等荣耀的一件事情。
本朝立国,迄今已有两百多年。开国之初,大封天下。除了被分封在各地的皇室藩王,也有几姓功臣,以功勋卓著破格被封异姓王。
慕氏先祖便荣列其中,因盖世之功,得封长沙王,治岳州、潭州两地。慕氏从此也迁居南方,世代居于洞庭之畔。
几代长沙王皆牢记先祖教诲,外勤王贡献,春朝秋请;内治理国境,爱民如子。
王国传承至今,当朝的几户异姓王因着各种罪名,或被黜,或除国,其余还在的,也是岌岌可危。
唯独长沙国,国虽小,因数代先王勤政爱民,韬光养晦,加上地处偏远的南方,又凭借八百里洞庭与长江天堑,远离了中原的纷争是非。楚地桃源,国泰民安。如今,深受民众爱戴的长沙王的妹妹又被远在上京的天家择中,入主中宫。
这于长沙国的子民而言,是何等荣耀而自豪的一件事情。
姑姑离开洞庭湖畔的岳城,被送往上京为后的那一年,扶兰还没有出生。
但从她懂事起,她就不止一次听家中的老嬷嬷们说自己长得很像姑姑。闲谈起当年王妹出洞庭的盛况,人人的脸上,至今都还残存着当日因荣耀而带来的骄傲。
姑姑虽然还没见过小扶兰,但大约也听闻了这个和自己容貌酷肖的小侄女的一些事,对扶兰一直都是关怀备至。
从她出生后,从京城送来的礼物,四时不断。小小的扶兰对远在上京皇宫里的那位传说中的皇后姑姑也充满了憧憬,心里一直期盼着见到姑姑的面。
她经常对着君山大帝虔诚地祈祷,暗自许愿。
神明仿佛听到了她的诉求。
六岁的那一年,她的心愿终于得以实现。
那一年,皇后怀孕,长沙王夫妇获准,得以入京拜贺。
扶兰被父母带着,与兄长一道,跋山涉水,人劳马顿,在路上走了将近一个月,终于抵达了上京。
扶兰原本以为,自己从小长大居住的岳城是世界上繁华的城池,她在洞庭湖畔的那个被长沙国子民称作“王宫”的家是世界上好的地方。
直到来到上京,见识了天子之都的万丈繁华,再看到姑姑住的那个叫作“皇宫”的地方,扶兰才知道自己从前的想法是何等的坐井观天。
眼前的皇宫,飞檐反宇,连绵不绝,穷其目力,也无法一眼看到尽头。
那样的万顷琉璃、玉阶彤庭,说不尽的金碧荧煌、画栋飞甍。
姑姑所在的那座凤仪宫,更是雕栏玉砌,金铺屈曲。
在一片迷了人眼的金碧辉煌里,扶兰见到了自己的姑姑—这座皇宫中为尊贵的女子。
姑姑打扮得像是天上的仙姬,美得也像是天上的仙姬。她面带笑容,不顾扶兰母亲的劝阻,让小小的扶兰坐到自己的腿上,在她的面颊之上,印下了一个温暖的亲吻。
姑姑和扶兰想象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姑姑喜欢扶兰,扶兰也是如此地喜欢姑姑。后来,在父母带着兄长回长沙国时,扶兰被留了下来,继续在皇宫里陪伴姑姑。
在扶兰的绕膝承欢中,姑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终于到了生产的日子。
让扶兰没有想到的是,姑姑竟然难产,继而血崩。
那个皇子坠地不久,也没能保住。
姑姑躺在凤仪宫的那张凤床之上,已经昏迷了三四天。
这三四天时间里,扶兰无时无刻不在心里祈求着家乡洞庭的君山大帝,祈求神明保佑姑姑平安渡过这个难关。
君山大帝在小小的扶兰的心目里,就是天地之间,也肯怜悯世人的神明了。
每年的春分,父母都会准备好五牲,带着扶兰和兄长,还有长沙国的官员,众人皆弃舆,虔诚步行,从山脚登上山巅,祭祀君山大帝。
正是有了神明的保佑,长沙国才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也是因为神明的应求,她才能来到京城,得见姑姑的面。
然而这一次,君山的神明却不再听她的祈求了。
那天深夜,哭累了,陪在姑姑身畔沉沉睡去的她,忽然醒了过来。
她的耳畔,仿佛飘来了一道不知从皇宫哪个角落而来的歌声。
“西南有昆明,海出嗽金鸟……真珠又龟脑,吐金屑如粟……
“不服辟寒金,哪得帝王心……不服辟寒钿,哪得帝王怜……”
