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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 囊千】


2013年12月,西部,囊千县,近白檫乡。
阳光不错,温度却低得叫人咂舌。安蔓塞在所谓纯羊毛能抗极地严寒的靴子里的两只脚几乎冻成了没知觉的冰坨坨,饶是这样,她还是倚着车门很顽强地举着手机,东挪挪、西移移,跟搜寻敌方信号似的。
也不知道是手机举对了点位还是刚刚只是卡网,信号突然就满格了。嘀嘀嘀,等了好久的几条微信接连进来,前几条的图片正在下载,后传的文本信息先进来:“亲,照片还在精修,先发几张你看看效果,有问题你说话哦。”
又等了一会儿,张照片先打开了。海边、日落、她、婚纱,这家影楼真是靠谱,修的片子唯美得跟梦似的。
安蔓的眼睛一下子湿了。
另外几张也是她,单人的,托腮凝思、低头轻嗅手里拈的花、林荫道里肆无忌惮地大笑、斜倚桥上撑一把烟雨朦胧的伞。她把几张照片都发到朋友圈里,配的那段话增字减字,改了又加,后发出去的那条是:这世上终有注定的一个人在等你,那时你才明白,为什么跟那些错的人都没有结果。何其庆幸,千万人之中,遇到你、选择你,只愿意和你走过1314。
发完了,手机塞回兜里,双手拢到嘴边呵气,使劲搓,拼命跺脚。不知道跺到第几次的时候,秦放回来了。
走过来的时候,秦放半是揶揄地对她说了句:“够酸的呀。”
八成是看到那条微信了,安蔓早有准备,一仰头回了句:“我故意的,就是要膈应那些见不得我好的贱人。”
秦放没说什么,冲她竖了个拇指。看他脸色淡淡的,安蔓就知道打听的事没着落:“还是找不到?”
“比这糟糕。人家说了,三年前这里经历过一场地震,附近的山塌了几座,有的村寨被整个儿吞掉,估计是找不着了。”
当然是找不到了。这是秦放的家事,据说是要还家里老一辈的心愿。安蔓没有多打听,不过出发前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已经七八十年了,世界局势风云变幻,十年就能乾坤倒转,七十年时间,山可平水可干,要找个肯定已经死了的人,也太难了。
更何况,其间还多了一场始料未及的大地震。
安蔓试探性地提了句:“那……我们回杭市?”
人多少是有点犯贱的,明明不抱什么希望的事,忽然告诉你百分之百没戏了,心里会突然拧巴地不爽。在这一点上,秦放是个典型。上车之后,他说了句:“再找找,好不容易来一趟,也是成全老太太一个心愿,多少要在恩人坟前磕个头。”
又说:“就当玩儿了,这边景色好,你不是挺喜欢的吗,你那心涤荡都跟水晶似的了吧?”
又在损她了。安蔓白了秦放一眼,这些日子,她是老发微信、微博。这不是没来过嘛,看雪山、喇嘛庙,什么都新鲜,经常报备行程,一时冲动也会发几条类似“心灵都净化了,人就该活得如此纯粹”的感想。这不就是那么一说嘛,还真当她喜欢这儿啊,别的不说,光那加剧皮肤老化的高原紫外线就够她受的了。
她笑嘻嘻地回了句:“我你还不知道,不就是在装嘛。”
秦放嗯了一声:“诚实。”
她知道秦放爱听什么,也知道他腻味什么。和秦放的相识相处,安蔓承认自己是有些投其所好耍了心机的——那又怎么样呢,男人给女人送花、安排浪漫约会就不是在耍手段吗?重要的是结果,不管秦放初爱的是谁,爱的是谁,现在是她以女友,啊不,未婚妻的身份陪他来囊千处理家事,未来也只有她。
两人关系确定的时候,秦放说过一句话:“安蔓,我就喜欢你是个明白人。”
于是安蔓知道,跟秦放相处,不需要太多想法,做个明白人就行。
安蔓,我就喜欢你是个明白人。
这句话非常重要。

两人又在附近待了两天。那条关于婚纱的微信朋友圈下点赞无数,也有人建议她务必不要错过附近的知名旅游景点,比如四大神山之一的阿尼玛卿,比如巴颜喀拉主峰,比如天下黄河贵德清。
于是她除了贴图片晒行程,做得多的就是翻地图册看路线,这才知道原来囊千再往东走一点就是整个西部都有名的印经院。安蔓极力撺掇秦放往那儿走,却被他一口回绝。
“不去,那么神圣的地方,你是想全身心都被涤荡成钻石吗?”
安蔓藏住了失望。车子掉头离开的时候,她想着秦放关于她水晶和钻石的说法,忽然有点难过。心里想着,再怎么涤荡,我也就是块煤疙瘩罢了。


第三天晚上,两人在囊千县城的一个餐馆吃饭,秦放大致把走这一趟的缘由跟安蔓说了。
秦放的曾祖母,是川地靖化县人。靖化县在国内近代史上很是留下了一笔,因为1936年到1937年的大饥荒,靖化县人吃人的惨案太多,活活吓疯了断案的县长于竹君。
他的曾祖母在这场大饥荒中和家人一同外出向西逃荒。那时候,大部分人是往东走,因为江南自古富庶地,想来会有饭吃,但也有一小部分人把宝押在了西部——往西的路险,环境恶劣,人来得少,也就意味着抢饭吃的嘴少。
流徙到囊千一带时,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她一个人。几乎饿死的时候,万幸遇到了好心人收容,全了一条命。
恩人的家里,有个长她一岁的姑娘,染了时疫暴亡,家里就把她当女儿养,还让她顶了自家女儿自小结下的婚约。
当地的习俗是,未出嫁的女人死了,将来连个上坟磕头的人都没有,要出钱认亲养个干儿子。秦放的曾祖母便把这事应承下来,说:但凡我有后人上坟磕头,阿姐坟前就少不了扫墓的。我的儿子就是阿姐的儿子,把阿姐的事当自己的事一样办。
立誓容易践诺难。后来她随夫到东边跑生活做生意,兵荒马乱的,回去的路就此渺渺。一直到死,都再也未见乡土。
秦放说:“原本指着我爷爷,我爷爷那时候赶上打仗、建国,哪有心思往西边跑?我爸结婚的时候是一九八几年,那时候穷,扎一个厂子就是铁饭碗一辈子,一分钱都省着花,哪有闲钱出去?又不是火烧火燎的事,磕个头,什么时候不行?就这么一年拖一年,一直到我爸没了,这事也没成行。”
话题有点沉重,安蔓不吭声,给秦放斟了一碗酥油茶。
“我爸死前告诉我这事,我才知道我家里还承着这么个女人的恩。我说行啊,现在日子好了,有钱有闲,我就跑这一趟呗,一次性帮我爷爷、我爸把头都给磕了。我爸说‘别,你找着老婆再去吧,成双成对的,也给地下那女人一些有子孙的念想。你一个人去算什么事儿呢’。”
安蔓笑:“所以找着我就来了?”
想了想又加一句:“其实人也真挺怪,换了别人,这么点事,七八十年的,隔了好几代,偷懒也就不来了。但也总有些人吧,把这当回事,关山万里地践诺。”
秦放说:“这两天我一直找人,但是有时候自己也搞不清,觉得自己怪没劲的,净是瞎折腾。真找着了又怎么样,磕不磕这头,日子不还是照过吗?”
有好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安蔓问他:“喝酒吗?陪你喝点青稞。”
秦放笑了笑,正想说什么,门外响起了好大动静的刹车声。

好几辆车,清一色的越野,下来的都是大老爷们。领头的谢顶发福,但那一身户外装备可真不差,都是的名牌。这几人应该是停车吃饭,进来七嘴八舌大声嚷嚷,又喜出望外地跟秦放他们打招呼:“哥们儿,过来旅游?刚看到你们的车,内地牌照,我们就说肯定也有游客在这儿。”
如果是在东南沿海,大抵不会这么自来熟,囊千这头游客少,路上遇到了多少会寒暄一阵子。秦放欠了欠身算是打招呼,领头的那个特热络,看看离上菜还有些时候,也不管秦放他们乐不乐意,硬是凑过来跟他们聊天。
他自我介绍姓马,在赣地瓷都做瓷器生意,和朋友过来自驾。秦放问他是不是要登山,这位马老板瞪大眼睛说:“登啥山?冻死我了!”
穿的是专业户外装备里号称领导型的始祖鸟,全程却哆哆嗦嗦缩车里让司机开车“自驾”,又是个噱头大于实质的。秦放不想跟他多说,他却越聊越嗨,天马行空,谈自己的生意,抱怨这一路吃得不好,夸秦放和安蔓养眼般配,又很关切地问安蔓:“妹妹,你脸色不好,是晕车啊还是高反啊?”
好不容易熬到他那桌子上菜,同行的人喊他回去吃饭,马老板犹自恋恋不舍,对秦放说:“兄弟,晚上去我那儿聊聊吧,我跟你投缘,一见如故,有说不完的话。我就住城中心的金马大酒店,188号房,你一定来啊,咱们聊聊。”
这马老板,也忒逗了。晚上临睡觉的时候秦放还止不住好笑,同安蔓说真是莫名其妙,自己话都没跟他说两句,到了姓马的嘴里,居然就“一见如故”了。
安蔓勉强笑了笑,脸色很疲倦。秦放过来搂住她,在她鬓角亲了亲,说:“姓马的只有一句说对了,你脸色真不好,是这两天太累了吗?”
安蔓点头,又指指自己的眼圈:“大概是水土不服,来了之后一直睡不大好,晚上吃片安服灵,行吗?”
安服灵的效果类似安定,不过口感好一些,易溶于水。
“你体质本来就弱,别吃太多,一片就行了。”
安蔓促狭:“体质好的就能吃得多吗,要是你得几片?”
秦放故作深沉:“要放倒我这样的猛男,至少两片……三片才保险。”
安蔓咯咯地笑起来,她挣脱秦放的怀抱,到一边打开行李箱取药。拧开药盒子盖,先倒出一片,两秒之后,又倒了两片。
三片安服灵,握在手心,汗出得厉害,心跳得很快。安蔓回头看秦放,他正在开电视调音量,调着调着忽然噗一声笑出来,说了句,这王导也太招乐了。
好像是一档真人秀的综艺节目,雪乡,画面上白蒙蒙的,几家人带着娃争先恐后地抢房子。安蔓的嘴唇干得厉害,她不安地舔了一下,说:“秦放,我给你倒杯柠檬水吧。”

