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从前在博物馆系统工作,见到不少植物标本展,曾好奇那个缤纷的世界,但因为专业的隔膜,却不能说出什么道理。后来梳理鲁迅抄录的《南方草木状》《释虫小记》《岭表录异》《说郛》等古籍,见花鸟草虫里的趣味,曾叹他的博物学的感觉之好。那文本明快的一面,分明染有大自然的美意,让深隐在道德话语里的超然之趣飘来,很少被人关注的传统就那么复活了。花草进入文人视野,牵动的是人情,慢慢品味,有生动的东西出来。今人汪曾祺,对此别有心解。我一直认为,汪先生是介于苏轼与周氏兄弟之间的人,能够在大地的草木间觅出诗意,对于风物岁时之美,真的很懂。作家中能够有类似修养的,一直是少见的。

眼前这本《古典植物园》,是让我很惊喜的书。作者汤欢是研究古代戏曲出身的青年,因为不是一个专业的,平时交往很少。竟写出如此丰饶、美味的书来,以文章学的眼光看,已感到它的耐人寻味。汤欢沉浸于此,不止是趣味使然,还有学术的梦想,除了一般自然名物的素描、本草之学的拾遗,也有自己独特行迹的体验。梅兰竹菊、河谷间的丛莽,本是五光十色的自然的馈赠,与我们的生命不无关系。古人袒露情思,不忘寄托风土之影,已成了一个时隐时现的传统。由此去看历史与文化,自然有别样的景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曾封闭的知识之门也就打开了。

大地上的各类植物,在古人眼里一直有特别的诗意。《诗经》《楚辞》都已经显露着先人感知世界的特点。借自然风貌抒发内心之感,是审美里常见的事。但中国人之咏物、言志,逃逸现实的冲动也是有的。六朝人对于本草之学的认识已经成熟,我们看阮籍、嵇康、陶渊明的文字,出离俗言的漫游,精神已经回旋于广袤的天地了。《古诗源》所载咏物之诗,散出的是山林的真气。唐宋之人继承了六朝人的余绪,诗话间已有林间杂味。苏轼写诗作文,有“随物赋形”之说,他写山石、竹木、水草,“合于天造,厌于人意”,就将审美推向了高妙之所。所以,这是古代审美的一条野径,那气味的鲜美,是提升了诗文的品位的。

汤欢是喜欢六朝之诗与苏轼之文的青年,在自然山水间,与万物凝视间,觅得诸多清欢。趣味里没有道学的东西,于繁杂的世间说出内心感言。《古典植物园》是一个让人流连忘返的世界,作者在东西方杂学间,勾勒了无数古木、花草,一些鲜活学识带着彩色的梦,流溢在词语之间。对于不同植物的打量,勤考据,重勾连,多感悟,每个题目的写法都力求变化,辞章含着温情,又不夸饰。看似是对各类植物的注疏,实则有诗学、民俗学、博物学的心得,文字处于学者笔记与作家随笔之间。汤欢有不错的学养,却不做学者调,自然谈吐里,京派文人的博雅与散淡都有,心绪的广远也看得出来。在不同植物中,寻出理路,又反观前人记述中的趣味,于类书中找到表述的参照。伶仃小草,原也有人间旧绪,士大夫之趣和民间之爱,就那么诗意地走来,汇入凝视的目光中。

花草世界围绕着我们人类,可是尘俗扰扰之间,众生对其知之甚少,有心人驻足观赏,偶从其形态、功用看,是我们生活不可须臾离开的存在。饮食、药用、相思之喻和神灵之悟,在那古老的传说里已经足以让我们生叹。还有文明的交流史、地理气候的变迁,都能够在这个园地找到认知的线索。在大千世界面前,我们当学会谦卑,拒绝人类至上主义,才会与万物和谐相处。这一本书告诉我们的,远非一般的科普图示,那些无言的杂藤、野草,暗示出来的是别一番的情思。

古人许多著述,对于今人研究博物学都是难得的参考。《淮南子》《齐民要术》《楚荆岁时记》《尔雅注疏》《本草纲目》《清稗类钞》等所载内容,都不可多得,这些也是民俗研究者喜爱的杂著,因为在儒学之外的天地,人的思想能够自如放飞,不必蹙眉瞪目,于山川、江湖间寻出超然之思。汪曾祺曾感叹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对于自然现象的敏感,吴氏本为进士,却不沉于为官之道,其植物图录里有许多科学的成分。这类研究与思考为不易,需有科学理念和牺牲精神方可为之。何况又能以诗意笔触指点诸物,是流俗间的士大夫没有的本领。

为植物写图谱,一向有不同路径,汤欢对于种种学说是留意的,但似乎喜欢闻一多的治学方法,于音韵训诂、神话传说和社会学考证《诗经》名物,能够发现被士大夫词语遮蔽的东西。在那些无语的世界,有滋养人类的东西在,而发现它,也需诗人的激情和学科的态度。我们这些平庸的文人,喜欢以诗证诗、以文证文,不免走向论证的循环,汤欢则从物的角度出发,因物说文,以实涉虚,在花花草草的世界,窥见人类历史的轨迹、审美意象的流脉,则澄清了种种道德话语的迷雾。

早有人注意到,这种博物学式的审美,也是比较文学的话题之一。这一本书提示我想了许多未曾想过的问题,知道自己过去的盲点。我特意翻阅手中的藏书,古希腊戏剧里对于诸神的描摹,常伴随各种花草、树木。阿波罗之与桂树、雅典娜与棕榈叶,都有庄重感的飘动,欧里庇德斯的剧本写到了此。弥尔顿《失乐园》描述创世纪的场景,各种颜色的鸢尾、蔷薇、茉莉以及紫罗兰、风信子,被赋予了神意的光环,《圣经》里的箴言和神话中的隐语编织出辉煌的圣景,那与作者的信念底色关系甚深。我年轻时读到穆旦所译普希金诗歌,见到高加索的孤独者与山林为伍的样子,觉得思想者的世界是在绿色间流溢的。这些与古中国的文学片段也有神似的地方。诗人是笼天地之气的人,生长在大地的枝枝叶叶也有心灵的朋友。那咏物叹人的句子,将我们引向了一个远离俗谛的地方。

五四后的新文学作家凡驻足谣俗与民风者,不过有两条路径,一是目的在于研究,丰富对于自然的理解;二是作品里的点缀,乃审美的衣裳,别带寄托也是有的。周作人是前者的代表,汪曾祺乃后者的标志之一。独有鲁迅,介于二者之间,故气象更大,非一般文人可及。研究现代文学的人,过去是不太注意这些的。汤欢是一个有心的人,他学会了前人审视世界的方式,也整合了古代笔记传统,又能以自己的目光敲开通往自然的大门,且文思缭绕,给读者以知识之乐。玩赏的心境也是审美的心境,法布尔《爱好昆虫的孩子》,将在田地间观察花草的孩子,看成有出息的一族,因为被好奇心所驱使,认知的空间是开阔的。由此看来,万物皆有灵,天底下好的文章,多是通灵者写就的。对比古今,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的。