小小的扶兰当时还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歌声是何含义。后来长大,她才知道了。
传说,昆明国有嗽金鸟,翱翔于遥远之海,魏明帝时,其国来献鸟,以真珠、龟脑喂食,鸟儿吐金屑如粟,打造成钗珥,佳丽佩戴,倍添姿容,帝顾首止步,怜之爱之。宫人乃争用鸟儿所吐之金为钗珥。谓之辟寒金,因鸟不惧寒也。
殿宇沉沉,歌声飘飘忽忽,伴着身畔被夜风吹动的晃荡烛火,幽幽怨怨,仿佛来自冥界,在这阒无人声的宫室深夜里,分外瘆人。
住在皇宫里的这半年间,扶兰也曾听小宫女神神秘秘地告诉自己,在她们看不到的一个叫冷宫的地方,飘着几百年来重的怨气。有时候,半夜时分,有些宫人甚至还能听到那个方向传来的幽怨歌声。
扶兰本来是不信的。皇宫这样光明伟正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怨气不去。但是就在这一刻,她惊恐地发现,她的耳朵里仿佛真的飘入了一缕怪异的歌声。
更叫她惊恐的是身畔守夜的那些宫人和女官。
她们竟然全无反应。或因倦极,靠在柱子上偷偷打盹;或在凤榻之前,垂泪守着素日厚待宫人,此刻仍昏迷不醒的来自长沙国的慕氏皇后。
耳畔的怨歌,断断续续的,仿佛还在继续。
就在这时,扶兰看到昏迷了数日的姑姑,她垂覆的睫毛轻轻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姑姑她苏醒了,目光茫然地望着头顶那架绣着凤垂牡丹的锦帐,片刻之后,扶兰见她双唇微翕,口中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
她的声音虚弱得几乎不可听闻,但扶兰却看了出来,她的唇在重复着方才那句飘忽的歌声。
“不服辟寒金,哪得帝王心。
“不服辟寒钿,哪得帝王怜。”
“姑姑!”
扶兰呼唤了一声,扑到凤床之前,抓住了姑姑的手,眼睛里含着泪,又带了几分惊喜。
近旁的宫人和女官被惊动,纷纷围了过来。
姑姑的脸庞白得仿佛落了一层飘在君山山头的苍苍之雪。
片刻之后,她慢慢地转过脸,冰冷的手指轻轻地搭在了扶兰的小手上,用微弱的声音命周围的人都出去。
宫人和女官们无声地退出了内殿。
耳畔那阵缥缈的歌声,来得无影,去也无踪。
万籁俱寂,耳畔清明。
姑姑轻声说:“兰儿,唱一首你父王登君山祭祀丰年,我们长沙国的子民所唱的歌吧……
“姑姑好多年没听了,想听……”
扶兰慌忙擦去眼泪,用力地点头,唱出了她再熟悉不过的那首歌谣:
“猗太帝兮,其智如神,分华时兮,济我生人。
“猗太帝兮,其功如天,均四时兮,成我丰年。”
女童的嗓音回旋在凤仪宫空旷而幽深的宫室里,稚嫩而空灵,宛如天籁之音。
姑姑的唇角慢慢地微微上翘。
扶兰一遍又一遍地唱,唱完了这支歌谣,再为姑姑唱另一支。
姑姑起先一直凝神在听,慢慢地,她仿佛累了,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扶兰听到她喃喃地说:“……袁丞相,他如今还好吗……”
扶兰一呆,停下了。
她听母亲用怀念的口气对自己说过,长沙国的袁丞相是父王的左膀右臂,但在几年前,他病故了。
袁丞相终身未娶,只留下了一个据说早年时在深山狼窝边捡来的义子,起名汉鼎。袁丞相去世后,母亲将那个孩子接到王府里抚养,视若己出。他比扶兰大了几岁,对扶兰百依百顺,犹如扶兰的另一位兄长。
“姑姑……袁丞相……他已经病故了……”
扶兰不明白姑姑为何会突然问及袁相,迟疑了一下,小声地回答。
姑姑一动不动,睫毛忽然再次一颤,慢慢睁开眼睛,仿佛再次清醒了过来。
“……是啊,他已经去了……我忘了呢……”
她用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姑姑!你要赶快好起来呀!”