第二章
我就住城中心的金马大酒店,188号房,你一定来啊,咱们聊聊。
这话,不是说给秦放听的。
安蔓站在188号房门口,掌心止不住地出汗。她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一紧张掌心就会出汗。这个晚上,从她把安服灵放进秦放的杯子里开始,掌心的汗就没有停过。
终于下定了决心伸手敲门,才发现门没关严,轻轻一推就开了。
空调打得很足,暖气扑面而来,屋里的光很暗,客厅开着电视,欢快的调子,旋律很熟悉,是秦放之前看的那档真人秀,午夜场重播。那个白天见过的马老板,裹着浴袍窝在沙发里,两条长满汗毛的小腿架在电视前头的茶几上,笑得前仰后合的。
“哎呀妈呀,笑死我了,这缺心眼儿的大老爷们,抢个房子把闺女都扔了……”
安蔓走过来,腿一直打战。她停在沙发旁边,叫了声:“赵哥。”
他当然不姓马,也不做什么扯淡的瓷器生意,那都是信口说给秦放听的——其实,自己是不是该感谢他,没有当面揭她的底。
赵江龙顺手就关了电视,茶几上摸了烟,打火机咔嗒一声,在忽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听来分外刺耳。火苗蹿起的时候,他隔着火瞥了她一眼。
“安……小……婷,改名字了?”
安蔓没说话。赵江龙笑呵呵的,仰头朝她脸的方向喷了一口烟,拿起手机点了几下,清清嗓子咳嗽两声,阴阳怪气地开始读一段话。
“这世上终有注定的一个人在等你,那时你才明白,为什么跟那些错的人都没有结果。”
安蔓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先前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倒霉,天下这么大,马路这么多,偏偏在这种地方狭路相逢,这不是老天成心要她好看吗?现在才知道,没那么多巧合偶遇,有因才有果。
“安小婷啊安小婷,包你那三年,你赵哥不算抠啊,在你身上砸了五六十万不止吧?你这小娘皮不地道啊,那阵子警察查我,你寻思我要栽,招呼都不打,卷了东西就跑。哎哟!后来我回去看了,你卷得那叫一个干净,锅碗瓢盆都没留下啊!安小婷,把你赵哥的心都伤透了。”
安蔓直挺挺地站着任他说,头皮一直发奓。姓赵的是个笑面虎,话说得越轻手下得越重。今天这事善终不了,她得求他,哪怕膝盖软成了面条,也得往死里求他。
“你不会做人啊,换了你赵哥,这辈子都得低调。低调你懂不懂,俗称夹着尾巴做人。你知道这消息哪来的?人截图发给我的,还是匿名。你得多得罪人,别人才会在背后给你使绊子下刀啊?”
原来是犯小人了,安蔓恍恍惚惚的,脑子里闪过朋友圈里的一个个名字。是谁呢?谁都像,谁又都不像。
“本来啊,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走就走了,你赵哥大度,也不想追究。只是一来这次碰了巧,跟你离得还真近;二来你这小娘皮太伤人了,还‘跟那些错的人都没结果’,你赵哥花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银,那也是辛苦钱,不是天上掉的,扔水里还打个响儿,存银行还有利息呢,到你这儿就成了‘错的人’,你给解释解释,你赵哥错哪儿了啊?”
他开始带着笑说,后来脸色渐渐狰狞,把手边的酒店杂志卷成了筒,像以往脾气不好冲她发泄一样,一下下抽着她的头和腮:“解释解释,给我解释解释,你赵哥错哪儿了啊?”
安蔓嘴唇哆嗦着,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了。
刚一开口,安蔓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给赵江龙磕头,语无伦次地说了很多很多,她说:赵哥你放过我吧,我一辈子都感谢你的大恩大德,我知道我花了你的钱,我一定想办法还你,我好不容易遇到秦放,我跟他婚纱照都拍了,赵哥只要你抬抬手,我一辈子都是好日子,求你了!你千万别跟秦放提这事……
她哭得特别惨,赵江龙抽了张纸巾给她擦脸,又换了副和气的脸来跟她说话。安蔓怔怔地,看着赵江龙一张嘴开开合合,愣是什么都听不进去,脑子里都是秦放秦放。
秦放长得帅,能力也强,和朋友合伙办的公司风生水起,更重要的是他真专情,初恋女友陈宛意外溺亡之后六年,他身边都没别的女人。秦放主动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安蔓的感觉是天上掉下个金元宝,不偏不倚正好砸她脑袋上了。
这是她这辈子能遇到的好的男人了,多想抓住啊。她比所有的演员都用心,白天黑夜地琢磨演技,把见不得光的安小婷藏在箱底,打造出一个秦放喜欢的安蔓来。累是真累,但是甘之如饴——累点怎么了,古代女人后宫争宠比她复杂多了,那还只能分到零点零几的皇帝,她得到的,可是完完整整的一个秦放。
当然有人嫉妒她。惦记秦放的女人不少,秦放端看她怎么应付。她笑嘻嘻地来一句:“我就是要膈应那些见不得我好的贱人。”
秦放喜欢这调调,他不喜欢女人太软弱太逆来顺受。有人掴你的脸吗?加倍打回去。
千里长堤,她一点一滴筑起来的,只是临到头忘形了这么一次,老天就派了个姓赵的让她溃堤。太不公平,叫人怎么甘心,死都不能瞑目。
赵江龙觍着脸看安蔓,脑子里那股邪念跟身下那股邪火一样烧得突突的。安小婷这女人,当初只是他包的几个外室里的一个,除了年轻漂亮,真没觉得怎么特别。今天不同,不晓得这三年她吃的什么米,身上那股子不一样的调调,还真的就像安蔓之于安小婷这个名字的差别,再说了,她现在是秦放的女人,从别人嘴里夺食,总是别有一番刺激。
他伸手去扶安蔓,另一只手肆意地顺着她的腰线往上摸,干笑着说了句:“想哪儿去了你,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你赵哥是逼人走绝路的人吗?”
安蔓僵了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
其实她老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赵江龙和她之间,又哪有别的什么可以“聊”的?远在敲门之前,远在他白天笑着说出“你一定要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吧。她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应付,又不是没跟他做过,就当被鬼压了一次吧,此后一了百了。
事到临头才知道真不行,她费了那么多力气,把自己脱胎换骨成安蔓,实在做不到像以前那样,对着赵江龙这样的人承欢。安蔓像是被电触到,死死把住赵江龙的手,嘴唇嗫嚅着:“赵哥,除了这个,除了这个我们都好谈,真的,都好谈……”
赵江龙火了,一巴掌把安蔓打得眼前发黑:“安小婷,你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不知道吗,怎么给脸不要脸呢?”
连骂带打,又是劈头盖脸几下。男人手重,还都是招呼在头脸这种脆弱地方,安蔓的血都充了脑袋。可她也真有那么点邪行,让赵江龙这么一打,原先还犹豫着的,真变成抵死不从了,挣扎着踢打撕咬,拼死也不让他得逞。
撕扯间,赵江龙突然惨呼一声,捂着肚子腾腾腾倒退几步。
安蔓鼻子下头都是血,呼吸间是满满的腥味。她颤抖着抬头,正对上赵江龙哆嗦着伸手指她,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的小腹上插着一把刀,而鲜血,正迅速洇上白色的浴袍。
安蔓懵了,自己动了刀吗?哪儿拿的?怎么捅过去的?过去的几十秒太过混乱,想去回想,脑子里只剩大片空白。
她哆嗦着低头看自己的手。白皙纤长的十根手指,左手中指上戴着订婚戒指。不记得了,完全不记得,连哪只手拿的刀都全无印象。
一声闷响,赵江龙重重倒地。
安蔓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她失魂落魄地上了楼,哆哆嗦嗦掏出房卡开门,屋里很黑,静下心来能听到秦放熟睡的呼吸。黑暗中,安蔓背倚着墙站了好久,直到远处大街上突兀地响起刺耳的车声,她才哆嗦了一下,跌跌撞撞扑跪在床边去晃秦放的身子。
开始很小幅度,后来就有些失控,哭着叫他:“秦放,秦放,你醒一醒啊。”
秦放睡得很沉,安服灵药物的外力把他拉进深重的睡眠,而睡梦里,他正困魇在一个场景之中。
那是个旧时代老式的京戏戏台,两边拉起红布帘子,后头的拉唱班子好生热闹,锣鼓、胡琴、京二胡,台上生旦净丑唱念做打,蟒帔褶靠、绶带丝绦济济一堂。好像回到小时候,他个子小,扒着戏台拼命仰头也只能看到下头的厚底靴、朝方、云履,随着急嘈嘈的鼓点上下翻飞,叫人目不暇接。
再然后,他突然发现,在戏台靠里的位置,翻飞的各色衣袂下摆、起落的各式戏鞋之间,出现了一双缎面的高跟鞋,鞋头镶着一颗颤巍巍的珍珠,足面光洁、小腿圆润,旗袍的前后片微微拂动。
京戏百音逐渐淡去,到后,偌大戏台,万千影像,独独只剩了高跟鞋的足音。
噔,噔,噔……


凌晨两点多,旅馆前台正打瞌睡的夜班当值洛绒尔甲被安蔓摇醒。夜里寒气重,安蔓穿得严严实实,帽子口罩都套上了,露出的一双眼睛红红肿肿,带着哽咽的音跟洛绒尔甲说收到家里的电话,母亲得了重病住院,要连夜赶回去。
对于遇到不幸的人是应该施以力所能及的帮助的。洛绒尔甲很快就忘记了半夜被人叫醒的不快,他帮安蔓结清房费、拎行李装车,后帮着她把浑身酒气的秦放拖扶进车里。
安蔓开车离开的时候,洛绒尔甲站在路边一直向车子挥手,心里感慨着这姑娘可真能干,连车子都会开,转而想到接下来要走近一个小时的盘山悬崖路,又有些为她担心。
但愿佛祖保佑,一路平安。
他站了好一会儿才呵着气小跑回屋。几乎就在他关上门的同时,一辆黑色的轿车从旅馆前头的街道上呼啸而过,橘黄色的车灯遥遥指着的,正是安蔓离开的方向。

第三章
安蔓脑子再乱,也知道开夜路危险,尤其是盘山道,当地人称“九十九道盘,鬼走也难”。一道盘陡过一道,整个呈螺旋锥样绕十几座山上去,顶上那道说是万丈悬崖也一点都不过分。
上到第三十来道时,安蔓把所有的车窗都打开。寒风在车里飕飕地刮,冻得人困意全无,山壁上斜出的树,陡一看都像是隐在暗处不怀好意的人。
已经是12月下旬,月相开始由满转半,疏淡地挂在天边,像是睁开的冷冷的眼睛。不管拐几个弯,行多少路,抬头一看,它的视线还在你身上,叫人无所遁形。
这别样的仿佛置身世界尽头的宁静,终于让安蔓的脑子从混沌里一点点抽离出来。
车轮胶皮摩擦着山道,她开始仔细回忆起这个晚上的一切。
——喝下溶有安服灵的柠檬水之后,秦放慢慢合上眼睛……
——她犹豫了再犹豫,伸手去敲188号的房门……
——赵江龙拿着卷起的杂志,一下下抽她的头脸,说:“你赵哥错哪儿了啊,你给解释解释,解释解释……”
——被赵江龙打得全无还手之力,她蜷缩着护住头脸任他拳打脚踢。肋骨挨了两脚,现在还在疼,隐隐地疼……
……
陡然间,安蔓浑身一颤,重重踩下了刹车。车子惯性往前冲了好几米,车轮和地面发出难听的摩擦声。前方再有几米就是悬崖,黑魆魆的山石外头,就是大片的无边无际的稀薄空气。
她想起来了:自始至终,她根本没有碰过刀子!
被赵江龙往死里打的时候,她试过用牙咬、用指甲去抓,穷极的时候甚至想把茶几抡起来砸赵江龙,但是真的没有摸过刀子,真的没有!
那时她吓傻了,屋里只有她和赵江龙两个人,赵江龙中了刀,又是那样的表情,她就以为是自己混乱间失了手。方寸大乱之下,居然半夜开了车逃跑。
跑到哪儿去,这是跑得了的事吗?再说了,这一跑畏罪潜逃,不是更把罪坐实了吗?
安蔓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行,得回去。
她强迫自己冷静,深深吸一口气,准备掉头。
就在这个时候,后视镜里忽然灯光大亮,安蔓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轰的一声巨响。撞击力迫使车子往前进了四五米,车头刹那间走空,安蔓以为下一刻就要坠崖,吓得尖叫不止。
车门被猛地拽开,一个高大的男人粗暴地拽住她的头发,将她整个人都拖到地上。安蔓的头皮火辣辣地疼,挣扎着想站起来时,那人一脚踩住她后脑勺,把她的脸重重踩进泥土里,怒吼了句:“臭婊子,货呢?”

