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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

(辛酉)·52岁

2月,与友人书,曰:“庄生哲学即美学,对整个人生、世界取审美态度,故对后世中国影响甚巨,远非一枝一叶艺术原理。确应大书特书。”

2月,《画廊谈美(给L.J的信)》发表(写于1980年,刊《文艺报》1981年第2期),认为艺术不应离开人生的偶然性,恰恰要在偶然中展现普遍性的东西,艺术创作要有情感,美要有一定的形式,艺术美是时代心灵的对应物。对具有西方现代派味道的“星星美展”表示支持,指出:“它所采取的那种不同于古典的写实形象、抒情表现、和谐形式的手段,在那些变形、扭曲或‘看不懂’的造型中,不也正好是经历了‘十年动乱’,看遍了社会上、下层的各种悲惨和阴暗,尝过了造反、夺权、派仗、武斗、插队、待业种种酸甜苦辣的破碎心灵的对应物么?……它们传达了经历了无数苦难的青年一代的心声。”

3月,为宗白华《美学散步》所撰序言发表(刊《读书》1981年第3期),文章比较朱光潜和宗白华的美学风格,认为“朱先生的文章和思维方式是推理的,宗先生却是抒情的;朱先生偏于文学,宗先生偏于艺术;朱先生更是近代的,西方的,科学的;宗先生更是古典的,中国的,艺术的;朱先生是学者,宗先生是诗人……”此文提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儒家精神、以对待人生的审美态度为特色的庄子哲学,以及并不否弃生命的中国佛学——禅宗,加上屈骚传统,我以为,这就是中国美学的精英和灵魂”。

3月,《美的历程》(简称《历程》)出版(文物出版社),书稿“写作的过程很快,大概只有几个月就写完了。1979年秋天就交了稿”。该书成书缘由是:1978年,先生提议集体编写一部《中国美学史》,“为准备写作此书,我整理了过去的札记,出了本《美的历程》,想粗略勾画一个整体轮廓,以作此书导引”。[1]先生自谓是“把思想史和美学接连起来”“以粗线条描述中国传统文学艺术的趣味过程”,是“鸟瞰式的观花”,为了让读者获得一个笼统却并不模糊的印象;其每个章节都颠覆了数十年来统治文学史的权威观点。7月20日,冯友兰来函称赞这是“一本大书”,“把死的历史写活了”,认为《美的历程》“是一部中国美学和美术史,一部中国文学史,一部中国哲学史,一部中国文化史。这些不同的部门,你讲通了。死的历史,你讲活了。甚佩,甚佩”,指出未为道学平反是美中不足:“时论认为,玄学和道学,都是陈腐反动,不值一顾,甚至不值一驳。你为玄学平反了,我赞成,可是道学尚未平反。虽未平反,却已为平反准备了条件,树立了前提。照这个前提,逻辑地推下(去),你就非给它平反不可。这一点我受到很大的启发。”“你说魏晋风度是人的问题,人的自觉,我同意。我说道学也是如此,道学批判了玄学,也继承了玄学。我说:道学是‘人学’,也是‘仁学’。可是道学与玄学二者之间的关系,具体地应该怎样说,我还说不清楚。看了你讲杜诗,颜字,韩文后,我想清楚了。道学之于玄学,犹杜甫之于李白,颜之于张,韩之于骈文,李、张是天才的,别人没法学,他们也没有讲学习的方法。杜、颜、韩是人人可学的。”“你的书的主题之一是,中国文化以儒、道两家理性主义为浪漫主义的互相补充。如将道学说清,此意就更加明显。”[2]美籍华人木令耆撰文称此书是继王国维《人间词话》后重要的著作。夏中义评论说:“它既是华夏民族的诗史、建筑史、绘画史和书法史,也是龙的传人的审美意识和价值文化的宏观发展简史。数千年的不同门类的传统艺术的形态发育和发展,被首次接纳到千秋传承的民族审美—文化框架给以界说,这不能不说是《历程》的一大特点。”[3]

《美的历程》其实是中国人审美意识(主要是艺术审美意识)的历程,是部中国审美意识史。先生认为“美学史有两种,一种是广义的美学史,研究中国人的审美意识的发生、发展、变化的历史,另一种是狭义的美学史,即文献和理论形态的审美意识史”。此书即具有开创意义的广义美学史,不仅具有学术著作的体系丰赡、论述详备,而且具有个人性的审美感悟。在本书中,先生的重要思想,如“积淀”理论、“自然人化”理论、“文化心理结构”理论、儒道互补理论等均已成为解释审美现象的重要思想支撑,且在此后的其他著作中继续深化。

国内学界除少数人表态支持,责骂、非议之声甚多,但风行多年,洛阳纸贵。

4月10日,致信刘纲纪,云:“拟将阁下大名列入主编,以符名实,唯不知能获得室内同志同意否,当争取。”