一种不祥之感仿佛潮水一般,将小小的扶兰整个人全部吞没了。
她趴在床边上,小手紧紧地攥住姑姑那只柔软而湿冷的手,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叫着她。
姑姑吃力地抬起一只手,用指尖轻轻替她擦去脸上不住滚落的泪珠,一双美丽的眼睛凝视着她,低低地说:“他们都说姑姑是长沙国的美人,但姑姑看到你的眼就知道,等兰儿日后长大了,才真的是我们长沙国的美人。”
她微笑着,一字一字地说:“兰儿,你这一辈子,一定会比姑姑幸运的。姑姑会为你祈福,护着你的。”
她用力地握住扶兰的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的心中所愿传达天听。
身后,女官带着太医匆匆赶来。
姑姑终究还是没能熬过那一关,她不愿让扶兰看到她的弥留状态,让人强行抱走了哭泣的扶兰。
天亮的时候,扶兰听宫女说她的皇后姑姑走了,走得非常安详,姿容如生,就仿佛睡着了似的。
一晃已经过去十年了。
这么多年,光阴竟然就这样过去了。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唱歌给姑姑听的小小女孩了。
但那一夜,姑姑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扶兰至今想起来,仍言犹在耳。
然而,姑姑于弥留之际的美好祝福终究还是落空了。
时人有言,长沙国慕氏女,每代必出一绝色。
无双美貌,偏命运多舛,不得善终。
这,或许就是慕氏女的宿命。
从洞庭转入长江,沿江逆水西行,过江陵、峡州、归州,经巴东,穿巫山,艰难蜀道之旁,便是夔州,州下有一古县,据县志记载早可追溯到本朝开国之初,一支为避祸的前朝谢姓之人,辗转迁居至此,慢慢繁衍聚居,到了今日,县里仍多谢姓人家,得名谢县。
晨曦透过一扇有些年头的蒙了层窗纸的镂雕着万字纹的旧窗,渐渐地将屋里照亮。
谢家祖宅的这间正房里,这日,谢母沈氏像往日那样盘膝坐在床边,等着儿媳慕扶兰来给自己请早安,再替自己穿鞋、梳头,新的一天也就开始了。
慕氏是三年前过世的长沙王的王女,现今长沙王的王妹。
嫁到夫家,不论原本身份高低,早晚问安,自是必然,此为儿媳对婆母的人伦孝道。
但日日亲手替婆婆穿鞋、梳头,以慕氏的身份而言,难免有屈尊之嫌。
所以一开始,当新媳妇主动服侍自己做这些事的时候,沈氏是料想不到的,也有些拘束。
而现在,慕氏过门已有半年多了,她温婉娴淑,对自己毕恭毕敬,服侍周到,浑身上下竟不见半点王女的架子,谢母也就从一开始的束手束脚变得渐渐习以为常,乃至理所当然。
沈氏习惯早起,新媳妇也跟着她日日天不亮起身,卯时中必已等在堂屋外。眼见今日已经过了时辰,还不见慕氏现身,东厢新房那边,那个跟着新媳妇过来服侍她的慕妈妈不过也只派了个丫头来,说夫人今早起身略晚,先向老夫人告个罪,等下就来问安。得如此待遇,沈氏心里未免不舒服起来,眉头渐渐蹙起。
一旁那个早几年前就从戚家过来伺候她的侍女秋菊—本名叫秋兰,有几分姿色,为避讳主人之名,改为秋菊—察言观色,小声嘀咕了起来:“老夫人,不是奴婢多嘴,夫人虽说是长沙国嫁来的,可今非昔比。三年前刚定亲那会儿,长沙国也还算行。但自打老长沙王没了,长沙国是一年不如一年。咱们家爷这几年却平步青云,就说年初娶她的时候,就已经被朝廷封为河西节度使了。奴婢听说啊,连当今的刘后见了咱们家爷都要笑脸相对,说上几句好话笼络呢。等爷这次平叛得胜,加官晋爵,想必更是少不了的。”
听到这话,谢母脸上露出了笑容。
“老夫人,您对夫人是视若己出,心疼她远嫁不容易,对她比亲闺女还亲。她嫁进来这才几天,眼睛里却已经没了老夫人。让老夫人一顿好等!”