秦放觉得特别冷。
像是床头有人放了好几台风扇,开足了马力对着他猛吹,被子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总也摸不到。风扇的声音咯噔咯噔的,在这声音的背后,似乎很远的地方,有安蔓的惨叫声……
秦放一个激灵,眼睛陡然睁开。身处的环境让他完全蒙了,脑子里一阵阵针刺般的疼,他挣扎着从后座上坐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偏头朝一边的窗外看。
不远处,安蔓蜷缩着身子在地上痉挛,有个男人脚踩在她身上,手撑着膝盖;另一个戴鸭舌帽的狠狠踢她肚子,大声吼着:“不是你是谁,货呢?”
秦放下意识觉得这是梦,但即便是在梦里,也容不得别人这么欺负安蔓。他叫着安蔓的名字,撑着椅座想去开车门,刚有动作,车身突然嘎啦响了一下,接着,以一种异样的幅度慢慢倾斜。
秦放后背一凉,僵了有一两秒之后,他抬头看向另一侧的前方。
那里不是实地,是深蓝色大海一样的空气,无边无际的尽头处,甚至飘浮着低一些的星星。车头明显开始下倾,幸运的是,又以一种颤巍巍的态势保持了平衡。
那边显然也注意到这头的动静了,手撑膝盖的那个人冷笑了两声,拔腿就往这边走。才刚走两步,腿上突然一紧,低头一看,安蔓死死抱住他的腿,虚弱地说了句:“你别……跟他没关系的,真没关系。”
那人居然笑了,插科打诨似的看着对面的鸭舌帽:“呦,你看看这舍生忘死的,当演戏了都。”
老搭档了,处理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鸭舌帽笑了笑,大踏步走到车子前头,一抬腿,脚蹬在车后大杠上,一副下一秒就要开踹的架势。
先前那人低头看安蔓,声音挺平静的:“那屋子,我们一直盯着,除了你就没别人进出……再给你个机会,货呢?”
货?
什么货?赵江龙倒腾的黑货吗?安蔓哆嗦得厉害,死死盯住鸭舌帽踩在车后杠上的那只脚——她如果不说,秦放会死的……
大不了承认下来,能拖一点时间是一点,说不定就是这分分秒会有转机呢?
安蔓颤抖着说了句:“我没退房,东西……我放在旅馆柜子里……”
嘴唇早就被打裂了,已经被风吹干,说话的时候一丝一丝牵扯得疼。那人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向着鸭舌帽扬了扬下巴,鸭舌帽会意,近乎玩味地清了清嗓子,再然后用力一蹬。
你说,或者不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在安蔓撕心裂肺的惨呼声中,车子轰然倾覆。车尾带起土道上的灰尘,紧接着传来巨大的磕碰声,应该是往下坠落时磕到了嶙峋逸出的尖石,再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两个人从地上拖起瘫软的安蔓上车,关上车门时,安蔓忽然觉得整座山好像都震了一下。这一下之后,才是真正的安静。
鸭舌帽咂了咂嘴,说了句:“呦,这悬崖还挺深的。”
另一个也深有感触:“所以说啊,在这种地方开车,一定要注意行车安全,不然救都没法救啊,你看。”

事实上,车子坠下悬崖的时候,秦放都还没完全分辨清楚这到底是不是梦。一方面是药物影响,另一方面是事情发生得实在也太快了——他记得,自己明明在睡觉啊。
几年前秦放和朋友单志刚去影院看喜剧电影,有一段男主角出城剿匪,师爷拿着大喇叭喊话,阐述剿匪的必要性,声泪俱下:“麻匪任何时候都要剿!不剿不行!你想想,你带着老婆,坐着火车,吃着火锅唱着歌,忽然间,就被麻匪劫啦!”
当时他笑得前仰后合的,拍着单志刚的肩膀说:“看看,人生无常啊。”
这无常事,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临睡前,他看了场综艺节目,喝了一杯柠檬水,怎么一睁眼就穿戴好了躺在荒郊野岭的一辆车里,而且下一秒就坠崖了?
天上还有月亮,夜重得很,这么短的时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乾坤逆转?
没有任何线索,只有安蔓的惨呼声和他听到的的一句话。
“不是你是谁,货呢?”
秦放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假的,假的,梦魇,噩梦,跟那个戏台上缓缓走近但总也看不到脸的女人一样,都是梦。
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安蔓会安然无恙地躺在身边的。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轰的一声巨响,车子重重触地。谷底不知道是立着的尖锥还是被劈断的桩,强力的冲击下,尖桩瞬间刺透车身,从他的后心刺入,前胸透出。
巨大的撞击声惊得谷底林子里的乌鸦哇啦啦一阵乱飞,铺天盖地,像是骤然升起挡住夜色的黑雾。
这是12月下旬,20号前后,农历十一月十八,月亮刚刚由满月转亏。再过几天,到了农历二十三,满月会亏去一半,是为下弦半月。


第四章
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呢?
常识来说,应该是已经死了,毕竟从那么高的山崖坠下,又被尖桩刺透了心脏。
但科学角度来说,没死——
心脏自始至终,都有极其微弱的起伏。
这可能就是书上常说的弥留,或者回光返照吧。老天待他不薄,让他有时间回忆这一生——如果不是在荒郊野岭,他还会有机会吩咐后事,交代遗嘱。
秦放静静等待着终将到来的死亡。
山里很静,偶尔能听到高处的山道上过车。
死了之后,还会像这样有知觉吗?
这个问题想深了,会让人毛骨悚然。那该多么可怕啊,这个巨大而拥挤的烟火世界,外围环绕着无数双冷冷窥视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你的一举一动,在你拍着胸脯自信满满地说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时候,就在你的肘畔,有人目不转睛,嘴角勾出讥讽的笑。
来自死人的微笑。
将死的时光变得无比漫长。初,秦放还会焦躁和担心——安蔓怎么样了,那两个混账会不会为难她;下周还有个重要的项目要谈;月底了,要信用卡还款,如果信用记录不好,以后申请大额贷款时就会很麻烦……
不知是第三天还是第四天的一个晚上,有只狼觅食到了附近,围着车子嗅嗅走走,但奇怪的是,始终没有过来。后来它停在不远处,肉红色的舌头卷舔着什么,周围的风很轻,草叶子沙沙地响。
就是在这个时候,秦放放弃了他担心的一切事情。担心又能怎么样呢,他快要死了,他无能为力。
这一刻,他有想流泪的冲动。
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
还要等待多久?为什么还没有死呢?
川地都姜市,青成山外围地界。
顶着道士头的颜福瑞带着六岁的小徒弟瓦房,推着串串香的小车回家。刚到山脚下,就看到一行人堵在前头山道上,几个精瘦的人张开工程图点头哈腰,看图的人挺胸挺肚子,西装片儿都撑开了,满意得连连点头,胳膊一会儿往里划拉,一会儿又往外划拉,跟指点江山似的。
颜福瑞的火噌噌的,他大踏步推车过去,舀勺汤碗碰得丁零咣当的,直直朝几个人招呼过去,近前了才出声:“让让!让让!都让让!”
瓦房头发还不够多,没法梳小道士髻,结了个娃儿辫在脑袋后头,凶巴巴的,跟在颜福瑞后头恶声恶气:“让让!都让让!”
几个人忙不迭地往边上跳,唯恐被浓汤溅脏了衣服。颜福瑞大步流星,刚把一群人撇在身后,有人叫他了:“颜道长!”
颜福瑞心里骂:开发商的狗腿子!
要不说师徒连心呢,颜福瑞的脏话还没出来,瓦房已经扯着小嗓子骂开了:“你个瓜娃子!”
这还了得,肯定是出摊的时候跟着小混混学的。颜福瑞一巴掌扇在瓦房后脑勺上:“素质!注意素质!”
这当儿,喊他的那个宋工已经跟上来了,满脸堆笑地先给颜福瑞敬烟。颜福瑞一脸倨傲地来了句:“贫道不抽烟。”
这个宋工是上个月开始跟他接触的,自打知道这个宋工的来意之后,颜福瑞看他,就是一肚子的没好气。
青成山好,谁都知道,旅游口号都说“拜水都姜市,问道青成山”。东汉的时候张天师就在这里结庐传道,开发商打出口号:五星级的独家享受,您房间里的青成天下幽。想在这儿搞个度假村也可以理解……
但是!
凭什么要拆他的地方!
他的天皇阁,那是师父丘山道长传下来的道观,想拆,门儿都没有!今天卖串串香的时候,边上烤羊肉串的哥们儿已经给他支招了,那哥们儿说了:“任何时候,强拆都是不可接受的!颜道长,你一定要以死相拼!我可以帮你在微博上呼吁,转发超五百就会引起重视!”
给烟还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宋工也来气了,真当他没做过调查工作呢。
他清了清嗓子:“老颜啊,你也别让我们难做。价钱不合适可以再谈,是不是?
“我都打听过了,你也根本不是道士,你说你整天梳这个发型跑来跑去的,我要真给你举报上去,你是破坏我们国家的道士形象有没有?
“还有你那天皇阁,就前头一个小庙后头一间瓦房,跟我说要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还国家重点保护。我查了,你那瓦房是六年前新盖的,那小庙是解放后建的,你自己在上头写了天皇阁三个字它就是天皇阁了?”
宋工说着,看了一眼边上小斗鸡一样的瓦房,顺带一起打击:“还有这个瓦房,来历可疑,是不是拐来的都不知道呢……”
颜福瑞气得那叫一个七窍生烟:“老子跟你拼了!”
他抱起串串香的大锅向着宋工泼过去,可惜锅太重,抛一半就摔地上了。宋工一见是动手的架势,掉头就往山下跑。那口锅骨碌骨碌滚着在后头追,瓦房眼睛瞪得圆鼓鼓的,嘴里嘟囔一句骂人的话。
忽然想起师父跟他说要注意素质,赶紧把后半句吞了下去。颜福瑞一巴掌扇他后脑勺上:“怕他个?!骂!使劲骂!”

回到天皇阁,随便做了点晚饭。瓦房是真饿了,吭哧吭哧吃得起劲,颜福瑞却难以下咽,心里主要愁两件事。
其一是天皇阁,确实不是什么珍贵文物遗迹,破砖破瓦,卖出去都得倒贴运费。但这是师父丘山道长羽化之前留下来的啊,作为徒弟,难道不应该帮师父守住这点地方吗?再说了,自己从小就在这地儿住,真拆了,他住哪儿呢?
其二是瓦房的教育问题。瓦房是他捡的,正好那时候小庙后头盖瓦房,就顺口叫了这个名字。本来寻思着过两年再让瓦房上学,以瓦房现在的素质和种种表现来看,这事儿迫在眉睫啊……
瓦房吃到一半,忽然想起刚才的事:“师父,我不是拐来的吧?我不是你捡的吗?就跟太师父捡你一样。”
颜福瑞点头:“是啊。”
想起丘山道长对自己的照顾,颜福瑞有些唏嘘:“我那时,跟你一般儿大……”
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他低头看到瓦房小鼻子小眼的,难免有点嫌弃,加了句:“但是比你好看多了。”
瓦房刨了口饭,想了想又问:“那现在怎么长这么难看呢?”
……
尊师重道懂不懂,看来瓦房的教育问题简直是刻不容缓!
被上述两件事折腾,颜福瑞半夜的时候生生给愁醒了。抓过枕头边的手机看时间,快十二点了。
叹了口气翻身朝外,玻璃毛毛的,外头的月亮刚升起来。恰好是半月,颜福瑞心里算了算日子,下弦半月,应该是农历二十二还是二十三来着……
还没等把日子计算明白,突然听到轰的一声炸响。
窗户外头黑魆魆的小庙瞬间没了形,无数大大小小的石粒碎块打得房子墙面砰砰作响。颜福瑞僵了足有五秒钟,腾的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
杀千刀的,肯定是趁他们出去卖串串香的时候在小庙里放定时炸弹了!瓜娃子,老子跟你们拼咯!