4月,写作《走我自己的路》(刊《书林》1982年第6期)。刊出后一位善良领导对李夫人说:“怎么能用这个标题?这还了得!”“走自己的路”后来成为年轻人的口头语。

6月,《审美与形式感》发表(刊《文艺报》1981年第6期),指出:“自然之所以美,之所以引起美感愉悦,仍在于长时期(几十万年)在人类的生产劳动中肯定着社会实践,有益、有用、有利于人们,被人们所熟悉、习惯、掌握、运用……所以,客观自然的形式美与实践主体的知觉结构或形式的互相适合、一致、协调,就必然地引起人们的审美愉悦。这种愉悦虽然与生理快感紧相联系,但已是一种具有社会内容的美感形态。”

6月7日,时在南京大学讲学的林毓生来信,云:“去年先生发表的《孔子再评价》是国内近年来难得一见的佳作,用思深沉,见解宏富,眼光亦甚远大。我虽然并不同意尊文的每一论点,但尊文与我几年前用英文发表的论‘仁’‘礼’之文却颇有不谋而合之处。”并告已正式要求中国社科院外文局安排与先生见面,交换学术意见。

7月20日,冯友兰致函先生:“泽厚同志:承寄《美的历程》同《读书》,谢谢。均已拜读。所论朱宗二公同异,深有同感。宗公得晋人风度,尤可佩。关于《美的历程》,要多说几句,当另函。先此致谢。顺颂 近祺 冯友兰 廿日。”同日,另函论《美的历程》,见前。

 

 

2020

(庚子)·91岁

1月,《从美感两重性到情本体——李泽厚美学文录》收入“中国当代美学大家丛书”(山东文艺出版社),新增《关于神经美学(2019)》一文。该文认为脑科学研究的走向“正是美感二重性和四要素集团的哲学美学所认定的科学方向,即审美心理学将成为一门独立的、庞大的实证科学学科,它是实践美学所指愿的方向”。引述神经科学前沿研究成果,认为这些论说似乎以科学实证方式在检验自己的实践美学观点。首次提出“大美学”概念,“实践美学在其已出现和尚待出现的各种分支和分化的不断开拓发展之中,将回到自身的哲学基础,在严格的实证科学依据支持下,认定美因先于确定的‘真’‘善’从而拥有‘启真’‘储善’和实现人的各种潜能的条件,进而有发展到‘与宇宙和谐同在’的天地境界的可能性,甚至或可成为替代宗教的美育,是之谓‘大美学’(the Great Aesthetics)”。认为这“大美学”是在尼采宣告“上帝死了”之后,中国哲学对世界文明所可能做出的重要贡献。

1月,和刘悦笛2019年对谈录《历史、伦理与形而上学》发表(《探索与争鸣》2020年第1期),先生指出历史有三性。一、具体性,指一定的时间、空间和条件。二、积累性,指伦理观念如仁、义、公正等——都是历史的积累,并非超历史的存在。三、偶然性,历史与伦理的二律背反即人类命运的悲剧,便与偶然性相关。认为伦理道德有三条基本来路。一、动物性,即动物的本能。二、天赐,是指对超人类的不可知的物质物自体的信仰。三、积淀,积淀成直觉,是先伦理后道德而非相反。

7月14日,《南方人物周刊》发表记者访谈《九十李泽厚 后的访谈》(记者卫毅),解释自己近年常用自问自答表达方式的原因,曰:“我觉得对话体裁适合我晚年的表达方式,干脆、鲜明、直接,不必引经据典、搬运资料来仔细论证,不是高头讲章,不为繁文缛节所掩盖。”重申哲学只是“制造概念,提出视角以省察一切”。

谈及疫情对全球化的影响,指出:“全球化会推迟,但也不会推迟特别长。经济是互相需要的,高科技的发展在推动经济一体化……高科技是有利于全球化的。国家之间全部切断不大可能。当然了,这得看国家领导人的智慧。历史经常在前进倒退,有时候倒退几百年都有。汉朝人口已经达到六千万了,战争让人口大大削减。历史上的战争和瘟疫,死的人太多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诗)。现在比起历史上那些倒退,要轻得多了。”强调“我对中国和世界的前途是乐观的”。

透露自己已经联系了冷冻大脑的机构,并且已经捐了8万美金,每年还得交几百美金会员费,不是为了复活,要求保存越长越好,等到脑科学发达的时候可以进行研究,期待能从大脑里发现文化的残迹,以证明自己的积淀理论。

访谈在和读者告别声中结束:“我从来都不信神。命运是自己决定的,不是神决定的。只能自己反思自己。靠神是靠不住的……总之在这里,我后要向读者说的一句话就是:谢谢!这算是告别吧!”人生情味,慷慨深挚。

 

 

[1] 李泽厚、刘纲纪编:《中国美学史》卷,后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

 

[2] 冯友兰:《论〈美的历程〉——冯友兰给李泽厚的信》,《中国哲学》第9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

 

[3] 夏中义:《新潮学案——新时期文论重估》,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