她的舌尖抵着上颚,灵巧地拍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啧”的一声。
“奴婢只知儿媳服侍婆母是天经地义的,还是头回见到仗着娘家要婆母等儿媳露脸的。”
沈氏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脸色变得有点不悦,道:“你去那边看看到底怎么了。日头都晒后脊梁了,莫非她还没起身?”
秋菊脆生生地应了,健步如飞,穿过游廊,很快来到东厢。
谢家的祖上是本朝迁居至此的那支谢姓人家的直系后裔,高祖之时还是地方豪强,有良田万顷,说占了谢县一半的土地,也是毫不夸张。这座祖宅当年也曾是全县气派的宅邸之一。但后来,曾祖嗜赌,谢家开始落败。到了谢长庚的父亲之时,谢父已沦为县里的驿丞,靠着微薄的俸禄养家糊口。在谢长庚十四岁犯事离家后,谢家祖宅更是一度荒了下去。直到前几年谢家重新起势,沈氏搬了回来,房子才加以修葺。而东厢这边在谢长庚娶慕氏时,又重新修过。
谢长庚是在初春时节迎娶长沙国慕氏王女的。
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如今已是秋日。门窗之上的双喜红字虽还贴着,但经不住风吹日晒,原本的大红喜色已渐渐褪去,变成了惨淡无力的颜色。
“慕妈妈,老夫人一早就起来了,左等右等,不见夫人,打发我来这边瞧瞧。要是夫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妈妈您也和我说一声,我回去了转告老夫人,也不必叫老夫人一直空等。”
秋菊站在通往东厢的游廊拐角处,对着正在拍门的慕妈妈说道,语气听起来恭谨,实则暗含不敬。
慕妈妈从前是何等之人。
王女跋山涉水,履约远嫁这巴东苦地,新婚当夜,谢长庚才入洞房,就被朝廷一封十万火急的急诏所召,脱了喜袍,连夜匆匆离家,前去平定江都王之乱,至今未归。
这大半年间,她亲眼看着从前在家受尽宠爱的王女早晚侍奉谢母,无微不至,事事亲力亲为,不喊半声委屈。
这个谢母若是知情体贴之人,也就罢了,偏是个眼皮子浅显之人,见王女恭顺柔嘉,又借着儿子的那么点底气,蹬鼻子上脸,越来越心安理得,日渐不把王女放在眼里。
慕妈妈知道王女的一颗芳心牢牢羁系于谢家郎君身上,这才爱屋及乌,甘受委屈。慕妈妈虽然心中气苦,但事关王女和谢家郎的夫妻关系,有些话不好明说,平日只能在她面前暗加提点,见她并不上心,自己也只能忍气吞声。
这半年多来,王女日日早起,风雨无阻,哪天不是一大早就在正房门前等着开门,进去伺候。
唯独今日一早,王女不知何故,迟迟未曾起身,自己方才怕谢母等待,也已派人去传了话。
一盏茶水的工夫都没有,就来催了。不但如此,连这个来自戚家的卑贱奴婢,竟也敢来这里如此说话。
这要是年轻之时,慕妈妈怕是早一个巴掌甩过去了。
门口等着服侍王女起身的几个侍女闻言也皆面露恚色。
性子为“爆炭”的茱萸已经难忍怒气,冷冷地说:“大清早的,好端端地竟咒我家翁主。何为泥猪疥狗,今日我算是见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