据说初一新月,太阳和月亮同时升起,到了农历十五,月亮在太阳落下时升起,此后由于月亮的公转,每过一天,月亮升起的时间就要晚52分钟。
十二月下旬,农历十一月二十三,下弦半月,月亮升起的时间是夜半十二点。
秦放记得很清楚,就在那弯半月挂上高天的时候,他的心脏,突然大幅度起搏。
开始只是心肉小幅收缩,一紧一放,渐渐地,耳朵里听到怦怦的声音,连带着那根穿透心脏的尖桩,都有了微小的摆幅。
身下有轻微的震动,地面表层出现无数向周边皲裂的纹,草丛里无数的蚁虫纷纷向四围逃散,甚至有地底冬眠的蛇,滑长的身体嗖地游过枯草,惊惶地加入逃离的队伍之中。
远处密林里传来躁动的翅膀扑腾声,不少惊飞的夜鸟不辨方向,直直地一头撞在树干之上。
秦放安静地听着。
心跳声不止他的。
在他的身后,地下,还有一个。

第五章
秦放居然没觉得紧张和害怕,他平静地听着身下有韵律的心跳,忽然冒出一个怪念头来。
他之前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可真少啊。
他这些天所经历的一切,任一桩拿到人前,都一定会被斥为“胡扯”“异想天开”“迷信”,摔下悬崖怎么会不死?就快罢工的器官怎么会无缘无故起搏?地下又怎么会有心跳?你有合理的解释吗? 
一味地要合理,会错失多少东西。都觉得将死之人的世界只是一抹平躺着的悠长寂静,谁能相信也会有这么多意外和起伏?
秦放牵扯着嘴角想微笑,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叹息。
说叹息也不确切,更像是带着愤怒和痛楚意味的行将苏醒的呻吟。
秦放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正想凝神再听,身后一股巨大的气流涌来,把他连人带车冲撞到半空,接着轰一声落在几米开外。
秦放在车里撞滚了好几次,后撞破车门滚了出来,眼前金星乱冒。林子里的夜鸟又是一通扑腾腾乱飞,冲撞的回音在山壁上撞击着荡开,一圈圈向上盘绕着回环。
前方不远处,立着那根戳透他心脏的尖桩,大概有半米高,周围的地皮凸起裂开,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小型地震。秦放突然感觉紧张,他盯着那片凸起的地皮看……
极其缓慢地,表层的细小泥块碎落,尖桩小幅度地左右摆动,有个人从地下坐了起来。
相对于“人”,秦放更想称她是“骷髅”。但也不太确切,确切地说,区别于一般实验室的展示骨架,骨头上有一层人皮包裹着。而之所以称它是“她”,是因为有两个明显的女性特征。
,她长了很长的头发,长到后腰,尽管那头发干枯得像蓬松的草。
第二,她穿的是……旗袍。旗袍上很多地方已经血污成黑,边角破烂着抽了丝,但还可以看出,那是一件高开衩的旗袍。
这样的旗袍穿在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身上该是多么性感,可是如果那高开衩的地方露出来的,是一根覆着皮的大腿腿骨……
秦放在心里默默感叹了一声丑。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她身上别的东西吸引了去。
这个女人身上一连插了三根尖桩,左右肋下是两根短的,靠上正中心脏的位置是根长的。她挣扎着站起来,单薄的骨架被尖桩带得摇摇欲坠,而这显然让她极其愤怒——她喉咙里发出尖厉的声响,伸手先抓住左肋下的一根,狠狠往外一拔。
秦放看得头皮有些发紧。拔出那些尖桩应该是件耗费精力的事——那个女人在拔出所有的尖桩之后疲惫地跪倒在地,两只手臂撑地,很久都没有动静。
秦放忍不住去想这到底是什么“生物”。
“诈尸”吗?死得几乎只剩骨头,应该有些年头了吧?死了这么多年又爬出来,也就在一些丧尸电影里看到过。反正不应该是鬼,传统说法里,鬼是没有实体的……
这么想着,秦放又看了她一眼。月色正好,银白色的流光倾泻似的抚过她黑色缎子一样的长发。
慢着,慢着,缎子?刚不还是乱蓬蓬的像枯草吗?
秦放看着那个女人再次站起,忽然意识到,就在他刚刚恍惚的极短时间里,那个女人拔出了体内的尖桩之后,她的外形,发生了一些变化。
眼前看到的,是个堪称惊艳的年轻女人。不过,她既然根本就不是人,那么不管漂亮成什么样子都不奇怪——不是僵尸,不是鬼,难不成是……妖怪?
秦放下意识地觉得,她一定是个很厉害的角色。经历过非比寻常的死亡,三根尖桩像是一种封印或者镇守,如果一个人死后都能让人如此忌惮和大费周折,那一定不是普通人物。她可能生性倨傲并且很难相处,这从她站立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和微微上抬的下巴都可以看出几分端倪。
她看都没看秦放一眼,视线一直向上打量着山壁。山的在高处合围成一个小小的圆,那个女人冷冷看了一会儿,突然间纵身飞起,像一只巨大的鸟,瞬间就在秦放的视线里成了越来越小的黑点。
秦放倒吸一口凉气。
她还能飞?要飞去哪儿?到了崖顶就是盘山道,那是真正的人类社会,她会害人吗?会吃人吗?会引起社会恐慌吗……
一连串的疑问还没有厘清,忽然发觉风声有点不对,秦放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就在这当儿,轰的一声巨响,那个女人又掉了下来。
毫不夸张,结结实实地砸了下来,泥灰都腾起来了,正落在秦放身前不远处,简直比刚刚车子砸下的声音还大,直接就把地砸了个人形的凹窝。这一下摔得不轻,胳膊什么的都反折了,落地时,还能明显听到颈骨折断的声音,更关键的是……她是脸着地的。
事后,秦放自己也搞不明白,出了这样的事,他反应不是震惊害怕,不是同情,而是……
他觉得特别好笑。所以,他也真就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本来嘛,她范儿摆那么足,是那么的“高贵冷艳”,一飞冲天,还以为她能登月呢,结果啪一下就直挺挺地摔下来了,而且还是脸着地的。待会儿抬头,那脸该摔成平底锅了吧?
特好笑,这么多天,可算是找着件乐呵的事情,秦放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不过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大出来了。
那个女人又坐起来了,不得不赞叹她头是真硬,胳膊和脖子都摔折了,那张脸居然硬是没事。她在秦放越来越笑不出来的声音中将摔折的胳膊和腿正过来,后用两只手扶住头,咔嚓一声,将脸掰正了面向秦放。
眼神冷得很,眼睛像掺了碎钻一样亮。秦放让她看得很不自在,又觉得自己笑得挺不地道,心虚地想把目光移开。
那个女人说话了。
“别停啊,继续笑。”
秦放没笑了,他挺尴尬。说到底,一个男人那么婆妈地笑话一个女人,实在不怎么光彩。
“民国多少年?”
秦放没听明白,那个女人也不重复,就那么看着他,直到他自己反应过来。
“我们不用民国了。”
“岛国人炸桥是哪一年?”
秦放对民国纪年不清楚,但历史常识还是懂的:“1937年。”
“现在是哪一年?”
“2013……还有几天就过去了,你就当2014年吧。”
那个女人不说话了,她站起身,眉头微蹙,好像在想着什么。秦放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迟疑着问了句:“你是不是……1937年死的?”
那女人没理他。这要放平时,秦放也不屑于上赶着和她讲话,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发生的一切太让人匪夷所思。学校里没教过,他也不知道自己算是哪种“生物”,这女人死得比他早,没准儿是个前辈。
“我叫秦放,前两天摔下来的……”
一开场就卡了壳,接下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没想到的是,他的话居然引起了那个女人的兴趣:“前两天摔下来的?”
秦放点了点头。
“死了吗?”
这算死,还是没死呢?
秦放大概说了一下情况。她对之前的什么落崖完全不在意,只是奇怪地追问:“尖桩刺透了心脏吗?”
秦放随口应了一声。他急于确认另一件事:“像我们这样的,还算是正常人吗?我们……是应该躲起来,还是到人群里去生活?”
那个女人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讥诮。秦放有些不安,还想再说得明白些,那个女人开口了。
“谁跟你是‘我们’?”
秦放愣了一下:“我们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你是人,而我……是妖。”
看着都差不多,为什么她就是妖呢?因为她会飞?
秦放想不明白。
那个女人看出他不明白,她示意了一下那根尖桩:“还不懂吗?”
——“我是妖,因为我被杀死之前就是妖。杀死妖怪很难,但重要的一步是,把血放干。”
——“我已经死了很久,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但是很巧,你摔下来了。”
——“尖桩同时刺透了我和你的心脏,你的血,沿着尖桩,滴进了我的心脏。”
——“所以我活了过来。同时,我的一口妖气,又支撑了你的命没有死绝。”
她心情很好,说到后来居然笑出了声。
“你叫秦放是吗?你问我我们这样的人多吗,不多。我可能是一个复活的妖怪;而你,也是一个凭妖气续命的人。”
妖怪?续命?听起来像是虚幻世界的话题。秦放愣了很久:“复活了之后,还跟以前一样吗?”
那个女人没有立刻说话,她仰头往高处看,秦放听到她呓语似的声音:“不一样了。要是从前,我是不会摔下来的……我现在,果然也只是个半妖。”
过了会儿,她又低头看秦放:“我缺个使唤的人,从现在开始,你要听我差遣。我叫司藤。”
秦放真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仰脸看她,真是气到好笑。
这个女人可真把自己当根葱啊,听你差遣,凭什么啊。

第六章
洛绒尔甲对安蔓的印象挺深,秦放一问他就想起来了,比比画画地给他讲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安蔓接到母亲重病的电话着急过来退房,自己帮忙把喝醉了酒的秦放扶进车里……
说到后来,言语中有很大的不满,挺不客气地问秦放:“你怎么带了另一个女人回来?”
这个问题,秦放也挺想问自己的,究其原因,无非有两个。
一是犯贱。
二是自己修养太好,绅士风度太到位。天寒地冻的荒郊野岭,就算是个妖怪,到底不是青面獠牙,只穿件破烂的旗袍,连脚都是光着的,一死七八十年,紧急求助电话都不会拨,搁你能一走了之?
就是这个让秦放肠子都悔青了的恻隐之心,给自己招回来一现世祖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喷射着公主病病毒的民国女妖。
在谷底,他收拾了车里的证件行李之后,犹豫再三,拿了套安蔓的衣服让她换上。司藤只用两个手指尖拈过来,闻了闻又扔回他怀里。这还不够,手指甩甩,就跟能脏到她似的,冷冷说了句:“破烂衣服。”
破烂衣服?
秦放脾气算是不错,但在司藤面前,几乎一点就着:从地底下钻出来,身上不知道带了多少病毒细菌,给你衣服穿就不错了,安蔓虽然不是一掷千金的奢侈消费型,但每件衣服还都上档次有牌子,破烂衣服?不比你身上那件抹布一样的真破烂强?
真不知道是费了多大力气才把那股子火压下去,他指着行李箱对司藤说:“只有这些,你爱穿不穿。”
司藤说:“那就不穿。”
她是真无所谓,妖的体质异于常人,零下的温度,她一点怕冷的迹象都没有;但秦放不能无所谓。他要把她带出去的,她穿成那样,叫人看到,指不定以为自己对她做了什么呢。
真是既憋屈又恼火,这叫什么事儿,求爷爷告奶奶一样让她去挑安蔓的衣服,司藤一丁点儿受人恩惠的感激都没有,以一种张扬跋扈的姿态一件件拈着安蔓的衣服翻看,然后随手丢到一边。一件看得久一点的,那是……
那是安蔓的蕾丝深V胸衣。
秦放劈手就夺了过来。
司藤的手还保持着拈胸衣的姿势,饶有深意地看着秦放。秦放咬牙切齿:“私人用品!”
司藤哦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继续翻捡。秦放松了口气,正寻思塞到什么地方才好,她又慢条斯理地说了句:“艳福不浅啊。”
秦放不是什么毛头小伙子,私下跟哥们儿在一起,也会聊些风月玩笑,但居然让她这句话臊得从脖子到脸都红了,恨恨地想:妈的,妖怪果然就是妖怪。
从崖底重新跋涉上山用了将近一天的时间。秦放虽然有健身和运动的习惯,可到底不是专业搞户外的,中途累到气都喘不匀,试探性地问司藤能不能再飞一次——知道你飞不高,带他飞一小段总行吧。
司藤没理他,秦放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飞不起来了。估摸着她就跟一块用完放置了很久的蓄电池似的,刚苏醒时有那么点虚假的残存妖力,支撑着她来了一次脸着地。
秦放不死心,又追着问她到底还有什么能力,是穿墙呢还是隐身,打洞呢还是遁地,通通没有得到回应。末了,秦放忽然意识到什么,问她:“你不会是死了一次之后,受的伤太重,跟普通人没两样了吧?”
这一次,司藤终于回答他了:“你有意见?”
秦放盯了她足有两秒钟,然后摇头:“没有。”
他挺高兴的,那种咬牙切齿的高兴。心想:搞了半天,原来能力这么差劲,你要真厉害我还敬你三分,态度好我也乐意帮忙,如今这么讨人嫌,分分钟甩了没商量。

回到宾馆,秦放要了个房间,把司藤留在屋里看电视。这是她路上问的,怎么样快了解七十多年后的这个世界——看书、看报纸一来见效慢,二来她那会儿用的还都是繁体字,估计转换上有难度。看电视适合不过了,有声有色,人生百态,自个儿慢慢琢磨吧。
他利用这个时间,向洛绒尔甲打听了一下出事当天的情况,犹豫了很久,到底还是没有报警。一是那天晚上见到的两个人,像是道上混的,这里远离城市,万一有恶势力盘踞,报警反而不利;二是严格来说,他这两天的经历也实在匪夷所思,让他交代情况,都不知道该怎么圆谎。
秦放决定先回杭市。那里地头熟,朋友也多,方便托人找关系,比孤身在这里瞎找胜算大。
他回房去找司藤,节目上正播一档偶像爱情剧,高大帅气的男主角一脸宠溺地看着胡搅蛮缠的女友,爱恨交加地说了句:“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秦放瘆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司藤反而没什么表情,冷冷看了一会儿之后调台,说了句:“这也配叫妖精。”
这也配叫妖精?所以呢,你是个什么样的妖精?在你心里,妖精又该是什么样的?
秦放清了清嗓子。司藤看到他,用遥控器调了静音,问他:“有事?”
秦放没有立刻说话,目光在遥控器上停留了一两秒。他没教过她怎么用,打开了之后就忙自己的去了,这么短的时间,她居然已经摸索着学会了基本的操作。
司藤是个不动声色,但始终冷眼观察并且迅速适应的妖怪,这让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压迫和威胁。
“我要去找我未婚妻安蔓。你呢,有什么打算?”
“我有自己的事做。”
那敢情好,秦放松了口气。即便不是同类,同路一程,到底也有些同病相怜,他掏出钱包,拿了一千块给她。
“你既然是妖,总有自己的去处,咱们不同路。这是我们现在的钱,够你过几天。我给了你几滴血,你还了我一口妖气,大家算是两清。”
有她那句“从现在开始,你要听我差遣”打底,秦放特意强调了“两清”那两个字。
司藤嗯了一声。
“嗯”的意思是,她同意了?
秦放有些不敢相信,但他不想再跟她确认了,免得节外生枝,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了:“那……挺高兴认识你的,祝你以后……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司藤没理他,消了电视的静音,注意力很快又回到节目上了。这次是电视购物,男主持打了鸡血一样大叫:“八百八十八,南非真钻,只要八百八十八,赶快拿起您手边的电话拨打订购吧……”
秦放走出房门,嘀咕着祝愿她有点脑子,别看上那什么八百八十八。

班车都定点定时,秦放为了赶时间,包了辆金杯车去玉术。玉术地震之后,各方投入不小,连机场都建好了。秦放计划先从玉术到省会,省会是西部的交汇大都市,到了省会,去哪儿都好办了。
临走前,他打了两个电话。
个是给自己的好朋友兼公司合伙人单志刚。秦放这趟出来已经超了假期,不过是带安蔓出行,人生大事可以理解,单志刚没有任何疑心,只是开玩笑似的说安蔓怎么不发微信、微博了呢?他们前几天还讨论呢,可别是被雪域高原净化得太厉害,脑袋一热皈依我佛了。
第二个是打给安蔓的父母。安蔓父母远在丽县老家,秦放一直没见过,平时只是电话联系,本来说好了这趟订婚之后要去拜访,没想到……
安蔓母亲接的电话,客气几句之后,秦放确定那头还不知道安蔓出事的消息——安蔓的母亲很热情地问他什么时候上门,叮嘱来之前一定要打个电话,好让他们提前准备。
离出事才两三天,时间上衔得紧,没人报失踪也没人怀疑死亡。
离开囊千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左右。
金杯车主是个三十来岁的当地男人,叫旺堆,说是要去玉术走亲戚,带了老婆金珠同行。金珠不会讲汉话,性子有点腼腆,坐在副驾上低着头,耳朵上坠的金饰沉甸甸的。
车子驶出城区的时候,秦放想到司藤,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宾馆所在的方向。
凭着妖气续命,他其实很担心自己会不会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也问过司藤,被冷冷地回了句:“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做过人。”
也是,刚开始她就说得很清楚了,死而复生的妖,靠妖气存活的人,也许都是这世上的,没有先例可循。
不过,这两天都还好,吃饭睡觉没什么不适,形声色味触五感都在,晒太阳也没异样,不像电影里演的吸血鬼,一遇到阳光就狼奔豕突跟个移动烟囱似的。
这么一想,对司藤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平心而论,如果没有她,估计自己早就死在崖底了吧。
车子上了山道,行路渐渐颠簸,秦放睡意袭来,昏沉沉地闭上眼睛打盹儿。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突然一个急转,他打了个激灵又醒了。车里音乐声开得很大,是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山道不好走,旺堆开得那么快,秦放有些担心,伸手去拍他肩膀,想让他慢点开。
手刚挨到旺堆的肩膀,秦放整个人都僵了。
那只手,惨白、萎缩、干瘦,指尖微弯,指甲干硬发黑,像是飞禽的爪子。旺堆压根儿没感觉到秦放在拍他,身子随着音乐扭动得厉害,时不时还看着金珠来一句:“东边牧马啊西边放羊,热辣辣的情歌就唱到了天亮……”
金珠听不懂,却也猜出个大概,低头抿嘴只是笑。
秦放颤抖着缩回了手,缓缓转向窗玻璃看自己的脸。
干瘪的皮包着头骨,像是骷髅的脸。

小地方的宾馆前台设有小卖部,会卖些日用品和食品,食品中又以方便面为畅销——说到方便面,洛绒尔甲卖出去的数量都不知道有多少箱了,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他看着面前揭了封皮的那桶康师傅,又看看对面的司藤,很耐心地跟她解释:“所有的方便面都是这样的,你们大城市商店卖的方便面也是这样的。哦呀,我做生意很诚实的。”
“广告里不是这样的。”
洛绒尔甲生气了,他个性直爽,眼里容不得沙子,讨厌人家怀疑他作假了。他把台面拍得砰砰砰的:“广告!哦呀,广告里面有大块大块的肉,难道就真的有吗?广告里还说用了什么乳霜能年轻十岁,我老婆都用了两瓶了,还不是该几岁就是几岁!”

第七章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又是三四天。
有好事者向洛绒尔甲打听司藤:楼上长得挺好看的那女的,到底是干吗的?她白天晚上门都虚掩着,不管什么时候打门口过,都能看到她在看电视,这是几辈子没看过电视啊?电视就那么好看?五行里缺金木水火土的都有,没听说缺电视的啊。
洛绒尔甲觉得这些人挺没见识的。他说,看电视怎么了,没见新闻上报道那些打游戏的人几天几夜都不闭眼吗?人家喜欢看电视,说不定是想上电视呢,说不定她以后就演电视了。
打发完他们,洛绒尔甲特意去找了一趟司藤,提醒她:“姑娘啊,你一个人住要当心点啊。宾馆里虽然很安全,但是不一定每个客人都是好人啊,万一有人动坏心呢?晚上睡觉可不能不关门啊。”说完了又问起秦放:“你那朋友呢,走了就不回来了?”
司藤的眼睫微微下垂,漫不经心地回了句:“过两天就回来了。”

当晚又是洛绒尔甲值夜。半夜12点过后听到门响,有客人进来。走近了看着眼熟,忽然想起来,这就是那个秦放。
他跟秦放打招呼:“哦呀,你回来啦……”
后面的话咽下去了,他有些奇怪地打量着秦放:他的脸色极其疲惫,眼睛里布满血丝,衣服和脸上都有擦破的痕迹,真像个惶惶不可终日的在逃案犯。
奇怪,发生什么事了?
“我朋友还在?”
思绪冷不丁被打断,洛绒尔甲答得有些结巴:“在……在楼上,一直没出去过。”
“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哦呀,不麻烦。”洛绒尔甲赶紧摆手,“好说话得很。她喜欢吃方便面,早上、中午、晚上,都吃。我说也不能老吃,她就又买了饼干。”
说到后,手向柜台指过去,那里叠着几袋筒装饼干,都是山寨的牌子。
喜欢吃方便面,居然还会买劣质的饼干,秦放有些匪夷所思。司藤看起来是连鲍鱼参肚都会挑剔正不正宗的角色,安蔓的衣服她都只用两个手指去拈,抱着桶面大快朵颐?难以想象。
想到洛绒尔甲和司藤之间曾经有过交流,秦放试探着去打听:“她提过我没有?”
“哦呀,她说你过两天就回来。”
“过两天就回来?”
洛绒尔甲没有注意到秦放突然变得奇怪的语气和骤然收紧的眸子,只是拼命点头:“就是,就是,过两天就回来。”

过去几天的经历,对秦放来讲简直就是噩梦。坐在那辆颠簸的小金杯上,冷汗几乎比一生流过的都多。他尽量埋下头,用那双爪子一样的手把外套的立领拉到,扯起雪帽,又从包里拽出围巾和手套,能裹能套的全部上身。可他还是害怕,附近也许有一千人、一万人,但只有他的衣服包裹下的,是不能见光的骷髅骨架。
他又伸手出去拍旺堆,含糊着说请停一下我要方便。
旺堆是唱歌唱嗨了,完全没注意到秦放的嗓音已经沙哑得不像话了,点着头哼着小调缓缓刹车。
秦放尽量自然地下车,车门打开,山上凛冽的风打着脸,脚踩在地上,骨关节似乎都在支棱着。到底心虚,虽说心里提醒自己不要四处乱看,眼睛却还是不听使唤,向着前头瞥了一眼。
车子的后视镜里,他和金珠的目光不期而遇。
金珠原本是在笑的,笑着笑着脸色骤变,僵了那么一两秒,没命一样尖叫起来。
不是她胆小,如果你看到两个近乎空旷的、深陷孔洞里活动着玻璃球大小的眼珠子,还直勾勾朝你瞪,你也会崩溃的。
秦放脑子顿时就懵了,本能地掉头就跑。身后,旺堆焦急地大声问着什么,金珠尖叫了几句,夹杂着几个发音异常尖厉的词。
森支!森支!
当地口语里,“森支”的意思是“活鬼”。秦放听不懂,但也大概猜到不是好话。
跑了没多久,身后车声大作,旺堆开车追了上来。
秦放差点就崩溃了,要是被旺堆捉到会怎么样?会不会被当作怪物送到实验室刀锯加身?不行,哪怕是死呢,都不能被活捉。
过一个弯道时,他翻身从路面跳上斜坡,跌跌撞撞,转轱辘一样滚了十几个滚摔到下一层山道,山根地枝划擦到脸也不管不顾。车是绕山走,不比他直上直下的捷径,眼瞅着是追不上了。旺堆停下车子,气得在山梁上跳着脚破口大骂。
他可不相信金珠那一通乱说。女人家眼花瞎嚷嚷罢了,青天白日,哪来的鬼呢?他是气秦放没给车钱。从囊千到这儿,开得这么累,油也耗了不少,头一次见到这么明目张胆逃车钱的。太狡猾了,城里人心肠太黑了!

秦放不敢走大路,只敢在坡上的林子里遮遮掩掩地走,偶尔听到车声就趴下身子,恨不能缩到地里去。自己都觉得跟山魈野鬼没什么区别。
傍晚时终于下到山脚,远眺灯火渐亮的囊千,突然泄了所有的气。
这一晚,他蜷缩在林子的一处岩石下头苦挨。手机还有电,看朋友的微信、微博,才惊觉2013年已经过去了。
所有人都在为过去的一年做总结、晒成果,配图喜气洋洋,聚会的、大吃大喝的、添新装的,但所有的热闹,都跟他再没有任何关系。
秦放木然地浏览,操作时没留意,在一个朋友的信息下面点了个赞。那人很快圈他了:跟安蔓哪天摆酒啊?年底酒店紧张,要提前订,别让哥们儿去大排档吃婚宴啊。
那人知道在这头看手机屏幕的秦放,已经不算个人了吗?
秦放咬着牙攥紧了手机。山里的晚上可真冷啊,风嗖嗖地像根鞭子在抽,手脚很快就没了知觉。他僵僵地倚着石头发呆,眼角有一道灼热缓缓流进嘴里。
秦放愣了半天,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流泪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辈子,从记事开始,他就没流过眼泪,除了……陈宛意外身亡那一次。

算起来也好久了吧,是七年还是八年前?
那时候还年轻,陈宛是秦放的个女朋友,秦放对她一见钟情,宠得没边没际。有一次单志刚偷拿了他老爹郊外别墅的钥匙,一群人在别墅聚会,趁着陈宛跟其他女孩儿在客厅聊天,哥们儿们把秦放拉到边上一通训斥,无非骂他长女人志气灭男人威风,折了男子汉的脊梁骨,等等。秦放年轻气盛,觉得怪没面子的,昂着脖子来了句:“谁说的!老子楷模得能给男人代言了!”
大家一阵撺掇:“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个你倒是给咱代言一个!”
闹闹哄哄,半轮饕餮半轮畅饮,又被拉着打牌,各种贴条惩罚,玩得正嗨时陈宛过来了。她喝多了酒,有些头晕,拉着秦放的胳膊嚷嚷着不舒服,催他送自己回家。
陈宛一出现,所有的牌搭子都咳嗽着互相使眼色提醒,单看秦放怎么给男人长脸。秦放脸板下来,口气挺冲地说了陈宛几句,大意是没见我这儿忙着吗,能不舒服到哪儿去,等等能死人吗云云。陈宛还没被他这么说过,眼圈红红地下楼去了。秦放怪心疼的,但事关男人的脊梁骨,他还是装作漫不经心地招呼大家:“来来来,打牌,别扫兴。”
一众狐朋狗友怪叫,对秦放大捧特捧。楼上牌局吆五喝六、如火如荼;楼下女孩儿们结伴看恐怖电影,尖叫连连。一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秦放才发现陈宛不见了。问起时,女孩儿们都答:不是上楼看你打牌去了吗?
打牌?不是下楼跟你们看电影去了吗?
秦放估摸着陈宛是生气走了,改天难免要唱一出负荆请罪,也没怎么放在心上。道别之后,才刚出别墅大门,突然听到别墅另一边传来惨叫。
有个走在后头的女孩发现游泳池里趴着什么,好奇地俯身去看,顺手打开了泳池边上的灯。只一眼,便吓得魂飞魄散。
那是溺死在游泳池里的陈宛。

警方后来调查过,结论是酒后失足落水,意外溺亡。在外人听来,是这个姑娘命不好,也真是老天要灭她,那天别墅里那么一大帮子人,一半在打牌一半在看电影,闹哄哄得形同市肆牌楼,没有人听到她的呼救。
据说人从溺水到死亡,只需要4—6分钟。那短短的几百秒,陈宛该是多么绝望?
秦放跪在水池边上哭哑了嗓子,单志刚他们拉都拉不起来。后来陈宛的父亲来了,左右开弓扇了他十来个耳光之后被朋友们劝开。秦放摇摇晃晃站起来,鼻血糊了整个下巴,血滴进游泳池里迤逦着洇开,居然绚丽得像是开花。
很久没有想起陈宛了,还以为是时间的流逝削减了痛,现在才知道,有些事情永远不会翻过去。它平时静静躺着,只在你痛苦的时候冷笑着舒展腰身。
秦放蜷缩在林子里,呆呆地看太阳升起又升起,直到身体给了他另一重更加难以忍受的折磨——饥饿。
有人可能不认同生理折磨比心理折磨更痛苦,认为这么说太俗太不文艺,但无可否认,人本来就是生理动物,那些嚷嚷着精神折磨更难忍受的往往都是吃饱了饭的。饿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也有,但是在历史这漫漫长河中,不也只是扑腾扑腾游出了俩嘛。
秦放忍着饥饿往囊千的方向走。道路两旁渐渐有了行人,人越多他就越紧张,低着头在一家餐馆外头买包子,正等着店主装袋,边上有个人突然吼了声:“喂!”
未必是在叫他,但是惊惶如秦放,反应就是:又出娄子了?
全身的神经骤然缩紧,顾不上看叫他的人是谁,猛地转身就跑。慌不择路,迎面撞翻一辆过来的手推车,整个人栽倒在地。车主着急去拽他肩膀,一个滑手,把他蒙住脸的围巾给扯了下来。
阳光照到脸上,秦放觉得自己全完了,他疯了一样滚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叫,两手拼命去捂自己的脸。好多人围成了圈看他,小声议论着说这个人有毛病吗,羊癫疯发作了?
秦放这才意识到事情可能又有了变化。他急急脱下手套,看到自己与常人无二的手,又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摸到皮肤、有弹性的肌肉、底下硬的骨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变回来了。是因为回了囊千吗?
秦放做了个尝试。他买了面镜子,选了个与之前相反的方向,慢慢走着离开囊千。走一段就掏出镜子,看自己的脸。
原来,变化是一步一步发生的。
从开始的一切如常,到脸色慢慢晦暗,皮肤失去光泽,某些肌肉部位突然痉挛,尸斑,血肉萎缩,形同骨架……这一次,秦放走得比上次要远。直到脖子上如同被人勒紧,一口气怎么也上不来。
秦放站在那个临界点哈哈大笑。他想起中学时画圆的圆规,自己现在真是像极了被圈在圆规画的圆里。东南西北,三百六十度,永远也走不出那道弧线。
笑完了回头去看,远远的山线那头,囊千县城的建筑轮廓若隐若现。不过他知道,圆心不是囊千。
是司藤。

第八章
秦放缓步上了宾馆二楼,司藤的房间。
电视开着,沙发上却没有人,盥洗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司藤应该是在洗澡。走近了看,茶几上搁着一桶泡面,封皮掀着,也不知道泡了多久,大半桶都胀成了一桶,叫人胃口全无。
早上吃,中午吃,晚上也吃,想来是吃腻了。
秦放坐在沙发上等她,顺便组织一下待会儿的对话。因为洛绒尔甲的话,他火噌噌地烧遍全身,特别想上来踹门掀桌子,所谓两军交战,气势得先夺人——谁知道回合的照面就没打上,蓄势待发的火也只好先收回来自己吞着。
盥洗室门响,司藤出来了。
她穿着宾馆的白色毛巾浴袍,腰带那么一绾,显得腰线极细;头发湿漉漉的,一直长到半腰,黑色的发梢还滴着水,正拿着毛巾擦。脖颈那么微微一偏,露出雪白的肩线,极其雅致。
什么叫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秦放腾一下就站起来了:“司藤……”
“嘘!”
司藤忽然示意他别说话,过来拿了电视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大。
巴蜀台,旅游景区天气预报,播音员的语气抑扬顿挫的:“风光无限,气象万千,欢迎收看旅游风景区天气预报……齐眉山,晴转多云,零下2到7摄氏度;秀山,多云,4到8摄氏度;都姜市,晴,2到9摄氏度……”
秦放几次想说话,司藤都是勿扰的手势,良好的教养使得秦放没有粗暴打断人的习惯,他捺着性子听播音员把川地旅游景区的温度报了个遍,直到司藤关掉电视,低声说了句天气还不错。
“司藤……”
“回来啦。”
司藤示意他让一让,坐到沙发上擦拭头发,随手把桶面推落进边上的垃圾桶里。一桶子汤面,落下去的声音挺闷,秦放下意识地问了句:“不吃吗?”
“我用不着吃东西。”
秦放愣了一下:“你不会饿?”
“不会。”
“那你……”
他指着垃圾桶里的面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你还买了一桶又一桶,还有饼干?
司藤居然明白了:“不然呢,从来都不吃饭不是更奇怪?身边都是人,我总得让别人觉得我也是个人吧。”
明白了,她只是假装会饿,会渴,细致模仿,惟妙惟肖。久而久之,别人就只当她是身边的甲乙丙丁,没人会盯着她说:“看,这是个不用吃饭的妖怪。”
用不着再跟她寒暄了,秦放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你早就知道我会回来?”
“嗯。”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司藤把擦拭头发的毛巾往茶几上一扔,顺势就倚到了沙发后背上。明明她才是坐着的那个,但是目光那么冷冷一瞥,周围的气压似乎都低了几度。
“有什么能比亲力亲为来得更印象深刻吗?”
印象深刻?
秦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去的几天他是怎么过的?惶恐惊怖如丧家之犬,歇斯底里像个疯子,就是为了“印象深刻”?
秦放哈哈大笑:“深刻,当然深刻,我他妈太深刻了!”
豁出去了,什么尊重女性、绅士风度,那都建立在与“人”对话的基础上。眼前这根本就不是个人,还跟她客气什么?
“司藤,你还真别把自己当根葱。妖怪了不起啊,我告诉你,哪怕全世界都怕你,我也不怕。横竖就是个死,又不是没死过,你玩儿得挺开心是吧,印象深刻是吧,我还真不伺候了!”
秦放一脚就把茶几踹挪了地儿,恨恨地剜了眼司藤,扭头就走。司藤在背后鼓掌,啪,啪,啪,不多不少,三下。
又说:“挺有骨气啊,不过,我这人喜欢做的事,就是拆人骨头。”
秦放咬着牙,这叫人话吗?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秦放用了足有两秒钟才意识到司藤是在跟他说话。搞了半天连他名字都没记住,秦放气极反笑,想呛她一句狠的,又觉得人类语言实在极其逊色。
“秦放。”
“哦,秦放。那么我告诉你,如果还想跟着我,我要给你做做规矩。”
秦放盯着她看。这女人是聋了吗?他刚刚掷地有声那么一长串,她都没听见吗?跟着你?谁想跟着你了?
“,现在,是你离不开我,不是我离不开你。”
“是你需要我的一口妖气续你的命。在你说出不想跟着我之前,先想一想我愿不愿意让你跟着。我让你活命,这是我对你的价值。你对我有什么价值?”
秦放想说什么,司藤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角:“给你五分钟,想想我说得有没有道理。想好了再继续。”
说完了也不理他,径直回盥洗室吹头发。小电器嗡嗡的声音,像是很多小翅膀在耳朵边扇,秦放愣愣地站着,忽然觉得司藤说得不无道理。
他离不开司藤这件事,并不是司藤人为操控,而是妖气续命的既定事实。当时、当地,他的血和司藤的妖气交互促成了对方的各自存活,但是时过境迁,现时、现下,他对司藤的确毫无价值。
秦放的后背隐隐有些发冷。司藤出来时,不知为什么,他把目光移开了去。
“想明白了?那好,我继续说。”
“第二,你有两个选择,跟着我,或者不跟。”
“想跟着我的话,就要听我差遣。我脾气不好,喜欢别人对我恭敬客气,喜欢人机警伶俐,一个眼色你就要知道怎么做,明白了?”
明白,怎么不明白,秦放压住气:“不跟着会怎么样?”
“不跟的话,你现在出门,任选一个方向随便走,不能走了就地挖个坑往里一躺,大家好合好散。我有很多事要做,就不去给你上香了。”
秦放在心里默默回了句:不用你上香,免得脏了爷轮回的路。
“第三……”
“第二还没想好。”秦放很不客气地打断她,“刚不是还给了五分钟吗?”
“用敬语,要说,司藤小姐,我还没想好,请多给五分钟。”
秦放盯着司藤足足有一分钟。人的眼睛是不能那么持续盯的,撑不了多久就得闭合一下休息。反倒是司藤,真像一个蜡像一样,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看到他眼底里去。
再跟她对看下去估计自己是要瞎了,秦放捂着眼睛长嘘一口气:“司藤小姐,您请继续。”
司藤伸出手:“给支烟。”
“我不抽烟。”
司藤还是看他,手也没有放下去的意思。秦放想起那句“一个眼色你就要知道怎么做”,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急这一时,他咬牙切齿:“司藤小姐,不好意思,我这就去买。”
旅馆只有杂牌烟,司藤既然抽烟,又提过沪上,那年代,估计是抽洋烟雪茄的主儿。还以为她会挑剔,谁知道她接过来看了看:“我不能吸烟。”
秦放火机刚揿着:“不能?那你还买?”
司藤讳莫如深地笑,她把烟头凑过去点着,凝视半晌,凑到唇边深吸一口。
秦放先还看她,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
司藤身上火苗渐渐泛起,焰头贴着肌肤跃动,头发、眼眸、双手,到后几乎只能在火光掩映间看到她的轮廓。地毯渐渐变焦,刺鼻的烧臭味泛开,哔剥的干裂声次第响起。秦放被火势迫得连退几步,大叫:“停下,这样会起火的!”
没有回答,火舌倏忽蹿起,沙发家具无一幸免。不多时窗户砰一声迸裂,楼道里传来惊惶的人声,秦放呛咳着往门边走,门把手烫得要命,他扯过衣领掩住口鼻,狠狠踹了几下房门。外头有人听到里头的声响,大叫:“里头有人,还有人!”
外头的人帮忙把门踹开,秦放踉跄着冲出去。浓烟几乎同他一道掀出,迫得外头的人不住咳嗽,秦放隐约看见洛绒尔甲拎了灭火器,掰开喷嘴一通狂喷,一边喷一边扯着嗓子大叫:“楼上还有没有人?赶紧下去!下去!”
火势不减,越烧越烈,真像是有火龙在楼层外围舔舐盘卷。消防水车终于到了,吵嚷尖叫声中,两道水柱在夜色中压往大火的焰头。
秦放这才觉得手脚发软。他被看热闹的人群推搡到外围,无意间抬头,突然看到了司藤。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下来的,一个人,站在不远处黑暗的角落里,在这嘈杂慌乱的火场之外,司藤安静得有些格格不入。
秦放的脑子轰一声炸开了,他几乎是冲过去的,压低声音吼她:“你有病啊,会出人命的!”
“第三……”
秦放难以置信,这个时候,她还在跟他提第三?
“第三,请你记住,我是妖,不受任何道德规范和法律制约。”司藤的嘴角渐渐泛起冷笑,“过分吗?这本来就是妖做的事。在你们眼里,妖怪不就是恶毒恐怖,让人来怕、来骂的吗?我不需要被人喜欢或者尊敬,我喜欢人家怕我,只要怕我,就可以了。”

第九章
火灾的处理程序相当复杂。原本火是在秦放屋子里蹿起来的,他吃不了也得兜着走,不过走运之处在于无法勘测起火原因。不是人为纵火也不是电荷超载线路老化,买烟和打火机上楼是一大疑点,但洛绒尔甲替他撇清了:上楼没两分钟火就起来了,还连蹿了好几间屋子,浇汽油烧也没这么快啊。
暂时排除嫌疑,留下个人信息,需要随时配合接受“咨询”。
问询程序走完,天已经蒙蒙亮了。大部分客人被转移到附近的金马大酒店,秦放赶过来的时候,大家都在一楼的餐厅吃早饭,个个灰头土脸,睡衣外头裹着酒店提供的棉大衣,人人委顿疲惫,除了……司藤。
餐厅很大,别人都选了角落靠边的位置坐,只有她坐正中央,披的明明也是军绿色老棉袄,但给人的感觉就像她穿的那款是LV的,还限量。
好多人盯着她看,尤其是餐厅里的那些女服务员,眼睛里的艳羡像是能发光。秦放经过时听到她们在说:“看她的脚多白。”
白有什么用,心黑啊!
秦放没什么胃口,拖了椅子在司藤对面坐下。经过了昨晚,再面对司藤,心绪尤其复杂,憎恶与无奈兼而有之。想豁出去一走了之,又觉得极其不值——好死不如赖活着,难道为着一口恶气,要赔上来之不易的第二次性命吗?
她表情淡淡的,闲聊似的跟他说话。像是昨晚的一切,根本没发生过。
“秦放,你有什么梦想没有?”
秦放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梦想这么不接柴米油盐的文艺话题,可不像是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妖怪会讨论的。难不成话中有话,又要借题发挥给他点颜色看看?
秦放有些警惕:“什么梦想?”
“人活在世上,得有个目标,有个奔头。连小学生写作文都会写我的梦想。你的梦想是什么?”
秦放沉默了一下:“我梦想是我希望从来没有带安蔓来过囊千。”
那时候只是转了个虚荣的念头,觉得千里践诺是件很潇洒浪漫、值得吹嘘的事情,觉得生活平淡,就得干一两件说走就走的事儿,现在知道后悔了。千里迢迢过来磕头,磕掉的反而是自己的脑袋。
“这不算,泼翻的牛奶,改变不了的事实,这叫做梦,不叫梦想。”
是叫做梦,要是真在做梦就好了,梦醒了还有翻盘的机会。
秦放有些自嘲,问司藤:“梦想是一定要能实现的吗?”
“要实现,但又不那么容易。”
秦放苦笑:“那没有了。”
“没有了?”
“没了。”她是明知故问吧,他这样的境况,还有资格或是闲情逸致去谈梦想?秦放忽然来了气,他往椅背上一倚,对上司藤的目光,压低了声音,但说得很不客气:“我那不叫梦想,都叫做梦。我想能自由自在地呼吸,能活着离开你,重新做回人,不用躲躲藏藏像条狗,能吗?能吗?”
说到后来,情绪越来越激动,两只手撑住桌子站起,手背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四周隐约传来聊天的声音,有人在打电话,抱怨昨儿那场倒霉的火灾,还有人关心自己的股票,追问着:大盘飘红没有?涨了吗?
各种声音,扭着股儿向耳朵里钻,越发映衬出他的悲惨绝望。他也想像他们一样,能吗?
司藤拿起边上的餐巾纸擦擦嘴角,拉了拉滑到肩膀的军大衣,又顺手掸了掸毛领子,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能啊。”
秦放居然没能时间明白“能啊”这两个字的意思。他就那么站着,双手的指尖一直不受控地轻颤,直到酒店的服务员走了过来,他才揣着剧烈的心跳坐了下去。
是自己听错了吗?她说的是,能啊。

前台的服务员为转移过来的住客安排房间,领到房卡的客人陆续回房,到秦放这里,服务员一边递卡一边抱歉:“不好意思啊,房间比较紧张,客人还没退房,请在餐厅坐着等候,12点之后就可以进房。”
秦放随手接了卡,拿玻璃杯子压住。杯里剩下的水一漾一漾的,映得杯底透出的房号扭曲而诡异:188号。
他耐心候着服务员走远,声音颤抖地问司藤:“我要怎么做?”
“道士炼丹、妖怪聚气,志怪小说里喜欢夸大妖怪的能耐,什么翻江倒海、偷天换日,那都是假的。妖金贵的,是一口,也是一口,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妖气。”
“你们的古代小说记载中会有,譬如妖怪受人大恩,吐仙丹救人——那是胡扯,妖是没有内丹的。用来救人的,只是那一口妖气而已。”
古代小说的记载?似乎有《聊斋志异》《太平广记》,还有《酉阳杂俎》,从来都是玄乎其玄。大众熟知的白素贞饮雄黄酒原形毕露吓死许仙,话本里说她去偷了南极仙翁的仙草救夫——也许终救了许仙的,是白蛇那一口妖气?
“你的情况,其实从来没有过,也不应该有。”
秦放的心猛地一提,先前的那句“能啊”不啻于佛语纶音,现在的这句例外又让他刹那间通体冰凉。真像极了患了绝症聆听医嘱的病人,司藤的每一句话都能让他顷刻天堂顷刻地狱。
司藤身子前倾,眼眸轻转,明明在笑,眼神里偏偏又有乖戾残忍的亮:“你知道为什么吗?”
秦放的口唇发干:“为什么?”
“因为我是……”
她忽然住口,伸手带翻秦放面前的那小半杯水。食指蘸水,在木头桌面上写了两个字。
司藤只会写繁体,不过,这两个字,简繁没有差别。
半妖。
“你见到过我是怎么从坟里爬出来的,有一个人,放干了我的血,要了我的命,用三根千年藤封印了我七十七年。事到如今,我何敢觍颜称妖?连这个‘半’字,都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所谓发为血之余,齿为骨之余,我为宿主骨血,你是寄生齿发,我血气双亏,你又焉得自在?”
即便经过接连几天电视里通俗白话的轰炸,司藤说话,还是会带出旧时峨眉婉转、字正腔圆的调调来。听得多了,还真会有种恍惚的错觉,觉得下一个转角,就会进到那个色调昏暗、脂粉流香、长衫马褂、搭着旗袍洋装、文言小毫挨着洋文钢笔的大时代。
服务台在放音乐,音响声忽大忽小,间杂着电流的刺耳长音,秦放从瞬间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半妖”那两个字本就水渍清浅,这一晃神的工夫,居然已经快干了,像是一个渐消渐隐不能说的秘密。
“所以,你的梦想是什么?”
“重新做回妖。”
秦放有一段时间没再说话。他转头看向餐厅的另一侧,那里,落地的大玻璃窗正对着马路。
时间已经不早了,大街上行人渐多,很多车子。咯噔咯噔的三轮车、轰轰狂飙的摩托车、行驶平缓的私家车,再远些是各色店面招牌,五颜六色、横平竖直。所有这些,构成了他生前习以为常死后再难触摸的世俗烟火世界。
是不是,只要她能做回妖,他才能重新做回人?
“你要重新做回妖,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宿主骨血,寄生齿发,一条船上的人,帮司藤就是在帮自己,即便要卑躬屈膝听她使唤,只要不是一辈子,只要有出头之日。
“五件事。”
“哪五件?”
司藤伸出左手,先把拇指屈向掌心:“,尽可能多地了解你们。七十七年,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要懂什么规则——若要成事,先观时势,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接着又说:“不是所有的电视节目都值得看,不过,还是很有用的。”
秦放心里咯噔了一下。那时候,她问怎么样可以快了解现代社会,自己敷衍着让她去看电视,还真以为她是打发无聊时间——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她已经在了解、甄别、尝试、接受。原来从那个时候起,步已经开始了。
真是一分一秒都没有浪费。
“第二呢?”
司藤的食指弯向掌心:“事事亲力亲为太浪费时间,总有一些事情,你需要别人去做。这个人要可靠,令行禁止,接受我的身份,保守我的秘密。”
明白了,秦放问得很直接:“我可以吗?”
“但凡有别的选择,我都不想用你。”
秦放觉得自己啪的当面挨了个大嘴巴,左右脸同时火辣辣的,还不能说什么,只得腰杆子挺直,强行做出一副坦然而镇定的样子。
“说白了,我想要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有脑子有能力有主意,心里有主子却没有自己。不过这样的人难找,又要费时调教,我没那个时间。随便去找,那还不如你。”
当然不如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人比他更想助司藤重新为妖。
秦放又问了一遍:“我可以吗?”
“试试看吧。”
那就是过了,五件事,囊千数日,居然已成其二。
“那第三呢?”
几乎是同一时间,颜福瑞带着瓦房在蓉城老南门车站边上的一家店里吃豆花火锅。瓦房埋着头呼哧呼哧大快朵颐,颜福瑞没心思吃,他伸长脖子朝车站的出口望。一辆长途车进来了,又一辆,呼啦啦那么多人扛着大包小包挤出站门,就是没他要等的那个。
叹了会儿气,他伸手从包里掏出本纸页发黄的线装书,翻到这几天都快被他翻烂了的那一页,愣愣地看上面的几行字:
“司藤,1910年精变于西南,原身白藤,俗唤鬼索,有毒、善绞、性狠辣,同类相杀。亦名妖杀,风头一时无两,逢敌从无败绩。妖门切齿,道门色变,幸甚1946年,天师丘山镇杀司藤于沪,沥其血,烧尸扬灰,永绝此患。”

第十章
司藤要去青成山。
秦放没去过那儿,却也知道青成山是国内的道门名山,三步一道长十步一道观,普通的妖怪对这种地方怕是避之唯恐不及……
满心疑窦,但他没有再问。手机上查机票,好是从省会飞蓉城。安蔓的证件都在他身上,证件照大多失真,司藤用安蔓的证件应该可以蒙混过关。关键是订什么时候的,要不要再在囊千歇一晚——
司藤回答:“不用,越快越好。”
又说:“有些人怕是还过得挺自在,我得让他们知道,是谁回来了。”
说到后来,唇角眉梢全是笑意。秦放和她见面以来,次见到她心情这么好。她说:“一想到从现在到开始,会有很多人因为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种感觉……真是让人兴奋。”
妖怪的兴奋点还真是让人难以理解。秦放无言以对,顿了顿说:“那我先把房卡还了,再出去联系车,好今天就能离开囊千。”
起身时又问她:“要给你买身衣服先换上吗?”
“不用,不冷。”
还挺自作多情的,谁怕你冷了。秦放真是要被气乐了,他指指司藤的浴袍裹军大衣:“我们这儿没人这么穿。”
“我喜欢,你有意见?”
“没有。”
秦放意识到,自己需要在同司藤的不断磨合中汲取经验教训,以后哪怕她头上顶着桶,身上套个麻袋,自己都不要说半个不字。
秦放去还房卡的时候,前台服务员还以为他是等得不耐烦了,赶紧解释:“先生,188号房的客人已经在退房了,我们马上安排客房打扫,很快的。”
说着示意似的指了一下边上等着退房的男人。那人一脸的络腮胡子,很有几分凶相,秦放笑了笑,解释说确实有急事,不住了。
这算是飞单,服务员挺不高兴,对着秦放离开的背影嘟嘟囔囔。络腮胡子很不耐烦,凶声恶气地催她:“你倒是快点!”
又扭头冲着从楼上下来的两个同伴说了句:“吃了饭再走。”

司藤眼就知道餐厅新进来的这三个人有问题。倒不是因为那个一脸煞气的络腮胡子和他眼神怪异的同伴,而是那个和他们一道的戴鸭舌帽的瘦小男人。
他的头一直刻意低着,有些失魂落魄,穿在身上的衣服总让人感觉松松垮垮的怪异;机械而畏惧地吃东西,鸭舌帽的功用应该是要藏住头发,但还是有那么几丝,执拗地从帽檐边缘滑了出来。
这是个改了装的女人,像是受到胁迫,掩掩藏藏地唯恐露出端倪——司藤微笑,忽然觉得这世上的事情真是有趣而奇怪。坐在同一个餐厅,只隔着几张桌子,表面上都是食客,可谁会知道,你有秘密,我是……妖。
瞬间的恍惚,再回神的时候,发现那个络腮胡子正冷冷盯着她看,眼神里的阴鸷和威胁不言而喻。他的同伴似乎也有所察觉,抬头狠狠剜了司藤一眼。
司藤没说话,睫毛颤了颤,目光低掠,似乎不想惹事的样子。络腮胡子心中有些得意,正想吩咐同伴准备出发,触目所及,面色微变。
司藤看着他微笑,与此同时,缓缓伸出手,在脖子那里平抹了一下。
络腮胡子的同伴也看到了,腾一下就要站起来,才刚欠起身子,胳膊就被狠狠攥住。络腮胡子没看他,依然盯着司藤,脸色异常平静地说了句:“走吧。”
一直到坐上车子,那人都还愤愤不平,一拳重重捣在方向盘上,又狠狠从后排那个女人头上把鸭舌帽拽下来自己戴上。那个女人盘起的长发松下,身子被拽得连晃几晃,扶着椅背没敢吭声。
鸭舌帽愤愤地道:“你怕她啊,不就是个女人吗,你吃素长大的啊?”
络腮胡子冷冷看了他一眼,又从后视镜里看那个女人:“安蔓,你也看到了,你去给他说说,我为什么忍了?”
安蔓有点犹豫,她看了看那鸭舌帽,迟疑再三,吞吞吐吐地说了句:“她那样打扮,又只是一个人,她一定还有同伴的。”
络腮胡子满意地嗯了一声:“还有呢?”
得了络腮胡子的认可,安蔓胆子大了些:“齐哥和你,两个人都人高马大,看着就不好惹,普通人不会不识趣;再说了,你只是眼神警告了她,又没怎么样,她就敢做出那样的手势,手段应该挺狠,也许是有来路……”
周万东冷笑着看鸭舌帽:“听见没有,安蔓一个女人都比你有见识。我早跟你说过,这地头鱼龙混杂,脑子得上紧了弦,小心再小心,指不定对面就是硬点子——在道上捞饭吃,你得记着一句话:永远有比你更横的。偶尔退缩不是坏事,关键时刻能救你的命。你见过谁是从头横到底的?那就不是人了,都是妖魔鬼怪。”
鸭舌帽脸色阴晴不定,对他后头那么多话都没怎么听进去,独独那句“一个女人都比你有见识”刺了心了。他冷冷看了安蔓一眼,说了句:“周哥,下车,有话说。”
周万东随他下车,鸭舌帽走到离车子远点的地方,递给周万东一根烟,眼神示意了一下车里头,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周哥,防着点啊。要说餐厅那个不是普通女人,这个……也不是省油的灯。”
颜福瑞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来自太和山凌霄观的道友,姓王,名乾坤,年三十许,架一副眼镜,结道士髻,布衣绑腿布鞋,背了个黑包。回青成山的客车上,很多旅客都好奇地看他,王道士目不斜视,专注看手中的英语词汇,有时候还默读出声。
“A-p-p-l-e,apple,苹果,I have an apple……”
瓦房拽着颜福瑞:“师父,他念的啥子呦?”
颜福瑞很生气,人家太和山的道友都已经在念英语了,瓦房还在说方言,差距真是太大了,他训瓦房:“以后跟我说普通话!”
趁着王乾坤看累了,颜福瑞跟他套近乎:“太和山的道士还要学英语?”
王乾坤严肃地点头:“那当然。我们太和山是道门名山,每年都有很多国际友人前来参观,这是一个把道门文化推向世界的好机会。你知道燕京的白云观吗?有位田阳道长,多年前学会了西语,现在正在国外传道讲学,是我们道友的骄傲。”
颜福瑞一阵自卑,想到自己自幼跟随道门中声名赫赫的天师,到头来连个道士都不是,更别提帮助道门走向世界,真是对不起太上老君和玉皇大帝。
不过这些都不是当务之急了,他试探性地问王乾坤:“那我写给老观主的信……”
王乾坤的脸色更加严肃了:“你说的是李正元老道长?”
颜福瑞赶紧点头:“是的,就是他。”
“那是我太师父,早已逝世多年了。”
颜福瑞愣了一下。这也在意料之中,师父丘山已经过世多年,李正元道长既然是他的好朋友,岁数上应该相差不多。不过好在李道长还是后继有人的。
颜福瑞满怀希望:“那这个妖怪……是不是要由王道长收服了?”
王乾坤看鬼一样看颜福瑞,颜福瑞被他看得全身发毛,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难道这个王乾坤道长,不是来降妖除魔的?

王乾坤对颜福瑞解释说,他这次来,其实是到青成山交流学习的。临行前收到了颜福瑞寄来的信,他的师兄弟们拆了传阅,当笑话看。他自己原本也不想理会,但是考虑到丘山道长和自己的太师父有旧,不看僧面看佛面,犹豫再三,还是跟他联系了。
这都什么年代了,妖怪?还是一个死了六七十年的妖怪?
至于那本小庙崩塌之后发现的线装书,说什么1910年出现了一个叫司藤的妖怪,又说什么此妖复活时封印失效庙宇会崩毁——丘山道长生前是否是文学爱好者?这也许只是他撰写的小说的手稿呢?
后,他关切地询问颜福瑞近是否遇到拆迁问题压力太大,建议他去医院精神科做个检查。如果是生活空虚没有寄托,可以抽空学习一下英语,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转移一下注意力。
……
车子到站,乾坤道长向颜福瑞挥手作别,紧了紧包带,踏上了之前说的“前往青成山交流学习”的道路。
颜福瑞看着王乾坤远去的背影发呆。瓦房拉了拉他衣服,问:“师父,我们现在去哪儿?”
……
颜福瑞没急着回家,他先带着瓦房去了超市,买了一把锃亮锃亮的菜刀。
这世上有没有妖怪他不知道,可是丘山道长对他有养育之恩,他不应该怀疑师父。这么狠毒的妖怪,又是被丘山镇杀的,复活之后一定会来报仇……
颜福瑞攥紧了手中的刀。
司藤要是敢来,他就跟她拼了!
要是不来……反正家里那把也该换了。

【第二卷 青成】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妖怪呢?
颜福瑞觉得,大概是没有的吧,不过这话,只能在脑子里头想想,绝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是大大地对不起师父丘山道长。
    颜福瑞记事的时候,丘山道长已经很老了。头发胡子灰白,佝偻着背,整天都在咳嗽,隔三岔五还要因为“吹嘘自己收过妖怪,妖言惑众”被人拉出去在大太阳底下罚站,拿着笤帚扫街,身子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